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渡你的那個人
作者:贠靖
我奶說,有些人他岀現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來渡你的。在你感到孤獨無助的時候,就像一片飄零的葉子,浮在漫無邊際的海面上。你已經死心了,覺得就要沉下去了,或者被驚天的浪滔呑沒了。這時他岀現在你的面前,劃著一葉小船,伸手將你拽上船,送到岸邊。
我奶蠕動著掉了門牙的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窗外的菜圃。那里,一只雞正在啄食。一條蚯蚓在剛下過雨的濕潤的泥土里蠕動著,被雞啄到嘴里。雞有些興奮,脖子一抻一抻的,嘴里發出咯咯的叫聲。我奶跳下炕,走到院子里,彎腰揀起一塊土圪垃擲了過去。雞受到驚嚇,扇著翅膀跳起來,嘴一松,蚯蚓就從它嘴巴里逃了出來,鉆進了松軟的泥土里。等雞回過神來再在土里尋找時,蚯蚓已逃走了。雞站在那里,恨恨地瞪著我奶。我奶笑笑說,你干嘛那樣瞪我?莫非是恨上我了!蚯蚓還要松地哩,哪能說吃就吃!你恨就恨吧,反正我被人怨恨也不止一次兩次了。
我奶收回目光接著說,那渡你的人,他是來渡你,也是在渡他自己,到了岸邊,一轉身,各走各的,從此再無相干。你不必太在意,覺得虧欠他什么。那樣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安生的。我想也是,心有糾結,總歸是會受累的。
我奶說這話的時候我還小,聽不太懂。現在多少有些明白了,但我奶已去逝多年。那個渡她的人也隨她去了。
我知道我奶說的那個人是誰。他是我本家的一個堂爺,叫健生,和我爺健武是沒岀五伏的堂兄弟。
我小時是見過他的,臉黑黑的,總是低著頭,走起路來步子很快。每次見他過來,我奶便從門前的石碾子上站起來,拽著我的手轉身走進院子里去。
年紀稍長,我便聽人說健生爺對我奶有那個意思,所以一直未婚娶。族里的人對此頗有微詞,有站在我奶一邊的,也有站在健生爺一邊的。我心里隱隱地感覺到,我奶仍記掛著我爺,盡管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但他一直裝在我奶的心里。有幾次我看見我奶從懷里掏出我爺送她的小鏡子,用手帕包裹著的,拿在手里呆呆地瞅著,見我進來,急忙收了起來,用袖子擦擦眼睛。
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問我奶為啥不答應健生爺爺,我奶沉著臉道,小孩子家的,不該問的就別問。我嚇得趕緊噤了聲。族里的都說健生爺傻,他怎么就看上了本家的嫂子呢?他們說,天底下的女人又沒死光!我也覺得我奶有些不近人情,但我奶那樣做自有她的道理。
我奶說,我走呀,回家做飯去。每次有人提及我奶和健生爺的事,她要么打岔,要么就起身離開。
我奶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瞅了一眼蹲在祠堂外拉閑話的叔伯嬸子們。祠堂的半門開著,一縷刺眼的陽光從頭頂斜射下來,照在灰白的門板上。那里邊,我爺的牌位一直空著。
我爺是民國三十年春天被抓壯丁抓走的,那時我姑尚且不到兩歲,我爹尚未出生。我爺筒著手靠在祠堂外的樺木柱子上曬暖暖,幾個挎著槍的大兵過來,架起他不由分說就走。都怪我爺太過自信,村里的男丁們聽說官兵四處抓壯丁,便都躲到北邊的瓦廟山上去了,只有他傻啦吧唧沒當回事,結果就被抓了個正著。后來聽說我爺直接被拉到了中條山戰場。
那是正面戰場國軍在山西唯一的一場大規模對日作戰,也是一場異常慘烈的戰爭。中條山外圍日軍在航空兵的聲援下,由東、北、西三個方向朝中條山發起全面進攻。戰役前后歷時一個多月,中國軍隊由于事前準備不足、又缺乏統一指揮,除少數突圍外,大部分潰散,被俘虜三萬多人,陣亡四萬多人。
自從我爺被抓走后,我奶就像丟了魂,夜里一聽到狗吠聲,就嚇得心驚肉跳,摟著我姑瑟瑟發抖。那段日子,我健生爺一直在門口的屋檐下守著。到了白天,他就出去打探消息。回來我奶問他可有我爺的消息,他筒著手茫然地搖搖頭。見我奶有些難受,他就寬慰道:嫂子,你一定要把心放寬,我哥福大命大,他一定會沒事的!又說,沒消息沒準就是好消息哩,說明我哥他還沒事。
我奶說,你是大風底下說寬話哩,上了戰場,子彈不認人呢!盡管我奶心里有些莫名地發慌,她還是沖我健生爺點點頭,她寧愿相信我健生爺的話。
到了立夏,地里的麥子透出一抹金黃,我爺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聽從縣里回來的人說,山西那一戰早已結束,國軍死了很多人。我奶就摟著我姑哭天抹淚。我健生爺隔著窗戶勸她:嫂子,沒準我哥就在那些潰散的人里邊,興許過了這一陣子他就回來了。
我奶一著急便提前臨盆了。她摟著我姑在炕上痛得滾來滾去。我健生爺在外邊筒著手,著急得來回踱著步子。過了半天,我奶止了哭聲,朝窗外喊道:還愣著干啥,快去請五婆呀,他這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撒腿就跑。
五婆來后一切還算順利,她進去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她看看我健生爺,擦擦手,眉開眼笑道:他叔,你得好好待你嫂子哩,她給你家門里添了一個男丁!你是沒看見,那小家伙不哭也不鬧,瞪著一雙小眼睛瞅著我,跟你哥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健生爺一臉的歡喜,他摸索著,從貼身的荷包里摸出幾枚餉元,硬塞到五婆手里。五婆稍加推辭便收下了。
我奶心里想我爺那股勁還沒過去,她呆呆地坐在炕上不吃不喝。我爹餓得躺在被窩里不停地哭號。我健生爺不知從哪弄來幾個白面饃饃,我奶連看也不看。聽著我爹一陣緊過一陣的哭聲慢慢地減弱下來,我健生爺急得直跺腳,又不便進去。實在沒轍,他就跑去搬來了五婆。好在五婆來后勸了幾句,我奶都聽進去了。五婆一走,她一口氣吃了兩個饅頭。我健生爺高興得跑到五婆家里,抱著拳,一個勁地打躬作揖。
后來遇到年饉,我奶便有些顧不得我爺了。村里很多人都沿著黃河灘逃命去了,我健生爺卻沒走。他一直守著我奶和我姑、我爹。說起來,我健生爺還是有些能耐的,他不知從哪弄來幾十個鴿子蛋,兜在氈帽里,從門檻下給我奶遞進來。過些日子,又弄來半框野菜、樹皮,悄悄地放在我奶的院子里。
直到解放那年,我爺還是沒一丁點消息。我健生爺就寬慰我奶:嫂子,你就把心放寬吧,我哥那人福大命大,他一定不會有事的。或許,他被脅迫去了那邊(臺灣)。不過,你千萬別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呢。我奶苦笑著點點頭。
十幾年過去了,我爺還是杳無音訊。我奶常坐在院子里發呆,偶爾掏出我爺送她的小鏡子,捧在手里端詳著。看著看著眼圈便紅了。
我健生爺仍一如既往地接濟、幫襯著我奶。有一回我奶叫住他,盯著他說:健生,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但我的心里只有你哥,不管他活著還是死了,我的心里都只有他。聽嫂子說,你就別在我這兒耗著了,有合適的,趕緊找一個過你自己的日子去吧。我健生爺沒接話。我奶又說:你老是這樣,我心里也不安生!我健生爺停了片刻,扭頭走了。
過些日子,他又來了,手里拎了半袋糧食,放下就走。我奶說,你健生爺和你爺一樣,都是犟驢脾氣!
我奶走的那一年,我健生爺也跟著走了。他一輩子都未婚娶。族里的人說起來,便都唏噓不已,替他有些惋惜。
1987年,縣里重修縣志,有人在收集到的中條山戰役陣亡將士名單中看到了我爺的名字。我爹說,幸虧你奶不在了,否則的話,她該有多難受!等了幾十年,就等來這樣一個結果!又說,沒準你健生爺早就知道了,只是沒給你奶說實話。
我爹說,你健生爺是這個世界上對你奶最好的人。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