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旅美華人作家江南先生
——我與旅美華人作家江南的一面之緣
作者:何加正
江南,真名劉宜良,生于1932年,江蘇靖江人。他幼年在家鄉念完初中,后只身隨國民黨去臺灣,加入“國防部”政治干部訓練班,班主任是蔣經國。隨后,就讀于臺灣師范大學英國文學系。1963年至1964年間任《臺灣日報》記者。1967年以《臺灣日報》特派員身份遷居美國,并加入美籍。在美國期間江南寫作《蔣經國傳》并采訪蔣經國的政敵吳國楨。1984年,遭臺灣黑社會組織竹聯幫槍殺于美國舊金山家中。
謹以此文悼念江南先生。
昨日去成龍耀萊影院看臺灣電影《周處除三害》。這是一部被稱為大尺度黑幫警匪動作片。影片借用《世說新語》中傳說的曾經橫行鄉里的一個叫周處的人,為鄉里除掉“三害”的故事,塑造了一個類似周處的人物陳桂林,憑一己之力鏟除兩個殘忍毒辣、危害多端的黑幫頭頭的故事。片中打斗場面有些血腥,最后以主人翁不得不伏法而告終。
之所以想起寫點文字,不是想對影片評頭論足,影評不是我的長項。而是因為影片題材涉及臺灣黑幫組織,由此想起了40年前見過的一個人。他叫江南,是六十年代由臺灣赴美的華人作家,也就是《蔣經國傳》一書的作者。1984年10月,他被臺灣黑社會組織竹聯幫于美國舊金山家中車庫槍殺。
事件涉及臺灣國民黨當局,所以,很快掀起軒然大波。輿論認為,江南因為《蔣經國傳》一書,得罪了蔣家;并正在謀劃寫作蔣經國的政敵吳國楨傳,使得臺灣當局無法容忍,因而指使黑社會槍殺了他。輿論矛頭直指蔣孝武。由此也引發人們對臺灣黑社會的關注。一時間,媒體對臺灣竹聯幫等黑社會組織議論紛紛。對臺灣黑社會傳統由此也略知了一二。
迫于國際輿論的壓力,臺灣方面不得不對案犯作出處理。據外媒報道,臺當局不得不承認軍情局官員參與了這起槍殺案,并將竹聯邦老大陳啟禮、殺手吳敦和情報局長汪希苓判處無期徒刑。另一名殺手董桂森則潛逃巴西,后被引渡回美國,死于監獄中的一次斗毆。
我本不認識江南。由于工作關系,七八十年代,在某些內刊上時不時能夠看到他的一些文章,因而有較深印象。加之他著述的《蔣經國傳》引人注目,一時名聲大噪。
那是1984年4月,我們人民日報經濟采訪團一行四人,在農村部主任季音團長帶領下赴美國采訪。從北京出發,落地舊金山,但第二天一早便飛往紐約,舊金山是預定的采訪最后一站。在完成紐約、華盛頓、亞特蘭大、底特律等東南北三地采訪后,于4月6日晚返回西部城市舊金山。和其他幾個地方不同的是,舊金山華人華僑多,我們大多數活動都得到華人華僑的支持。無論是采訪還是游覽,包括采訪斯坦福大學和硅谷等,陪同的、接待的、當翻譯的,差不多都是華人華僑。長期的中美隔絕,使我們的出現倍受歡迎,獲得更多的熱情和款待。中間有多次宴請,規模最大的當屬時代報創辦人池先生的家宴。當晚來賓眾多,有大陸來的,有臺灣來的,差不多多是華埠有些身份的人。晚宴是自助餐形式,比較自由隨便,一色的中餐。當晚的主角便是江南。整個過程,我找到了當年的采訪記錄。其中有一部分是我當晚回酒店后,根據記憶記下的,現將其抄錄如下:
吃飯中途,門鈴聲響。池先生跳躍而起,說道:“江南來了!”
江南在時代報有一專欄,叫“江南漫語”。文章雖未讀過,但大名早有所聞。等到池先生開門時,便好奇地看過去。人未進屋,但聽一陣嚷嚷,聲音粗大,無拘無束,中間還夾著一兩句“洋涇浜”的上海話。接著,便是“哈哈哈”放聲大笑。由于眾人都在聊事,故而也沒聽清他一路說了些什么。
待其進到里屋,只見是個個子不太高的中年男子。頭稍上仰,皮膚稍黑。進得屋來,毫不客氣,拉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了東風書店老板身邊。
隨后,有人作了介紹,大家握手言好。
池先生給江南裝好一份飯菜送來,他顧不上吃飯,只是一個勁地高談闊論。說東風書店一行人中有個臺獨分子。引得眾人猜測起來,最后一致認定是某人。
這時,季音和林晰兩位團長,因有一臺灣來美人員約談事情,被池先生請到了外屋。江南便從長桌的另一頭,來到我們這一頭,和我聊了起來。他問:“人民日報就在王府井吧?”我告之“已經搬出了”。只見他一陣唏噓,說中央日報可以隨便進出,人民日報不行,解放軍站崗。一邊說,一邊還做出昂首挺胸的姿勢,狀似雙手握槍,有力一頓。另一來自臺灣的朋友打圓場說,中央日報挨炸后,恐怕也不一定隨便進出了。
有人問起:“江南,你的府上哪里”?答曰:“江蘇靖江”。又問:“你何時離開大陸的”?答曰:“1949年4月24日,南京解放后的第二天”。這一下子引起眾人興趣,南京既已解放何以又能逃往臺灣。這一問,江南興致大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大講起這一段“傳奇”式的經歷來。感覺其中不無夸張之處。
他繪聲繪色地開始敘說,當時他在南京,解放軍炮聲隆隆,到處戰火紛飛,年齡雖小,但已完全感覺到大勢已去。在去上海的火車上,翻開申報,頭條就是解放軍分兩路過江,國民黨人員一個個像熱鍋上螞蟻的報道,他看了以后只覺得心驚肉跳。廣播里又不時傳來解放軍方面的消息。火車行至一半,就無法前進了。好不容易到了蘇州,只得改乘船前往。到了上海,一看就覺得情況不妙,趕到吳淞口時,國民黨軍隊正在登船。他說在路上,只看到這里一條標語,那里一條口號:“國民黨往哪里跑?”、“跑不了!”他一邊描述,一邊做動作。向左一看,一條標語,人便跟著向左轉過去,做一個看到動作。又向右轉過去做一個看的動作。在吳淞口,部隊是編好號上船的,他說自己哪一個部隊也不是,根本無法上船。眼看解放軍已經打到跟前,毫無辦法,他說,干脆等死吧。24日(解放軍已進入南京),他們終于找到一條船,不大,但要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船上擠,后來有人看看不行,下去了一些。船員不肯開船,國民黨軍人就以槍相逼。說著,他也做了個“逼”的樣子。船開到舟山群島后,又下去一批人,他們繼續往前開。在船上,他結識了一位營長,問他愿不愿意當兵?當時孤身一人,當兵有何不可?從此就在那位營長手下當了預備兵。說他在金門服役時,望遠鏡一看就能看到解放軍云云。言語之間,似乎免不了有些膽寒。
接著,他講了一段第二次回大陸的經歷、心情,以及回臺灣時的經過和情形,言語之間,仍不無夸張之意。有人問起寫蔣經國傳的事情,更是引得他洋洋得意,大談一通采訪吳國楨的經過。講吳國楨如何自己開車到機場接他,又如何留他住宿。說吳國楨家里到處有警報器,行動不自由等等。還講起吳國楨有回大陸的愿望。他說,鄧小平訪美時曾邀請過他,當時表示絕不回大陸。現在,他看了幾遍鄧小平文選,覺得中國很有希望,有了回大陸的意愿。
他問起我的府上。接著便大談起我們的同鄉喬冠華來,甚至還說出喬冠華的出身年月。看來,他對喬冠華這位新聞界前輩有過深入研究。
江南高談闊論沒有主題,似乎無所不愿交談。又說他對中國報刊登的文章目錄最為關心,喜歡了解何人寫了什么?并說尤其關注《星火燎原》一書。接著又對香港出版的《中國軍人錄》大加贊賞,說比大陸出的一些書好。至此,忽然又想起臺灣軍人某某某(我對這段歷史缺少研究)冤案來,說老蔣犯了一個錯誤,解放軍渡江,錯怪某某某叛變了。說他看了百萬雄師過大江(不知他指的是電視還是什么),證明某某某沒有叛變,因此,他就寫了篇文章,說應該為某某某平反。
時間過得很快,客人開始告辭。他說,知道我的名字,以后一定會在報上關注,并說,人民日報他頁頁都看。
以上便是當時的采訪記錄。原文照錄,未做任何修改,希望還原歷史事實。
斯人已去,轉眼四十周年。謹以此文,作為對江南先生的悼念!雖一面之緣,但印象深刻。愿劉宜良先生天堂有知。
2024.3.6于北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