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鄔巷
作者:贠靖
梅鄔巷,因曾經守著一片江南的梅園而得名。一條不足百米的水岸巷子,住著梅柳二姓十余戶人家。柳姓是當地人,世代居住于此,靠裝裱字畫謀生。雖不是大戶人家,卻有著幾分書香門第的孤傲之氣。
梅姓是浙江人,早年自杭州遷來此處,靠繅絲織帛的手藝,在此扎下根來。小城不大,卻占據著漢水上游,呈“兩山夾一川”之勢,北依鬼谷嶺,南望巴山,擁著一江碧水,是一個天然的河谷小盆地,俗稱“小壩子”。
更重要者,這里為通往湖北、重慶、四川的水路口岸,三省通衢,每日往來船只、商賈不斷,煞是繁華。
小城人都會唱小調、花鼓、過山號子。且腔調眾多,有高腔、平腔、撒花調、花鼓調等,韻律優美動聽,耐人尋味。當地人還有制作手工藝品的傳統,不乏剪紙、刺繡、編織、石雕、木雕、紙扎、印染、古陶等制作高手,有的獨樹一幟,自成派系。
逢年過節,小城人自發地舞龍、舞獅、踩高蹺、劃彩蓮船、打連響,平日里安靜的縣城就熱鬧起來。
如今梅園不再,而梅鄔巷的人家仍保留有養梅的習俗。家家戶戶都在院內栽植數棵湘梅、臘梅,或姻脂梅。
寒冷的冬天,霧鎖鬼谷嶺,江面結冰,小城霎時沉寂下來。梅鄔巷卻依舊盈滿歡聲笑語,家家墻頭探出數枝紅的、白的、粉的梅花來,香氣撲鼻,春色蕩漾,引得無數小城人相約了來賞梅。
倘若下起雪來,更是一番別樣景致。
這時,人稱梅公的梅家大叔公就拎只竹凳出來,坐在門口的磚墻下,手捧一把宜興黃泥紫砂壺,抬頭望著遠處盤旋的白色鷺鳥,于一坨綠蔭下悠閑地曬著太陽。進出巷子的熟人不時駐足,與梅公打著招呼:“梅公,難得這般清閑哈,不做繅絲啦?”梅公笑笑:“年紀大嘍,就交給孩子們去做嘍!”
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梅家的人個個都是把硬骨頭。
據傳,過年,梅家遠渡重洋,在美國留學的丫頭要回來啦。
梅公對這個丫頭著實疼愛有加。給她取名螢雪,就是煞費苦心,出自王實甫《西廂記》中的:“暗想小生螢窗雪案,刮垢磨光,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
丫頭離家四年,要學成歸來,梅公自然是春風滿面,走起路來步履輕盈,說話也帶著脆響。
這梅螢雪的確了得。高考以680分被交大錄取,專業選的數學。本科畢業,被學校公派到哥倫比亞大學深造。期間被華爾街一管理資產規模超過十萬億美金的大型跨國投資公司相中,以年薪百萬從學校挖走,且不負眾望,獨立完成了一起大型并購案的策劃與實施,在交大一時傳為佳話,成為學弟學妹們追逐的楷模。
果然,到了臘月十七這天,巷子口就熱鬧起來。梅家的丫頭梅螢雪回來啦!這丫頭,幾年不見,個頭已高出她父親一頭。梅公拉著女兒的手,左看右看,喜不自禁,滿眼自豪。
丫頭仰起臉稍加沉思,眉梢上翹,一抿嘴道:“老爹,我想好嘍,這次回來就不走啦!”梅公聽了一愣:“丫頭,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哈?那么好的差事,你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啦?那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金差嘍!”“不去嘍!”梅螢雪一本正經道:“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已想好嘍,回來報效國家。”她拉著梅公的手:“您不是常教導我,做人不能忘本,要懂得感恩嘛!”“么女,好巴適哦,是我梅家的乖女兒!”梅公感慨道:“我總算沒白疼你哈!”
梅螢雪的哥哥梅千念,傳承了梅公的繅絲手藝,不僅抽絲織帛一絲不茍,做生意也丁是丁卯是卯,從不含糊。一次,一外地絲綢商,想高價從他手上進入一批有瑕疵的絲織品拿去南方銷售,被他斷然拒絕。
為防節外生枝,他竟然將那批整體質地輕薄、柔軟光滑,但局部出現缺經、粗細柳等瑕疵的絲織品全部毀掉,以絕后患。
梅公非但未責怪兒子,反而夸贊道:“你賊溜!做人,經商,就該如此嘍!”
梅家的二叔公也住在巷子里。他以前是絲綢廠的廠長,以鐵面無私著稱,人稱“黑臉包公”。從廠長任上退下來后,他自愿放低身段,到廠保衛科去做了一個門衛。一次遇到小城幾個混混偷偷溜進廠里行竊,被他攔下。其中一人狗急跳墻,從腰間拔出一把鋒利的尖刀,在他手上、胳膊上連劃數刀,鮮血如注,但他仍死死抱住來者不放。
在梅鄔巷,提起二叔公,很多人都會豎起大拇指說:“梅家人個個都梆硬得很嘍!”
再說梅鄔巷柳家,一直人丁不旺,數代單傳。在柳公如是手上,裝裱生意尚且興盛。尤其是九十年代末,更是盛極一時。彼時求人辦事,單位接待上級來賓都時興贈送字畫。既高雅又不顯山不露水。柳公裝裱字畫,素用傳統手工技藝,去繁就簡,且善長修復畫心,去污、揭舊、托補,在小城頗有口碑。生意最興盛時,巷子里,江邊上都掛滿了晾曬的字畫,如千帆過盡旌旗飄搖,蔚為壯觀。現在想起來,柳公仍心生感慨:一條江都浸淫在墨香里。
后來裝裱生意日見衰落,其子柳青落就轉行另謀岀路,跟朋友入了房地產的行當,專做徽派小院開發、古舊建筑保護,倒也有了些名氣。
說起來柳家公子柳青落,在才華上不輸梅家丫頭梅螢雪。柳公子生得一表人才,與螢雪同庚,打小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來又一起考上大學,一個上了交大,一個被北京的清華美院錄取,學的是建筑設計專業。
柳青落是個有情有意之人,他賺了錢就給巷子里鋪了青磚路,又捐建了圖書館。
小城人都說,這條巷子里,有歲月的味道,時光的味道。
柳公對青落和螢雪交往,一直不吭不哈,既不反對,也不公開表態。他和梅家對面而住,雖無過節,亦無利益沖突,多年來涇水不犯河水。但二人都爭強好勝,心底里誰也不服誰,暗自較著勁。在兒女的終身大事上,都睜只眼閉只眼,誰也不愿先開口。這樣也好,柳青落和梅螢雪沒了逼婚壓力,反倒交往得輕松自如。
秋日的江堰渚清沙白,遠帆孤影,卻也有了幾分詩意。偶爾,柳公會過來和梅公殺上幾盤。二人正襟危坐,屏息凝視,談笑間排兵布陣,殺得天昏地暗。有時從早到晚對弈數個時辰,難分勝負。
梅螢雪一回來,柳青落也跟著回來了。他在巷子口下了車,一身白色西裝,手捧花束,過來張開手臂,與螢雪輕輕相擁,引得一巷子人都將艷羨的目光投了過來。
柳公和梅公之間的關系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像化學反應。
這天,柳公手里拎一綹透亮的臘肉過來,到了梅公跟前,輕咳一聲:“我說哥老官,還愣個啥子喲,快進屋去,讓嫂嫂給烹了小鮮,咱喝兩盅!”梅公口里應著:“要得要得,多謝嘍,兄弟伙!”說話間已閃進院里。
過幾日,梅公又主動過來,與柳公相視一笑:“兄弟伙,咱到江邊去走走哈?”
小城人都說,梅鄔巷不同尋常,到了巷子口,就有一股江南的婉約靜謐之氣習來。走進去,又有一股煙火氣在涌動。那煙火氣里,有書香,也有織帛的驚艷閃閃爍爍。
如今,這里已被列入小城文化遺產保護地。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