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我們在縣城
作者:梁耀鮮
我的女兒踏著春天的腳步來到了這個世界。
那時候,城鄉交通還很不方便,離縣城只有六十公里路程的老家仍覺得很偏遠,心里總是纏繞著幾分無助,幾分惦念。那趟擁擠不堪、人畜混雜、關鍵時刻總得從車窗爬進爬出的班車,還有那段上坡是幾個“S”,中間是一個大“U”,下坡又連著幾個“S”,難見幾米寬平的鄉間小路,成了我們當年抱著年幼寶寶回老家過節的最大難題。這樣,我和孩子媽媽在不舍的心情和不堪的念想中,多次傾聽雙方老人那些說了一半留一半、既希望又擔心的話語,斟酌再三,最后,讀懂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這樣,那一年,我們小家三口,第一次在縣城過春節。
過節的準備從除夕的下午開始。我去了一趟當時縣城人流最多的地方之一---牛行街。
牛行街東起那棵古老繁茂的大榕樹,西與簡陋的慶平農貿市場相連,是一條狹長擁擠的小巷子。街的兩邊都是低矮的磚瓦民房,前廳后廚,兩邊廂房,那是那個年代平馬街上土著居民的標配。每到三天一街的圩日,來趕街的周邊農人,會到那些祖宗十八代下來曾有過來往的、相對固定的東家,放好自己的那一擔籮筐,或者那點值錢的物什,收拾停當,才出來逛蕩,做自己的買賣。像鋤頭鐮刀,像雞籠鴨籠,還有砧板鍋蓋,哪怕是釣魚用的桿子鉤子線條,抓捕老鼠的鐵夾,治療各種外傷和各種病痛的秘方,等等,那里都會有的。那條街就是一個大雜燴,就像一鍋殺豬湯,豬頭排骨下水一起煲,包羅萬象,隨地而擺,有的甚至擺到路中間來,滿滿當當。當時,農產品以及簡單的農具家具,是牛行街最主要也是最受青睞的商品。
當然,粉攤是少不了的,它就在賣雞賣鴨的旁邊,就在狗屎豬糞的附近,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上街能吃上一碗飄散著醬油香味的米粉,享受著那么多人投來的羨慕的眼神,不管什么樣的環境,吃的心情都是很好的了。
春節將要到了,小巷里還會多出一些奉神用的紅色米花、金箔紙和相關器皿,還有鞭炮花燭,以及紅糖塊、面條和糯米之類的,那是當時人們過節的必備品。
但是,所有這些,那年我是用不上了。
我走到靠近路邊的那一棵大榕樹旁,那是賣雞賣鴨的場所,也是最熱鬧最有節日氣氛的地方。一只只雞鴨活蹦亂跳,吱吱嚓嚓,攤位前擠滿了人。那時候,田東市場出現一種顏色純白的新鴨種,名叫北京鴨,聽說是圈棚旱養,鴨子平時所需水分多靠噴灑,很少下水,肉質緊實,口味獨特,廣受歡迎,風頭很盛。因此,我想都沒想,也不會討價還價,抓了一只六斤多的大白鴨,就直接交給身邊的殺鴨師傅了。
殺鴨是門技術活,那時的我一個人要單獨完成整個流程,幾乎是沒有把握的。在家里幾兄弟我排老幺,家務平常是很少輪到我做的。誰都知道,鴨肉好吃,但毛難拔。我最怕的就是拔毛。熱水的火候不會掌握,冷熱不適合,有時搞得連皮都跟著毛被拔出來了。當時市場正流行用松香拔毛的方法,還是比較管用。就是先用水把松香煮沸、溶化,把鴨毛的主要部分去掉后,直接把鴨子泡下松香水后快速撈出,放回冷水盆中,松香會連同那些嫩毛一起固化,輕輕剝開,鴨子就一干二凈了,很是省事。后來聽說松香對人體有害,這一神操作就叫停了。
松香水的顏色有點像暗一點的咖啡水,就像淋了醬油的木薯稀粥一樣,有點糊狀,看著就叫你惡心。可是,那天我那只北京鴨是過松香水了的,而且因為體型太大,挨泡過了兩次。沒辦法,誰叫你不會呢!
可惜的是,由于年代久遠,那只鴨是白切呢,還是燜是炒,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我的炊具就是一個電飯鍋、一個凌云牌電炒鍋,還有一個小銻鍋。液化氣是珍稀新產品,是有指標的,中級職稱才可以買,我還沒有資格。好在學校的電還是很正常,很少因為停電而耽誤煮飯菜。當時我二哥在縣委黨校管事。準備過年了,他組織調動單位人員、車輛到鄉下打年柴。他知道我小孩剛出生,急需炭火,特意為我多買了一份。那些柴火都是櫟木之類,是上等之品了。二哥電話打到我的學校辦公室,我知道后即到學校飯堂借了一個手推兩輪平板車,一個人從校門推向公路,惴然前行。從田東中學到縣委黨校有兩三公里遠,沿著二級路西行,有上下坡,都比較陡。下坡往回拽,上坡往前推,雖很用心很使勁,但板車大多不聽我使喚,東倒西歪,駕馭起來十分費勁,引來不少路人的惻隱。推平板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艱難推扯,終于回到學校。因全身酸痛,就像要散架一般,我不敢再拿斧頭,只能雇人把柴劈好,放到屋檐下備用。
現在推測,我那只六斤多重的北京鴨,應該是在櫟木柴火的助力下,變黃變熟變香的。那香氣,從熱氣騰騰的湯鍋里飄出,散發出濃濃的暖意,讓遠離親人的我們融入其中,開始感受到春節到來的氣息。
沒有神臺,沒有上香,也沒有其他的祭祀儀式。這些在老家的規定動作都被省略掉了。特別是,因為在校園,除夕夜沒得放“封門爆竹”,我們還真是覺得好像缺少了那股過年味。在老家,“封門爆竹”一放,家人不能再到外面行走,也不能大聲說話,而是一起圍著火盆守歲,等著新年到來。既神秘又莊重。如此這般,每年春節,父親都會把他買的鞭炮一分為三。除夕天黑時除舊迎新,初一凌晨第一雞鳴聲迎新接福,初二早上祭拜先祖,這三個節點特別突出,每個環節都很講究,都要放鞭炮,很有儀式感。這些,經過那么多年熏陶、傳承,我心里清楚著呢。只是那年在外過節,這些程序,只像一條紅繩,雖然亮光、鮮明,在眼前飄飄蕩蕩,但只能默念在心中了。
好在那時已經有了電視,有了春晚。
我們的第一臺電視是黑白的,14吋。我結婚時父親寄來一本郵政存折,內有三百零幾塊錢。當時農村人能有存折的不多,那個數額今天看來是小數,但應該是我父親當時所有的存款了。我在平馬小學旁邊的郵政所從存折取出了三百元,自己再湊了一些,有了五百多,那晚就約當時在田東二中教書的三哥出來。到了商場,上海飛躍牌592元,明碼標價,一分不少。我一看價格,摸了摸口袋,竟然短款幾十元,正沉思著要打道回府。三哥見狀,問差多少,便掏出腰包,說夠的夠的,然后就遞給我幾張拾圓鈔票。
這樣,那臺精致時髦的電視機就被我們兄弟倆綁上了我的單車后架。
那晚,天寬路闊,夜色柔美,我回家的腳步是那么的輕盈歡快。
只是,父親的存折,二哥的柴火,三哥的腰包,還有親人們太多的無聲幫助,我是很少提起的,也沒有歸還過他們資助我的這些錢財。我只覺得,如果我是一條小溪,他們就是伴隨我前行的堤岸,是我的依靠,是我的準繩,是厚實和牽引我一步步前行的力量和方向。
那一年春晚無疑是最好的。雖然它具體的內容和形式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和后來的一次次春晚重疊、穿插而虛化,但它是我女兒的第一個春晚,是我們這一個小家的第一個春晚。唱歌跳舞,小品相聲,歡樂繚繞在陋室里,幸福在不知不覺中。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街上的爆竹聲此起彼伏,亦遠亦近,我們已經融入這個氛圍,模糊了他鄉故鄉,沉醉于新年新景。接連不斷的爆竹聲多次驚醒了我們的小寶寶,她在揮舞著兩個小拳頭,蹬著那雙小腿,眉頭開了又鎖,鎖了又開。她在以自己的方式,積攢著屬于她的第一縷春之聲。
大年初一,吃過早飯,我們就跟著人流到大街上看舞龍舞獅表演。舞龍舞獅拜年是縣城這一帶流傳下來的傳統節目,很熱鬧,很吸引人,已經成為人們過節的重要方式。人山人海中,我們只是在遠處聽著看著。鑼愈擊愈緊,鼓愈敲愈密,人愈翻愈險,獅愈跳愈高,長龍也在不知疲倦地翻騰起舞。舞龍舞獅隊一條街接著一條街地表演下去,熱烈而有序。他們大多都登門入戶,龍獅翻飛,鞭炮齊鳴,驅邪避害,祝賀新年。所到之處,主人家都會高香紅燭,拱手作揖,拿出紅包,祈禱保佑,希望新年吉祥如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那天人太多,小孩太小,我們不敢靠近。我們買了一個彩色氣球,給懷抱中的小寶寶增添了一個快樂的景象和畫面。我們跟在舞龍舞獅隊后面,在充滿喜慶和力量的氛圍中,踩著春的鼓點,悠然前行。
2024年1月17日
作者簡介
梁耀鮮,壯族,廣西田東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語文教師出身,供職多個行業。愛工作愛生活愛文學,詩情約畫意,我手寫我心,喜歡在散文詩歌創作中尋找快樂。心香一瓣常分享,網絡報刊有稚文。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