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祖父母

 

作者：管懋晴

 

我的兒子已不記得小時候，老太爺領(lǐng)著他玩耍，他用木塊在老太爺光禿的頭頂上，邊拍邊喊“賣棒冰呀”的情景，連老太爺?shù)娜菝惨矝]有絲毫印象；對老太太，更是不知道姓甚名誰。古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淚水，是感情的流露，也是人生特殊經(jīng)歷的見證。每當我想起祖父、母，眼眶里總是噙滿了淚水，思念的大潮洶涌澎湃。

我的祖父管芳林，共有兄弟3人，他排行最小，老湖垛街的人都稱呼他“管三爹爹”。他承繼祖業(yè)，靠青貨買賣為生，在湖垛街南頭、西塘河邊開辦著一家商號為“管隆順青貨行”，在全鎮(zhèn)同行業(yè)中頗有點聲望，是湖垛街第一家從事蔬菜貿(mào)易的商號。

湖垛的青貨買賣，始于明初，伴隨集鎮(zhèn)規(guī)模擴大、人口增加而日漸興隆。祖父做的青貨買賣，靠誠信贏得市場，贏得客戶。他始終堅守祖上遺訓(xùn)，明碼標價、依質(zhì)論價，做明白買賣。他打得一手好算盤，賬目從無差錯。結(jié)算上，嚴守錢貨兩清，從不拖欠貨主貨款。良好的商業(yè)信譽，招致客自遠方來。興化的沙溝、寶應(yīng)的西射陽、鹽城的秦南、淮安的蘇嘴、阜寧的益林等盛產(chǎn)蔬菜的地方，菜農(nóng)和生意人都樂意將應(yīng)季瓜菜運來湖垛上市，和隆順行做生意。

民國25年，由于湖垛街青貨行發(fā)展過度，祖父主動轉(zhuǎn)向改行，先后開辦了德隆洋行、糧行、船板廠等。上世紀50年代，作為商業(yè)從業(yè)人員，他被派到蘆溝李舍下伸商業(yè)點做營業(yè)員，3年后因視覺問題提前退休。

退休后的祖父，成了我們學(xué)習(xí)上的“老師”。他讀過私塾，也算是位“文化人”。每天早飯后，他搬出小桌子，擺放好柳公權(quán)字帖和米字格毛筆字臨摹本，叫我和我的小叔父分坐兩邊，先研好墨，再調(diào)整我們的坐姿，然后講解寫好毛筆字的要領(lǐng)，字體結(jié)構(gòu)，橫平、豎直，等等。他坐在桌子對面，看著我倆臨帖，每天完成一幅共20個字。寫好后，他戴上老花眼鏡，將我們臨摹的字對著太陽照，反復(fù)觀望，先作整體評介，再一字一筆一劃指點。寫得好的字他用紅筆圈起來，如達到5個圈，他從口袋里掏出2分錢，讓我們?nèi)ベI糖吃，算是獎勵。如果達不到5個紅圈，他會批評寫字不認真，并說，在過去私塾里，遇到這種情況，私塾先生會讓你伸出手掌，用戒尺打。

唐詩、宋詞以及唐宋八大家，祖父還是認真研學(xué)過的，肚子里裝了許多經(jīng)典。每天下午，大家圍著他，聽他講歷史上文人墨客的故事，他特別喜歡李白、杜甫、王之渙、崔顥以及宋代“三蘇”的詩詞。他還常常給我們講述歷史上年輕人勵志的故事，如王勃作《滕王閣序》，甘羅12歲當宰相，解學(xué)士以詩、對戲斗群臣等。他當年給我們講解的故事和詩詞，歷經(jīng)60多年滄桑，大部分我仍能清晰地背出。1983年1月，祖父無疾而終，享年79歲。

祖母吳連珍，古基寺吳左莊人，出生于一個家境貧寒的農(nóng)民家庭，10歲隨兄嫂到上海洋人開辦的紗廠做童工。在我們小的時候，晚飯后只要有空，我們就圍坐在她的身旁，聽她講當年如何受紅頭阿三、拿摩溫欺負的故事。1925年5月，她還參加了顧正紅領(lǐng)頭的罷工運動。祖母與祖父結(jié)婚后，便回到湖垛生活。

三寸金蓮，是封建社會對婦女的殘酷摧殘和極端陋習(xí)，這也是留在祖母腳上的印記。祖母有時洗腳時，會將變形的小腳展現(xiàn)給我們看。祖母共生了9個孩子，只剩下一頭一尾（我父親和我的小叔父），其他均夭折了。我們這個大家庭，都是祖母當家，她說了算，祖父從不過問家務(wù)事。祖母是一位愛干凈的人，她的穿著打扮，都適合時宜。她在湖垛街是有名的好人。誰家夫妻反目、婆媳吵架、兄弟分家等，她挪動“三寸金蓮”，前往調(diào)解，常常自掏腰包，將矛盾平息化解。因此，她在湖垛街南頭群眾中是頗有威望的，人們對她都很尊敬。

我的叔父于1968年初參軍，入伍不到半年時間，祖母就要前往探望。她不識字，瞞著眾人，將叔父來信的信封揣在口袋里，一個人踏上了探子之路。她憑信封上的地址，走一路問一路，終于摸到我叔父部隊的住地山東省淄博市博山區(qū)。她聽說焦裕祿的母親就住在部隊附近的北崮山村，她登門看望了焦母，焦母特地贈送一把蒲扇給她。她將這把蒲扇帶回家，逢人便說“這是焦母送我的。”

1968年10月，我與同學(xué)王維政下鄉(xiāng)插隊。1969年中秋節(jié)那天晚飯后，我們接到通知，第2天到公社參加知青會議。我們倆回了趟家。我走到家時，只有祖母一人在家，她正準備鎖門上街看花燈，見我回來就問：“吃過沒有？”我支吾著說了聲“吃過了”。她見我回答不干脆，趕忙端出一盆粥，用頭號大碗盛給我吃，她坐桌對面看著。我一口氣喝了四大碗，把一盆粥都吃光了，當我抬起頭來，只見祖母眼里滿含著淚水。

第二年四夏大忙，祖母說什么也要到鄉(xiāng)下給我和維政燒飯吃。我們凌晨2點多就上早工了，她跟著起身燒早飯。我們吃了一個多月的現(xiàn)成飯，卻忙傷了祖母的身體。誰料那次回家后，她競一病不起。病痛的折磨，加上她是素食者，拒吃葷菜，致使嚴重營養(yǎng)不良，日漸消瘦，最后只剩下皮包骨頭。

當年底，生產(chǎn)隊里開年終分配兌現(xiàn)會，我們兩個知青扣除吃去的口糧和燒草，每人分得現(xiàn)金120元，稻谷300多斤，這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筆勞動報酬。我將錢、糧全交給了母親。母親抽出20元，讓我送給病入膏肓的祖母。躺在病榻上的祖母，從被窩里伸出一雙瘦如雞爪的手，顫抖著接過錢，用十分微弱的聲音，喃喃自語：“大孫子有用了，能苦錢把我用了。這個錢是不容易來的。”說著，兩行熱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其實，我明白，這時候再多的錢對于祖母來說，已經(jīng)沒有用了。1970年12月，飽經(jīng)滄桑的祖母閉上了雙眼，離開了我們，僅僅活了63歲。

祖父、母與我們已經(jīng)漸行漸遠，兩位老人家音容宛在，懿德長存，永駐我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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