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散文:北疆樹木三記
作者:柳邦坤
落葉松——義氣松
這里說的北疆的落葉松,學名叫興安落葉松,主要分布于東北、內蒙古東北部。在黑龍江上游沿江一帶如黑河市愛輝區的老黑河人稱其為義氣松,說的時候就縮成兩個字:義松。不知道這個俗稱是怎么來的,倒是蠻有韻味。義氣松,是說此松重義氣,有浩然正氣?還是說其偉岸高大,有丈夫氣?
說到學名與俗名,大自然的歌者、作家葦岸有過解讀,他說學名是文明的、科學的、抽象的,它們用于研究和交流,但難于進入生活。別名是學名的便稱,而俗名是事物的乳名或小名,它們是祖先的、民間的、土著的、親情的。它們出自民眾無羈的心,在廣大土地上自發地世代相沿。它們既能體現事物自身的原始形象或某種特性,又流露出一地民眾對故土百物的親昵之意與隨意心理。比如車前草,在葦岸的故鄉被稱為“豬耳朵”,在我的故鄉,卻俗稱為“車轱轆菜”,是說車前草多生長在路邊,不怕車輪碾壓。義氣松的俗名沒有考證過,也許有落葉松曾做出義舉的民間故事,也許是滿族或其他北疆少數民族的稱謂。不過還是很形象,就說落葉松生長在天寒地凍的北疆,生命力頑強,也頗讓人感喟。
落葉松是北疆黑河林區的主要樹種,特別是靠近大興安嶺的愛輝區、嫩江縣北部林區尤以落葉松居多,有林相為純落葉松林,這就是泰加森林,也有針闊葉混交林,落葉松混合柞、樺、楊木等闊葉樹。黑河南部也即小興安嶺林區針葉樹則以紅松、云杉、冷杉為多,小興安嶺與大興安嶺的林相有一定差異。在大興安嶺林區針葉樹除了落葉松,那里還有樟子松的,就像義氣松說成義松一樣,樟子松在老黑河人那里被縮讀為樟松,樟子松的別稱有海拉爾松、黑河赤松、蒙古赤松、西伯利亞松、華山松等,可見主要在海拉爾、黑河一帶生長,因大興安嶺地區是后來成立的,現大興安嶺轄區原來大都歸黑河管轄。
落葉松是適宜北緯高緯度寒地生長的,生長在興安嶺的叫興安落葉松,在長白山地區的叫長白落葉松,在新疆阿勒泰地區的落葉松叫阿爾泰落葉松,在華北地區的叫華北落葉松,在日本北海道的落葉松叫日本落葉松。前兩種都見過,與興安落葉松還是有些許差異的,畢竟品種不同,好像興安落葉松更遒勁一些,質樸一些,而后兩種更俊俏一些,清秀一些。日本落葉松沒有見過,但在那首著名的北海道民歌《北國之春》卻讓我認識了它,“嫩芽初上落葉松,北國之春天啊北國的春天已來臨……”這一點和北疆興安嶺林區倒是相像,落葉松是北疆的迎春樹,它與達子香花一樣都是北疆報春的使者,待達子香怒放時,落葉松也吐露新芽,那松針的嫩芽是那樣新鮮,那樣嫩綠,如新生兒一般鮮嫩,生機盎然,充滿朝氣。到了夏天,松針長成,顏色也變成深綠色。
落葉松是興安嶺的速生樹種,因此也是北疆植樹造林的主要樹種,當然最多的綠化樹種是樟子松,畢竟它是常綠喬木。速生是相對而言,在興安嶺林區,它就算是針葉樹生長最快的樹種了,但成材也要上百年,高緯度地區,十年樹木是不太可能的。落葉松與樟子松一樣,都極耐寒,能經受極端考驗,嚴寒凍不死,風雪壓不彎,性格剛毅,品格堅定。因此,也成就了其材質堅硬、耐腐朽的特性,民國版《璦琿縣志》稱其“棟梁之材也,歷久如新不腐朽”。索爾仁尼琴說“落葉松的木質是世界上最堅硬的,不是隨便一把斧子就能將它放倒,浮運時她不會腫脹,浸泡在水里它不會腐爛,反而愈益堅硬,如永恒的石頭”。我曾在林區任檢尺員,在造材前根據材質確定將其截成電柱、樁木、坑木或原木,如果材質好,樹干勻稱通直無枝杈(因此少節子),則造成特電、特樁,差一些則造成普電、普樁,原木造成6米或8米件子,正因為材質堅硬耐腐,才適合做電線桿、橋樁子、坑木和枕木,6米或8米件子(即原木)則加工板方材,不適合做家具,適合建筑用房梁、門窗框等。過去黑河城里有許多木刻楞房子,就是用落葉松原木搭建而成。因其抗腐蝕,土葬時也宜做壽材。
落葉松的果實在松塔里,它的松塔比紅松、樟子松的塔要小,剛出來的松塔是綠色的,然后隨著成熟則變為紅色的,在嫩綠的枝頭掛著紅紅的松塔,煞是好看。落葉松松子如小米粒大小,它不像紅松子果仁清香可食,落葉松子不能吃的。為了繁育幼苗,每年松子成熟,林區便組織采松子,采松子也是高難度、有一定危險性的工作,林區人借助工具爬到結松塔的母樹上,再用專用工具去勾下結松塔的小樹枝,然后在樹下采摘。也有野蠻采集法,即把結松塔的大樹杈砍下來,這無疑是殺雞取卵,在林區經常會看到這樣光禿禿的落葉松,都是采樹子人的利斧所為。少時家鄉還建有烤子房,要在溫度極高的室內,把落葉松松塔里的種子烘烤出來,然后再晾干,即可賣到苗圃育苗,用于植樹造林。落葉松結果,也和榛子等一樣,不是年年都豐收,分大小年,一般每隔一兩年或兩三年,會有一次果實豐收期。為了繁育落葉松,家鄉的林場和上級林業管理部門的科研人員還搞了人工促進天然更新,即在母樹林地里,用拖拉機把土翻到上面來,然后等秋天松塔里的松子自然落地,次年發芽生根,長出幼苗,有不錯的效果,還獲得了省自然科學成果獎。
但是,再怎么精心繁育、保護,也抵不上一場山火,落葉松油脂封,易燃,有天災,即雷擊著火;也有人禍,即野外扔煙頭、生火或燒荒跑火等。因此形成了林區年年造林不見林的現象,現在實行禁伐,有利于落葉松等林木的繁衍,但有效控制山火,也是能確保落葉松成材長大的最緊要的問題。1987年5月6日燃起的大興安嶺森林大火,就燒毀了大片大片的落葉松林,那些都是成過熟林,有一兩百年的生長史,現在想來,還不由讓人惋惜、傷痛。
秋天的北疆林區,五彩斑斕,特別是經霜后,落葉松的松針變得黃燦燦,與柞葉的嫣紅、樟子松松針的碧綠,相映成趣。落葉松一樹金黃,特別是清晨的陽光照射,逆光觀賞,更是視覺沖擊力強,讓人望之怦然心動,情難自己,想要抒發一下,大叫一聲。北疆黑河看落葉松最近處是大黑河島上,現在稱為植物園;還有出城向南沿黑龍江去璦琿鎮的路上,沿黑龍江向北雙燈照的中俄風情園,新生鄂倫春族鄉以及濱南林場。待秋末冬初,落葉松松針由金黃變為深黃,就不那么讓人震撼了,然后隨著一陣陣北風刮過,松針簌簌墜地,松林下便是厚厚的毛毯一樣的土地,走在上面,軟軟的,柔柔的,別提多么詩意盎然了,如同趕赴林中仙女的聚會。
因連年的采伐加之山火的損毀,壯觀、浩瀚的落葉松林海現在已不多見,還記得少年時,出家門不要很遠,就能看到密集的、高大的落葉松樹。參加工作在山里采伐、集材、檢尺,更是天天和落葉松打交道。趕上風雪交加的夜晚,在山場的帳篷里,是聽得到松濤聲的。就是白天在山場,趕上風雪天,狂猛、凜冽的風吹過落葉松的樹冠,也聽得到松濤滾滾,叩擊耳膜。現在,已難以聽得見松濤聲了,因為成片的、成年的落葉松林海,已經難以覓見蹤影了。
落葉松,愿你為北疆再匯林海也再重新聽到那呼嘯的松濤聲,擔當使命,義氣如昨。
美的精靈——樺樹
樺樹在北疆,是再尋常不過的樹種,卻是百看不厭的樹種。
樺樹是統稱,全世界據說大約有100余種,中國有29種,其中白樺最多,分布較廣,從東北,到華北、西北、西南都有分布,我在新疆阿勒泰見過,在云南香格里拉見過,河北壩上沒有去過,但那里是攝影家拍攝白樺樹的天堂。四川還有一種樺樹名為赤樺,四川著名詩人傅仇著有長篇敘事詩,名為《赤樺戀》,是“文革”前的作品,“文革”結束后再版,因為是寫樺樹、寫林區的事兒,我有親切感,就到四川文藝出版社郵購了一本,至今還保存著。
在樺樹當中,也許只有白樺最有魅力,因為白樺的潔白樹干,在萬木叢中,她最耀眼。尤其是小白樺亭亭玉立,風姿綽約,因此被俄羅斯和前蘇聯詩人譽為“林中少女”,丘特切夫、葉賽寧、普列什文等都反復歌詠過她,如丘特切夫在《新綠》中把春天的白樺樹描繪得生動傳神:“新抽的葉子泛著翠綠。/看啊,這一片白樺樹木,/披上新綠,多么蔥蘢可喜!/空氣中彌漫著一片澄碧,/半透明的,好似清霧……”。我國北疆鄂倫春族稱其為“林中仙女”。白樺是我喜歡的樹種,我曾在許多詩文中不只一次的描繪她、贊美她。
白樺樹樹皮易剝,一面潔白如玉,另一面則是黃顏色,可以在上面書寫文字,戰爭年代缺少紙張,樺樹皮可以用來傳遞情報和信息。下鄉知青也有用白樺樹皮寫詩、寫情書,為情愛做記錄,書寫了浪漫。
其實,用白樺樹皮來書寫,古已有之,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鮑爾古本》,內容包含醫藥、巫術、靈歌等內容,它的發現,曾震驚了歐洲世界。鮑爾是英國的一名陸軍中尉,是英國駐印度殖民軍的情報官。1889年,英國著名的中亞細亞探險家達格列什在帕米爾被一個阿富汗人殺害了,英當局派鮑爾去偵破此案,緝拿兇手。他破案來到塔克拉瑪干邊緣的庫車,有人告訴他附件有一座古城,一個維吾爾人還從古城廢墟中找到一本古書,鮑爾要來觀看,起初他并沒有當回事兒,就不經意買下了。這是一本用木板夾起來的樺皮書,總共51頁,上面書寫的是婆羅米文(梵文),他一個字也不認識。鮑爾把它帶回印度,請加爾各答亞洲學會的專家去識讀,也沒有破解,后來輾轉送到德裔英國東方學家霍恩勒博士,他破解了古書,認定是五世紀的手稿,價值連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書籍。鮑爾因此加官進爵,后來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此書為《鮑爾古本》,鮑爾的發現很快就震動了英印學界,然后震驚了整個歐洲,也啟動了到中國西域探險掠奪文物的狂潮。用樺樹皮寫就的最早的古書,就這樣流失海外,不由讓人扼腕長嘆。
這就是用樺樹皮來書寫文字的最早發現,樺樹皮古書,這該是怎樣的奇妙?是何人書寫?又怎樣存留下來?都是難解之謎。樺樹皮可以代行紙張的功能,而且可能比紙張更耐腐。今人已不再以樹皮代紙,用樺樹皮寫詩、傳情,也許就是一種情調。
我的家鄉北疆,無論大興安嶺還是小興安嶺,到處可見樺樹的身影。北疆樺樹的主打樹種是白樺樹,此外還有黑樺、楓樺。民國版《璦琿縣志》稱樺樹“白者為香樺,蒼者為黑樺。”
黑樺與楓樺的樹皮形態相似,差別主要是色澤,黑樺的樹皮自然呈黑色,但不是深黑,楓樺樹皮略淺,接近黃顏色。黑樺和楓樺的樹皮呈開裂狀,軟軟的,斑斑駁駁,覆蓋樹干,不能像白樺樹一樣,可以剝下整張樹皮。過去,北疆林區和黑龍江沿岸村屯,做馬爬犁要用黑樺。冬天將黑樺樹伐下,然后熏烤加熱,用繩子綁到樹上,使之彎曲,最后定型,就成為馬爬犁的主要構造成分,即爬犁的底座,前端是彎曲的,著地的部分還要綴上鐵底,這樣利于爬犁在雪地快速行進,便于馬匹拖拉,是俄式馬爬犁,在俄羅斯油畫里常見。北疆毗鄰俄羅斯,因此也常見這種俄式馬爬犁,一般都是兩匹馬牽拉。我童年時代以及我工作以后,還都是冬天的主要運輸工具,我也曾跟過這種馬爬犁去山里運柈子、羊草,負責裝卸,另有一個車老板負責趕爬犁。后來隨著拖拉機的普及,也因會做這種爬犁的人老去,就再也難尋覓這種用黑樺樹制作的馬爬犁了。
白樺樹是林區的先鋒樹種、速生樹種,火燒跡地、采伐跡地,最先破土而出的就是白樺,而且生長迅速,年可生長高可達1米,不出幾年,就蔚然成林。火燒跡地長出的白樺樹,多是白樺樹純林,浩浩蕩蕩,清一色,由于長出年份相同,粗細均勻,高矮協調,那是小白樺姊姊妹妹的大匯聚、大集合。
白樺樹是風景樹,是俄羅斯的國樹,北疆邊城黑河是可以把她選為市樹的,街道可以選其作為行道樹,公園里移栽白樺樹。城市里到處可以一睹白樺樹的身影,那是怎樣的一種獨特風情啊?
一年四季,白樺樹風姿各異。春天,白樺樹返青,在春風的撫摸下,新葉漸漸生長出來,春天的樺樹葉的顏色是嫩綠的,嫩綠的樹冠戴在潔白的樹干上,活力四射,給大森林帶來無限生機。夏天,白樺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映襯得樹干更加潔白。秋天,白樺林最為魅力嫵媚,秋霜把樺樹葉染成鵝黃,白樺林金碧輝煌,讓人目不暇接。冬天,大雪覆蓋山野,白雪、白樺,構成山林的潔凈世界。
白樺樹渾身是寶,白樺樹皮除了上面說到可以書寫之外,還可以熱解提取焦油,黑河市愛輝區樺皮窯林場就曾進行樺皮油的提煉,林場也因此得名。樺樹汁液甘甜爽口,可以加工成飲料,前些年黑河既有樺樹汁飲料。過去在野外工作的人、迷山的人,斷水口渴難忍,即可以在樺樹上砍出缺口,很快就有清冽的樺樹汁滲出,飲樺樹汁救急。
白樺樹皮因含焦油,易燃,過去山里人主要靠引火。被雷擊倒、被風刮倒、被火燒倒的白樺樹,很快就會糟腐,但即使樹干全部腐爛,樺樹皮卻安然無恙,我們就上山去撿樺樹皮,拎起來,輕輕一抖,就把里面糟爛已變成木纖維的部分抖落出去,剩下桶狀樺樹皮。帶回家曬干,就成為須臾不可離開的引火物。那些年城里也多用樺樹皮引火,我的一位文學寫作的老師就讓我幫他帶過樺樹皮。
說到白樺樹愛腐爛,其實和剝不剝皮大有關聯,砍伐的白樺樹,如果把皮剝掉,就不會腐爛,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緣故,林區有句順口溜兒形容很是到位:“樺樹不剝皮兒,三年爛成泥兒;樺樹剝了皮兒,賽過小鋼泥兒(指鋼筋混凝土)。”樺樹材質堅硬細膩,色澤白凈,可以加工膠合板、細木工板、家具、單板、紡織線軸、鞋楦、運動器材、樂器等,車輛上也常用,也是造紙原料。黑河愛輝區樺皮窯林場曾建有用樺樹加工膠合板的工廠,大嶺林場也曾建有小木加工廠,樺樹是主要原材料。北疆小城孫吳曾被譽為北方牙簽城,繁盛時縣城有木制品企業四五十家,就是充分利用該縣豐富的白樺樹資源優勢,加工牙簽、衛生筷、雪糕棒、熱狗棒、肉串簽、冰糕勺、木叉等,生產戶外休閑用野餐桌系列產品,孫吳樺木制品獲得許多獎項,出口十多個國家和地區。被稱為國貨之冠的孫吳雙喜牌中國象棋,曾獲省優稱號和輕工業部優質產品獎,就連中國象棋部頒標準都是依據孫吳雙喜牌象棋制定,曾暢銷全國,并遠銷港臺地區、東南亞國家,還被選作國禮由時任國家主席饋贈馬來西亞總統。這么出彩的產品,就是用當地出產的黑樺制成。黑樺木質細膩、堅硬,成為制作象棋的上佳之選,黑樺制成的象棋質地細膩,潔白如玉,手感適度,棋子撞擊棋盤上清脆悅耳,有金石之聲。
樺樹上還生長木耳、蘑菇,野生木耳多長在柞樹上,樺樹結木耳的少,但如碰到一棵結木耳的樺樹,那就會獲得意外的豐收,因樺樹上的木耳往往比柞樹上的朵大、厚(林區對多的一種形容,這里的厚非厚薄的厚,而是指多),采幾十朵,就有一斤分量。樺樹蘑也很有名,長得類似于扇子的形狀,鮮蘑炒肉、干蘑燉肉,都極鮮美。近年從俄羅斯傳入進來白樺樹茸,白樺茸又稱樺褐孔菌,在北疆也有生長,是藥用真菌,它長在樺樹的傷痕處或疤節處,這種真菌的活性極強,會不斷吸取樺樹的養分,大約10-15年之后就會把白樺樹的精髓吸收殆盡,使得白樺樹枯死。樺褐孔菌大小如拳頭或更大,表面堅硬,黑褐色,富有光澤,有深角形龜裂,中心堅硬,軟木質。是前蘇聯、波蘭、日本等國民間常用藥物,具有抗癌、治療糖尿病等功效。
鄂倫春人和許多通古斯民族一樣,和白樺樹有不解之緣,沒有定居前,居住的斜仁柱,是白樺樹做支架,也有用樺樹皮做圍;江河里行船狩獵、打漁,用的是白樺樹皮制作的樺皮船;打獵時誘引獵物的鹿哨,是樺樹皮制成;生活器具除了用獸皮制成外,大多是用白樺樹皮制作,還有繪畫作品,也是白樺樹皮制作……當然,我對用白樺樹皮來制作器皿與藝術品不敢茍同,特別是當今,給白樺樹剝皮、脫衣,這畢竟是對樹的極大傷害。從前尚可,原住民物資緊缺,只能靠山吃山,今天還是不要給白樺樹剝皮為好,那會影響她的美麗甚至危及生命。
因為,白樺樹是興安嶺的美麗的化身,白樺樹是所有生活在大森林里的人的生命之樹!我們要對她常懷敬畏之心。
柞樹情懷
柞樹是興安嶺常見的樹種,原以為是興安嶺獨有,后來才知道全國好多地方都有,可能叫法不同。
因自小在興安嶺林區生活,對柞樹再熟悉不過。我們稱幼年柞樹為玻璃棵子,她與小白樺一樣,是火燒跡地的的先鋒樹種,可見其生命力頑強,是大地生生不息的宣示。
柞樹的果實叫橡子,秋天成熟后自然從樹上落地,收獲它到樹下撿起來即可。將落未落時,用力搖動樹干,橡子便嘩嘩如下雨一般降落地面,散落在草叢里,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撿起。熟透了的橡子比栗子稍小,黃褐色,去掉外邊一層薄薄的殼,就是白色的橡實。年少時,到了收獲季節,我們課余時間便到山林里去撿,是一個非常愿意做的差事,樂趣多多。有時在一棵樹下就能撿小半麻袋,不過分量很重,往路上背很沉。橡子是上好的豬飼料,豬愛吃,當然山里的野豬也極愛吃,因為富含營養,不論家豬還是野豬,都是抓秋膘的極好吃食。橡子是豬食用的上品,可人吃就難以下咽了,但打記事起就聽說偽滿洲國時,日本人就給勞工吃橡子面,人吃了不消化,它本來就不是給人吃的,現代京劇《紅燈記》粥棚脫險一場,就有這樣的對白:這是配給的橡子面,日本人不把咱們當人哪!
橡子可加工成化工品、淀粉等,可出口換取外匯,有幾年外貿部門收購,我們就撿橡子交到供銷社賣錢。橡殼還能制成烤膠。不光橡子,柞樹可以說全身是寶,柞樹的皮可以做染料。柞樹的葉子可用來飼柞蠶,柞蠶絲是上等好絲,是絲織品的重要原料。柞樹的材質堅硬,用來制家具和高檔地板塊兒。柞樹既使枯死倒下了,仍默默地做著貢獻,朽木上長滿木耳、猴頭,給人類送來美味……
我生活的林場就曾養過蠶,那時雖說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林場因為是營林性質,不以采伐為主,也提倡搞多種經營,林場領導帶領職工養蠶。選中了距林場三公里左右靠近刺爾濱河的一片山做蠶場,然后把小柞樹按照養蠶的要求進行修理,因為那時還小,記不得養蠶的過程,養了幾年也記不得了。養蠶是成功了,記得收獲了蠶繭,但收獲多少?贏利還是虧損?也不甚了了。上海知青那時已經來林場,他們也參加了養蠶。因為同學的爸爸是看蠶場的,為了驅趕來吃蠶幼蟲的各種鳥類,場里為同學爸爸配了獵槍,當然還有敲鑼警示,覺得好玩兒,課余便常去蠶場敲鑼嚇唬鳥。后來就不再養了,但放養柞蠶的山從此就有了名字:蠶場。
上世紀七十年代(忘記是哪一年,也應該是初期),上映了一部羅馬尼亞電影《橡樹,十萬火急》,因為在林區不是常有機會看電影,電影就沒有看過,在收音機里聽過錄音剪輯,也不記得故事情節了。以為橡樹該是柞樹的別名吧,因為柞樹的果實叫橡子,橡樹,名字倒是比柞樹好聽,后來又看到外國文學作品里常提到橡木桶是保存葡萄酒的最好容器,可以保持葡萄酒的原汁原味。在俄羅斯文學作品里也經常看到描寫某一居所是橡木大門,覺得那是最考究、上檔次的。
但橡樹和柞樹還是有不同,橡樹好像很高大,而且木質極佳,生命力也頑強,據稱美國一棵橡樹,有逾千年的歷史。家鄉是黑河最最北部的林場,鄰近大興安嶺,那里的柞樹是密集地簇擁在一起生長,長滿柞樹的山巒稱為柞樹崗(四聲)。一般不成材,樹干不是很通直,粗細不均勻,長到一定的年齡就分叉了,因此樹冠較大,樹也長不高。伐倒后,除去表皮,樹的內部絕大多數都是糟腐的,林區稱其為薪碳材或燒火材,只能用其燒火,因此多把它打成木柈子,我剛參加工作的兩年,冬天就干過這個活兒。打柈子供應采伐的山場取暖,林場的燒柴起初用松木柈子,后來松木少了,主要是柞樹柈子,也有少量的樺樹柈子。柞樹長到碗口粗時,成的(即成材、材質優)還比較多,再長粗一些就糟腐了,有的糟腐嚴重,整個樹的主干內部都爛成碎屑,成為空洞,林區人稱其為空桶子。倒是好伐斷,無論用油鋸還是彎把子鋸,都很容易鋸斷,樹也不高,伐它也沒有危險,因此新參加工作的林業工人(包括女職工),冬天常會給安排干這個活兒。柞樹碗口粗時砍倒叫小桿兒,開始搞人工培育木耳時,就是砍柞樹做木耳段兒,后來不讓砍樹,才發展起來袋裝木耳。
當然黑河北部的柞樹也不是都不成材,也有少量壯年柞樹不糟腐的,早些年遇到這樣的柞樹就會留下打家具,柞樹材質硬,一般木匠不喜歡用,但柞樹的紋理美,打本色家具還是很耐人欣賞的,父親曾尋到材質好的柞樹,自己鋸成木板,打了地柜、碗架柜等,經久耐用。黑河愛輝區的柞樹雖多不成材,但也不是只能用來燒火,可以產橡子、養柞蠶,特別是長木耳、猴頭兒(即猴頭菇),雖然樺樹上也長木耳,而且樺樹上的木耳結的大、厚,但柞樹卻是興安嶺生長野生木耳的最大功勛,猴頭兒只在柞樹上生長,活立木、倒木上都長。
多年以后到市里工作,到黑河下轄的遜克縣出差,在遜克往伊春方向的路上也有林場,幾次去白石電站,路上常看到運材的車,運的多是柞樹,發現那里的柞樹和黑河靠近大興安嶺一帶的柞樹不同,遜克靠近小興安嶺的伊春林區,那里的柞樹長得高,樹干通直,而且材質好,成的多,少有內部糟腐。也許是氣候條件、生長環境的差異,遜克生長的柞樹與歐美的橡樹倒是接近,那里的柞樹就可以做地板塊兒,前些年黑河上了一家引進歐洲設備與技術制造地板塊兒的雙興木業,柞樹多是從遜克那邊進來的,也有從俄羅斯進口的。不久前回黑龍江,到了興隆林業局的雞冠山景區,然后又到了伊春的湯旺河林海奇石景區,都看到了柞樹,都是和遜克的柞樹相似,軀干挺直,一般三米以內絕無旁枝。
柞樹別稱橡樹,但興安嶺的柞樹和歐美的橡樹會有差別,我沒到過歐美,沒有看到那里的橡樹到底長什么樣。但讀過美國作家梭羅的著作《野果》,知曉北美橡樹有紅橡、白橡、黑橡和普通橡樹,我們現在去家裝市場買木地板,橡木地板也是這樣區分。黑河的柞樹不好歸入到紅、白、黑橡樹里,應該是屬于普通橡樹吧。就是黑河境內靠近北部的柞樹與靠近南部的柞樹也還是有區別的,這是我親見的,也許和緯度有關,氣候條件制約著柞樹生長生長在高緯度如黑河北部的成年柞樹很少長得又高又直,多枝干遒勁,主干粗細不均,凹凸不平,材質不好,而靠南部的柞樹則表皮光滑,長的順順溜溜的多,材質好。這與橘生淮北為枳道理差不多。其實同一屬的樹木,還是有種類區分的,黑河南北兩端的柞樹應該是不同種類的,如有機會請教植物學家的話,他們會對此做出權威的解釋。
不管柞樹生長在哪里,不管材質好壞,都是能奉獻一生的,材質好,可以制作家具、門、桶;材質不好,可以為山里人燒火取暖,可以生長木耳、猴頭兒菇,當然還可以養蠶、結橡子,因此柞樹是極有情懷的樹種。柞樹又是生命力極強的樹種,即便內部糟腐成為空桶子,它也是活的,在森林里,即便是偉岸的興安落葉松,也常常會枯死,枯死不倒,林區人稱其為站桿,柞樹除非遭山火和雷擊,很少枯死的,即便成為空桶子,就是剩下樹皮和表皮,它也照樣頑強生長。
興安嶺的柞樹學名蒙古櫟,櫟樹之名倒是很少聽人說起,不知道關內其他有柞樹的地方是怎么稱呼。我在神農架、武當山等地是見到過柞樹的,也沒有機會請教當地人對其的稱謂。
柞樹也好,橡樹也好,櫟樹也好,在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稱謂,我還是喜歡橡樹的稱謂,結橡子的樹,形象生動,也好寫好認,柞、櫟,都較為生僻。
前不久在新疆奎屯,見到街上綠化樹就是結橡子的樹,葉子的形狀、紋理與柞樹葉大體相同,但與我熟悉的柞樹又有差別,數高大、挺俊,樹干還算通直,但枝杈卻伸手可及,能直接夠到橡子,橡子是橢圓形,不像柞樹的果實是圓形的。問了當地幾個人,請教這是什么樹?都搖頭,叫不出名字。因為似乎見到老朋友一樣,有一種久違的激動,還是想一探究竟。后來終于在市政廣場旁的一個街頭公園里見到了有一個標識牌,才知道是夏橡。回來上網查了知道夏橡原產地是歐洲,也叫英國櫟,學名夏櫟,感情是與柞樹一樣,同為櫟樹。是新疆從國外引進的綠化樹種,在新疆已有幾十年的種植歷史,夏橡抗寒性強,能耐零下40度低溫,于是想到高緯寒地的黑龍江也可以借鑒新疆的經驗,引種夏橡,作為城市的觀賞樹種。夏橡樹形美觀,還結果實,關鍵是它和柞樹是近親,讓黑龍江人、黑河人見了親切。黑河打造“一城兩國”,也就是讓游客更多地在黑河感受異域風情,橡樹是俄羅斯的符號之一,夏橡進了黑河城,豈不更有俄羅斯情調,異域氣息,就像花楸的引種一樣。
不知道夏橡的葉子是不是跟柞樹一樣經霜后變紅,柞樹葉有那么幾天,是那樣紅艷奪目,光彩照人,那些天,漫山遍野的柞樹把興安嶺都裝點的紅彤彤。經霜后,葉子又紅變黃、褐,然后一個冬天也不落下來,就是暴風雪也不能把它吹落。冬天在興安嶺的山林里,風一吹,柞樹的葉子就嘩嘩響,如同大森林奏出的樂章,扣人心弦;就像一面面旗幟飄揚,撼人心魄。這場面一直延續到次年春天,待到春風浩蕩時,柞樹的新芽兒萌動,這時才把陳葉擠掉,柞樹葉子這才依依不舍告別枝頭,墜落大地,慢慢成為腐殖質,再反哺母親樹。秋風掃落葉,在柞樹這里不管用,還是春天推進力度大,春風的穿透力強。
橡樹是有氣節有風骨的,她生命力頑強,執著地摯愛扎根的土地。蘇聯詩人伊薩柯夫斯基在他的詩《橡樹》中。對橡樹的品格給予了高度贊賞:“繁茂的橡樹在土丘上綠了,/向遼闊的空間伸展著樹枝。/它將自己的樹根,深深地/扎進親愛的土地。/ 任憑風在上空怒號,/任憑烏云在頭頂上密集,/暴風雨也不能將它折斷,/它堅強地在親愛的土地上挺立。”
不管柞樹還是夏橡,如果它們進了城市,那美麗的形體,那醉人的紅葉,還有一腔情懷,會讓北疆城市更美好,會讓城市里的人更美好。
(原載《北方文學》2019年6月號,標題刊登雜志封面)
作者簡介:柳邦坤,教授、高級記者。籍貫山東諸城,出生于黑龍江黑河林區。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黑龍江和江蘇省作協會員,淮安市淮陰區作協副主席。現供職于上海建橋學院。業余文學創作,有詩歌、散文、評論、歌詞等發表、獲獎和演唱,出版作品集《帶你游黑河》《從大森林里來》《大地上行走》《分界》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