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南水北調” 浸潤文脈和友情
——“師出滑門”之鄭明遠
作者:劉萬慶
從空間距離上說,天津的南開與北辰僅以一個“紅橋”區隔,稱為近在咫尺確切無疑。若以文化淵源論,說南開北辰一脈相承也不為過:南開大學等系列學校創辦人張伯苓;在老城廂首創私立普育女子學堂、被孫中山授予“民國賢母”匾的徐肅靜,可都是實打實的北辰人。由此可見,始于上世紀初的“興教”是北往;八十年代初滑富強老師來北辰開創群眾文學事業的“興文”便屬南來了。
一、在南開文化宮,孵化五谷豐登的憧憬
滑富強是沒見過生父面的“遺腹子”。1977年,母親在南開區興業里街道辦工廠上班,同事馬嬸說,聽說你兒是工人作家,抽空教教我家慶友唄?結果趕在周日下午,馬慶友帶著同學鄭明遠、李廣生、廖和平來到滑富強家拜師。那時,滑老師一家6口住在一間20平方的大屋室里,用布簾隔斷出三代人的起居空間。新拜的老師、師母忙著沏茶倒水很是熱情。滑老師說:你們也真是來得巧,南開文學社很快要恢復活動,往后咱們就是文友,我只比你們大個十歲,就是你們的大哥,一塊互相學習吧。慶友代表三人說,我們也看到了《天津日報》登的廣告,啥時開始活動,您千萬通知我們。
原北郊文化館1950年始建宜興埠,后遷歌唱家張振富老家劉園村的5間平房,再遷登高英雄楊連弟鄉里北倉,1970年新建四合院于果園新村。南開區呢?人家不叫文化館,叫文化宮,且由郭沫若書題牌匾;再說建筑,那是軍閥李純買下清代大宦劉瑾府邸,整體拆卸運到津城,倒仿北京莊王府格局建成:前為花園后為四進院落,遂以“津門莊王府”著稱——那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明遠等3人便由滑老師攜領著走進了南開文化宮、走進南開文學社。
當年的南開文化宮也是各種藝術門類、各路藝術人才笑傲江湖的所在,尤因名作家、名教授常來常往,時現孫犁、梁斌等大文豪的身影,文學創作是當仁不讓的頭牌,文學春天的故事便蔓延四方。1985年,明遠在結集于《北斗情愫》的《北斗星,永恒的星》一文中深情寫道:“那時我寫的稿子老是拿到富強兄家里向他討教,我倆也時常整杯小酒兒捏著老虎豆、大果仁邊喝邊談文學創作”。
滑老師輔導文學創作的厲害之處不在講堂上,更不在酒桌旁,而是在工廠、農村的廣闊天地中。1979年,得知廣生與王頂堤大隊有點關系,便帶著廣生、明遠采訪1958年任婦聯主任,得以見過前來視察的毛主席的大隊支部副書記徐茂芬。那一年8月正值雨季,村路泥濘坑洼不平。為了讓毛主席的轎車安然進村,全村老少趕忙用一天一夜平整了村路,鋪上了爐灰……社員群眾對偉大領袖情感的真摯深厚、細節的生動鮮活,使明遠第一次感悟到,文學的奧秘不僅在于文字推敲苦思冥想,更在于生活美的發現和擁抱。兩天后,滿懷激情向老師交出了“作業”,當期的《南開文藝》便發表了3人署名的紀實散文《路》——依明遠說,那篇稿子全是滑老師自己寫的,我倆只是掛了個名。無論怎么說,自己的名字變成了鉛字,他歡天喜地了好久。
與老師騎車去稍遠的西郊楊柳青采風,而后寫就的《楊柳青》一文確是明遠寫的初稿,經老師脫胎換骨修改,聯名發在《天津民俗》,后被《海河潮》、天津百花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或轉載、或收于書籍中,后獲“天津市第二屆魯迅文學優秀作品獎”。
當年夏天,和平區南海路行道樹上的知了正不知疲倦地鳴叫。錯過午休,明遠跟著滑老師、宋乃謙老師騎車去梁斌老的別墅小院邀約梁老輔導講座。梁老本就平易近人,尤其滑富強曾有“保定解救”之誼收為高徒。夫人散國瑛開門見是滑富強等,徑直領到書房,梁老的畫作《荷花圖》剛剛收筆,聽3位訪客由衷贊美自然高興。滑老師先說明了來意,又就勢張口求字。梁老說,好,我給你們每人都寫一幅。記得,先給滑老師寫的是“戰地黃花分外香”,上款是“富強囑書”;后給明遠題的是“風華正茂”,上款是“明遠正書”。至今,這幅墨寶還被明遠妥妥的珍藏。
就這樣,年輕的鄭明遠用虔誠之心追隨著老師、兄長,也守候著知時節的好雨。1980年末,滑老師又帶他參加了市委宣傳部、市作協舉辦的為期2個月的青年作者讀書班。憑著市委宣傳部的紅頭文件找工廠領導請“公假”,鄭明遠一時喧囂了全廠。期間,滑老師揮筆寫就了詩篇《陽光把文壇照亮》,發表于周四出版的《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后,頃刻羨煞并轟動了讀書班的全體學員……
噢,那些數不盡的南開時光,懷著五谷豐登的憧憬,已然走進記憶的深處。
二、指向北辰的命運之手,放飛布谷鳥的鳴囀
1970年8月,滿16周歲的鄭明遠作為南開五七中學的首屆畢業生,分配西郊李七莊的磚廠做了學徒。磚廠幾無輕松崗:制坯碼垛、裝窯出窯等等都是苦力。他做“挖土工”——整日手握掘銑,腰、腿、手、腳并用,將掘下的粘土裝上“轱轆馬”翻斗車。挖土工技術含量不高,憑的是力氣。年輕氣盛的鄭明遠有力氣,尤其實誠:每一車土都裝得冒尖且實實在在。熟能生巧后,不僅裝的多而且裝的快,老師傅們便夸他這個“新來的小毛孩子”年輕能干。年終寫“個人工作總結”,大多工友拿筆比使銑還費勁出汗,他輕輕松松如實寫了自己的工作狀態和“愿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樸素感情,結果被車間推薦為廠級“學毛著”積極分子,還登臺當著全廠300多號人做先進事跡發言。能干能寫能說的鄭明遠,轉年又被評為公司級、建材局級學毛著積極分子。出師后定工種,他成為“看窯火”的技工——這是磚廠唯一的輕體力、高技術操作工種:機械行業最高是8級,唯磚瓦行業的“看火”最高是10級。
有些人已近遲暮花兒未開,但花季鄭明遠的生路已然敞亮,一如燒磚的窯火熾旺光明。
1981年,在北郊境內紅衛磚廠當廠辦主任的同學,且知明遠文學作品每每見于報端,便邀他與滑老師來廠采訪報道。結果是師生合作的大塊頭人物通訊《帶好一個廠》,發在4月17日《天津日報》三版“新風頌”欄目的頭條。由此機緣結識了保健站的崔琳琳和她的抗日離休老干部的父親崔令福老人,遂令那一年的光景,有了另一副模樣。
先是8月,崔老知會明遠北郊法院正在招干,首要能寫的,如有意愿可向老戰友邸洪恩院長推薦。接下來,他拿著一摞作品和簡歷到法院面試。到了10月,旋即辦妥了工作調動手續。
不消說,初到法院的鄭明遠公文材料寫得好,一筆鋼筆字也漂亮,很受領導重視。到1983年夏的一個晚上,忙完工作的邸院長回家見是明遠值班,便閑聊起來,遂提到戰友崔令福,又提到自己參加八路軍的第二年,有幸參加了楊成武將軍指揮、炸死侵華日寇中將阿部規秀的著名黃頭嶺戰斗。戰爭年代的驚險亦精彩的畫面在于:因為緊張激動一腦袋汗,熱得他把軍帽虛頂在頭上風涼。也是合該他當不成烈士,軍帽懸懸地被一顆子彈打飛,彈殼離著腦袋殼只差那么一韭菜葉兒……送走邸院長,明遠連夜寫成《黃土嶺戰斗》,發在還是油印版的《北郊創作》上。
同為軍人出身的文化局張玉珂局長讀到后,正愁沒有合適人選主持群眾文學創作,便派人打聽了鄭明遠的由來底細,又親自約談他愿否調文化局工作?明遠先是推說自己剛到法院不久,再挪窩跳槽不合適。張局長說,那不打緊,我跟你們邸院長關系好,他的工作我去做。后來,明遠合盤托出自己真實的想法,說:不是我不愿意來,是因為我的老師、著名作家滑富強比我更合適百倍。張局長聽后興奮得那就別提了,囑他務必請滑老師出山調來北辰。
鄭明遠一言既出,便攜妻由北辰騎車去南開滑老師家做動員。其時,南開文化宮早有了將滑富強從天津機械廠調過來的動議,只是礙于他的工人身份正爭取編制。明遠大道理講不過師長,但以自己為例講“人挪活樹挪死”;那邊廂他對象向滑師母游說“北郊區好分房”的生活實際,說得師母首先心動。經過三番五次的勸導,滑老師仰天大笑,下班路上一群大雁往南飛,可那滿耳的叫聲卻像布谷鳥北歸的啼鳴。
1983年底,滑老師正式調入北郊區文化館;十個月后旋即轉為干部編制,創下“以工轉干”歷時最短的北辰記錄。
三、在花好月圓的光景里,閃爍成霓虹簇擁
滑富強老師在《北斗情愫》專稿中曾這般憶及初來北辰的情景:“我忘不了老文化館那小四合院,也忘不了創作組那間小東屋。四合院中坐滿了追求文學夢的善男信女,每周兩次的活動亦使文化館的夜晚變得美麗動人。那間小東屋更充滿了溫馨:桌上堆滿了來稿,進進出出都是文學同路人。特別是冬季,我從南開騎一小時自行車,滿身是汗地走進小屋,靜下來后熱汗變冷,冷得身上起雞皮疙瘩。但我迎來送往文朋詩友后,便忘卻了饑寒、充滿了暖意,趴在桌上鉆入稿叢中,去尋覓群眾文學創作的甘甜了……”在滑老師開疆拓土的北辰文學園地里,鄭明遠的文學創作又迎來了一個豐產季——
刊發在1985年12月2日《今晚報?副刊》上的小小說《淺藍色的書包》,開頭廖廖數筆,便把心目中的小學老師寫得凄婉如生,讓人心靈顫動:“望著她那熟悉的身影,見手中提的仍是20多年前的藍布書包,所不同的是已然洗成了淺藍色!人也明顯老了,滿頭白發,弓背更深……”
應征發在《天津日報?農村版》的《家庭支柱》一文,傷感不乏溫馨、平白實則深沉地寫出了1960年代,父親去唐山煤礦討生活時的家庭往事:“……那時,我們3個孩子常常餓得夜里睡不著覺,爺爺便拉二胡為我們催眠……那天晚上,一位和父親同在井下挖煤的叔叔來到我家,說替父親捎來了吃食。叔叔走后,母親急忙打開小布袋,是一個個圓圓的燒餅大小的玉米白面兩摻的饃饃,上面竟然都用鋼筆分別寫上了爺爺、母親、我、妹妹、弟弟的名字!接過母親遞給的饃,兩只小手捧在嘴邊,舍不得大口大口,甚至舍不得細嚼慢咽。終于吃完后,兩眼仍舊死死盯著桌上的饃。母親見狀,又拿起一個給我說,這個是媽媽的,你替媽媽吃了吧……”果然,這篇讓人潸然淚下的美文斬獲1994年天津市“文化杯”散文三等獎。
當然,他寫的更多的是與法律相關的隨筆,以其充滿人情色彩的文學語言,潛移默化剖析人性的弱點,重錘敲響人生的警鐘,說透了德、情、理、法的人際關系。
我素來知曉明遠愛女鄭菲的文藝天賦和優秀——從小喜愛唱歌,是天津“綠星少年合唱團”歌手;初中獲全區歌詠比賽一等獎;1994年考入中國北方曲校,翌年跟名家趙學義學白派京韻,1998年隆重舉行的拜師儀式,時任副市長魯學正出席,中國曲協主席駱玉笙大師主持——我想由衷表達的是,2000年3月,我驀然掉進創作中篇小說《捧角兒》的魔境中。我之所以敢把女主人公設定為京韻大鼓當紅藝人,也是藉由明遠兄和鄭菲給予的幫助和底氣:不僅為我提供了《秦瓊叫關》《岳母刺字》《趙云截江》《嫦娥奔月》《黛玉焚稿》等鼓曲名段的唱詞,而且為我惡補了鼓曲藝術的特色,行當的程式講究,藝人的舊聞秘辛,尤其送我在勸業場天華景和南市中華曲院演出的觀摩票,讓我沉浸其中感覺、感知、感受、感動。現在,不負韶華也不負眾望的鄭菲,業己成為天津市曲藝團國家二級演員。
鄭明遠呢,1993年至2003年先后獲任庭長、院審委委員和高級法官職稱。工作的紛繁嘈雜,顯然覆蓋了他的文學活動、文學作品的一段寂寞,但對滑富強老師、對文學的忠誠依舊保持熱忱。及至退休,他對文學的鐘情也絕無興意闌珊。去年發小同學60人大聚會,又提到他與弟弟“二軸子”兒時到南開文化宮后的護墻河冰面玩耍,不慎掉到冰窟窿里被鄰居救起的往事,便以《二軸子》為題,濃墨重彩渲染了兄弟之情的細膩與感動,發表在2023年12月8日《中老年時報》副刊上,獲好評如潮。
屈指算來,明遠兄恰屆古稀。我倆的約談特意選在少兒喜愛光臨的西式快餐店,讓我們已然老化的心緒心境,感染上活力和輕靈。
最后我想說,在“滑門弟子”中,明遠肯定不是年齡最大的,但一定是“學齡”最長的——既如此,他便更有資格陪伴著亦師亦兄亦友的滑富強老師,精心澆灌北辰獨好的風景以及關乎晚年的一些夢想。
2024.3.12于沽北集賢
鄭明遠簡介:鄭明遠,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區人民法院退休高級法官。天津作家協會會員、天津法學會會員、原北郊區區文學社副社長、北辰區作家協會原副主席。作品散見于《浙江文藝》《天津民俗》《天津日報》《今晚報》《天津工人報》《天津法制報》《中老年時報》等報刊。
作者簡介:劉萬慶,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區作家協會原主席、滑富強文學現象研究會常務會長。作品散見于《通俗小說報》《天津文學》《湛江文學》《五臺山》《延河》等文學期刊,《捧角兒》《本草》連續兩屆獲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說一等獎,著有60萬字文集《淚竹林》。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