道學傷玉
——淺評賈政的教育觀
作者:郭偉
《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是全《紅樓夢》中賈政與賈寶玉交流最多的一次,讓我們看到了封建時代培養教育上的諸多弊端。賈政雖未出身科甲,但也是學識比較豐厚,并終將奔科舉而去。然而他在子女教育上,除教育內容不說,思想傳統保守,方法粗暴體虐,充滿假道學的臭味,存在諸多問題。
浩大的省親別墅工程俱已告竣,賈政一行在入園之前偶然撞見寶玉,便命他進園子來,利用這個機會試探寶玉的才情學業。“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說明寶玉是沒有準備的。此回盡展賈寶玉聰慧博學之才,豈是不讀書之流。
賈政礙于是父輩,在眾清客面前不便表露舐犢之情,過分夸贊寶玉,情有可原;二是賈政過多或拔高表揚寶玉的詩才,怕寶玉將來會驕傲自滿,影響學業。因而處處有意識地低估、貶抑、刁難、適時彈壓寶玉。
話說賈珍在前引導,賈政一行初游大觀園時,主要參觀了八景,單從賈政對寶玉的態度和說過的話,就不難發現,其教育存在很多問題。
一是隨意貶稱:業障、畜生、蠢物……
啟名對人生十分重要,小名過份低賤、古怪,是對小孩的自尊、自信是一種很大的打擊,會使小孩子從人生起步便嚴重缺乏自信,甚至會扭曲人的性格。父母隨便對孩子起渾名,胡亂稱呼孩子,也是對子女的一種偏見、輕視、蔑視、歧視,甚至在稱呼中也帶著污辱,在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不同程度的創傷,讓孩子感覺到的父愛母愛大打折扣。在第四景“浣葛山莊”,賈政當即一聲喝斷:“無知的業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在第六景一個眾清客擬稱“蓬萊仙境”,后來改稱為“省親別墅”的地方,賈政又命寶玉作題。寶玉見了這個所在,突然想起夢中情境而沉思起來,一時走神,心不在焉,思路斷篇,賈政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
二是隨意否定:也未見長,不足為奇,管窺蠡測,以一知充十知用,終是不讀書之過,疼你也白疼,也罷了,不好、不好,更不好,你也有不能的時候……
輕視、蔑視、貶低、歪曲、誹謗都屬于否定范疇。賈政性格內斂、含蓄、穩重,言行方正,在眾清客面前比較謙遜,實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假裝正經的道學先生。從來不肯奢侈慈愛,對寶玉只要是點頭微笑、拈須不語、不足為奇、也未見長、不過來自……這些字面上模棱兩可或不夠力度的詞匯,已經是從賈政口中出來對寶玉詩才表示肯定的意思,甚至是表示贊許了。但從這些謹慎、吝嗇的詞匯中不難看出,仍然有小視、輕視寶玉才華的意思。
在第三景“瀟湘館”前,賈政對寶玉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后方許你作。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
寶玉答道:“……莫若‘有鳳來儀’四字。”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
賈政實質上很贊賞寶玉管窺蠡測,歪打正著的神來之筆。但不要妄想從賈政那里得到更多、更大方的口頭表彰。
來到第五景“蘅蕪院”,寶玉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此是大實話,賈政一本正經橫加批評:“無知的蠢物!”……寶玉說“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
凡寶玉所說,賈政必先否定。
寶玉未及說完一些香味植物,賈政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賈政后見寶不說話卻又道:“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時而賈政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又喝道:“怎么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方才道:“匾上則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賈政又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文猶綠’,不足為奇。”
前一節賈政還在氣頭上,此段語氣卻又溫和而肯定。
“蘅蕪院”一節篇幅最長,賈政心是口非或心是面非,既肯定寶玉才情,而態度極不友好,少有愛子和欣賞其才華的意思。寶玉幾次申明文思緣由,賈政也聽不進去。“正人君子”賈政如此喜怒無常,誰受得了?況且寶玉還是一個稚弱少年。
在第一景“門口山”處,眾人都贊,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罷了。再俟選擬。”
在第八景“怡紅院”門前,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連連否定。
第十八集開篇——那寶玉一心只記掛著里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日,老太太必懸掛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寶玉聽說,方退了出來。明明是賈政對寶玉下一步工作未及時作出安排,反而呵斥寶玉。
賈政不經意間把在封建朝庭為官時,翻云覆雨,反復無常,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惡習帶回家中、生活中。
三是任意責罵:無知、胡說……
低賤的稱呼也是辱罵。第五景“蘅蕪院”,賈政罵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
更有甚者,他們一行來到第七景——引泉而入的里通外河之閘,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賈政像個孩子任性一樣,任意否定也罷了,還或橫加指責,排斥寶玉所題。可以說,賈政對寶玉只有憤怒和辱罵,沒有褒揚和鼓勵;只有全面否定,沒有正確引導——只批評寶玉不對,沒有指明寶玉應該怎么做。
在其他章節里,賈政還很粗暴地羞辱寶玉,為草芥、優伶、奴才、逆子、不孝子等等。既罵寶玉是低賤的畜生、還否定寶玉的才智和學業,甚至罵寶玉是逆子、不孝子,否定寶玉的品行。難道父親的威嚴就是霸道、豪橫,對兒子任意枉為嗎?
在“魘魔法叔嫂逢五鬼”中,賈政面對氣息奄奄的寶玉嘆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想天意該當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政為父之冷漠,可見一斑。在其他章節中,賈政臆測,寶玉終難成器,便說,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否認父子關系——這不就是遺棄嗎?
四是任意呵斥:誰問你來、回來……
怒氣太沖便是呵斥。在第四景“浣葛山莊”,“賈政當即一聲喝斷……”
在第五景“蘅蕪院”,賈寶玉說話后,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再說。寶玉忙答道:“……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未及說完,賈政氣的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
第九回寶玉上學前去面辭賈政,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
諷刺加呵斥,父子之間的隔閡、矛盾,只會逐步加深。
五是肆意恐嚇:一并打嘴、叉出去、我定不饒……
在第三景“瀟湘館”,賈政命寶玉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打嘴!”,“叉出去!”這是賈政針對寶玉而直接對下人下達的命令。
在第六景“省親別墅”,賈政遂冷笑道:“……也罷,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
賞過八景,未見賈政一句好題,賈政的詩才何以得見?卻對寶玉之題,處處“雞蛋里挑骨頭”。
恐嚇,近乎“誅心”。
六是肆意體罰:
《紅樓夢》中,長輩對晚輩的體罰很多而且花樣百出。在清虛觀打醮時,賈蓉背著賈珍獨自乘涼去了,賈珍便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廝們違拗不得,有個小廝便上來向賈蓉臉上啐了一口,并問道:“爺還不怕熱,哥兒怎么先乘涼去了?”賈蓉垂著手,不敢說半個字。
因賈環告惡狀,污陷強奸金釧不遂,加之前有飛揚跋扈、十分囂張的忠順府長史官,為琪官之事,打壓賈府,墊下底子。賈政不問青紅皂白,不作基本調查,立時大發淫威,便以“不肖種種大‘加’笞撻”把賈寶玉毒打一頓。“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若拋開平時積攢“恨鐵不成鋼”的不滿和煩惱,這次打得確實很冤枉。況且,雖在氣頭上,打也不致于“堵起嘴來,著實打死!”,“不如趁今日一發勒死了,以絕將來之患!”。
對再優秀的兒子,為父都會有更高的要求。書中多次提到賈寶玉特別害怕見父親。一聽父喚,便嚇得如老鼠見貓,兩腿發軟,心慌意亂,彳亍不前。如接娘娘口喻,讓他們幾姊妹移住大觀園,寶玉不知,逡巡不前;怕賈政查功課,林黛玉幫寶玉惡補書法作業;有一晚上,小鵲告密,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 “寶玉聽了,便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借有人跳墻,晴雯立即叫寶玉“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并揚言“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鬧得滿堂風雨。
以上教育六弊,相互穿插、紐結一起,難以厘清。它對受教者的學習自覺性、積極性、領悟能力、創新能力,無疑都是巨大的打擊。原來的“殺一儆佰”不僅是殺此以儆彼,還有小過大打,前過后打,彼過此打的意思。教育問題面寬量大、時間漫長,持有教育特權的父母,不管逮著一個什么理由都可打一頓,似乎就能包治百病,矯枉過正,至少可以起到未病而治的作用。
《紅樓夢》第十七集中,總體來說,“知子莫若父”,有時只是“愛在心里,沒到嘴上”。賈政心理也是認同寶玉雖不喜讀書,但天資聰穎。他曾對王夫人說:“寶玉這孩子,論聰明才智,比環兒強十倍。若論八股舉業,怕不是這塊材料……昨天在席上寶玉的兩首詩,空靈雋逸,清俊通脫。”賈政“拈髯點,頭不語”,書中眉批:“六字是嚴父大露悅容也。”本來頗具得意之心,卻面無滿意之色,惺惺作態,橫說橫有理,縱說縱有理;多說可以,少說可以;旁生枝節,海說可以;喜笑怒罵,當頭棒呵,狗血淋頭,任由發揮,實在令人難堪,難以接受。難道“心與嘴”的距離就那么大嗎?
人格不平等,就無法正常溝通。面對父親的百般挑剔,隨意歪曲事實,真真假假,無端否定,且不讓兒子說話,不讓兒子辯解,寶玉常常摸不清頭腦,六神無主,心驚膽戰,無所適從——想說不行,不說不行;多說不行,少說不行;早說不行,晚說不行;阿附不行,獨立思考,語出新奇也不行。若繼續發展下去,孩子逐漸會感到心理孤獨,心情煩躁,便不愿與人交流,或逐步學會頂嘴,后來便是逃避現實,自作主張。久而久之,不是自閉,就是逆反;要么憋屈而死,要么頂撞造反。逆反是怎么產生的,是在高壓下產生的言行反彈,或者陽奉陰為,有的會走上犯罪道路。
假道學教育觀源自“三綱”,正是“父為子綱”的封建殘余思想觀念在作祟。
封建傳統觀念認為,子女,私人之物。其實,人一旦出生,便具有生命權和健康權,便具有社會屬性,怎樣撫養、培育,不能簡單地劃歸家庭所有、夫妻所有,或屬于父親、母親私人物品,隨便指指戳戳。任意放大父權、家庭教育權限,而忽視人本屬性和社會屬性,理論錯誤而胡亂批評,歪曲事實而大加責撻,強制扼殺孩子天性。
賈政屬“國賊祿蠹”,寶玉乃富貴閑人;賈政熱衷功名,賈寶玉厭惡科舉。兩人的價值觀根本不同。父子之間,隔著輩份、差著年齡,文化知識、社會閱歷、生活經驗更不在一個檔次,代溝非常大。然而有些父親總是高人一等,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年僅十三歲的寶玉,能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父輩無能且不努力,卻要子輩完成光宗耀祖的任務,真是荒唐。賈政全然不顧寶玉的心理狀態,這為寶玉的成長造成很大的心理障礙,甚至可能埋下“仇父”的種子。
在中國歷史上,或因天災時禍,或時代變遷,或因生活所迫,乃至于產生“易子而食”、“郭巨埋子”、“密州棄嬰”等惡俗,令人恐懼,不寒而栗。在個別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糊涂父母管教下,作兒女生活艱難吧,甚至隨時有生命之虞;不是教育成俊才,就是教育出廢品。
至今還有國人常說:父子是天生一對敵人。民間把“弄瓦”——生兒子,說成是生了一個敵人。赤子無知,貪玩任性,乃一張白紙,可任由書畫,沒有任何錯誤可言。有一定承受能力的,抗壓能力的還好,心理成長或者不受影響,可能越挫越勇。否則,若經常無端責罵,無辜受傷,且從來沒有贏過父親一回——“對,能堅持;錯,可耍嬌耍賴”,便終生活在父輩的陰影里,缺乏自信,軟弱可欺,難以自立自強。在“子不教,父之過”之后,還應該加上一句,“教不材,父之錯”。
何以約束、優化“父親”的教育特權?
目前,社會性質和教育法制和學校統一教育的大環境,非常良好,比較科學,無可深慮。但千千萬萬個家庭教育單元——“父親”的人生觀、價值觀、胸懷品德、責任擔當、學識水平,千差萬別,直接影響教育理念,教育方法。宋人真德秀說:“父為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三綱”乃封建落后的糟粕,但“父正則子亦正”卻是至理明言。父慈子孝,言傳身教,以身示范,并期望適宜,因材施教,才是最好的教育方式。無知何以教子,無愛何以親子,無法何以育子。
當然,舜生活在“父頑、母囂、象傲”的家庭環境里,但舜對瞽父繼母不失子道,終成大器。盡管賈政過分嚴厲對待寶玉,寶玉害怕賈政,雖不敢親近,卻“遠而敬之”,處處恭敬有加,一絲不敢怠慢。曾國藩曾說:“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時事不同,已然長大成人的子女,原諒父母的平庸,是一種孝順;包容父母的貧賤,是一種孝順;能識別、修正和原諒父母錯誤的教育方法,保持健康心態,也是一種孝順。后人不能把錯誤的教育方式、負面情緒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而應該加強自身修養,與時俱進,依法更新教育觀念,不斷改進教育方式,強化親子溝通,俾至成才,以期造福社會。
2023-11-26
郭偉,四川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