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山是為了出山
不修茅蓬蓋在山里的一塊坡地上。院墻和門扉矮矮的,用干枯樹枝編織而成,門里是三間小泥屋,屋外墻壁有四個墨字“不修茅蓬”。黃泥小屋里的守戒法師于此隱修許多年了,物質對他而言,能維持生命就可,像他這樣的人豐富的物質會破壞他的修行,多余的欲望會使他的靈魂蒙羞。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在于參悟宇宙、生命與人生,一步步靠近佛的思想境界,把至善圓滿的佛陀教育發揚光大。守戒就像南山四處可見的石頭那樣隨緣平靜。守戒說石頭也是有性的,你對它好,它就喜悅快樂;你厭棄它,不去關注它,它也就沮喪失意。相由心生,人的心量一定要大,學佛的人要愛全世界所有的生物。因為住山久了,守戒身上的大褂多處殘損,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屋內的起居擺設極其簡陋,一床一被和一些鍋碗。惟一的現代化生活用品是一柄手電筒。守戒很少使用手電筒,他把山里的環境,一花一木,一石一草,熟稔于心,是閉著眼睛可以隨意行走的。既然與世隔絕般的苦修為何又要說是“不修”呢?守戒的微笑宛如陽光里一朵白潔的蓮花:不修一切法,是修般若波羅密。所謂不修,就是自然而修,修而不修,不著于法。又問法師為什么要進山修行,守戒回答道:每個人進山發心不同,因緣不同。佛教是人間的佛教,我進山是為了出門。
簡居深山,幾乎看不到現代文明對守戒的浸染,但守戒的思維活躍,這點從他的語言和眼睛里可以看出,守戒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絕世的隱修僧人,他沒有孤立自己,他只是獨善其身。立體豐富的守戒似乎一直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與我們為鄰。
鐵杵磨成針
山里真的是住了一位老神仙。黃誠明道長須眉皆白。 他上世紀四十年代入山修持,住的道觀叫磨針觀。三清殿前立了一根直徑約十厘米的鐵杵。乾隆年間制造的。幾百年了,鐵杵經受時間與風雨的洗禮,漆黑發亮,直指向天,始終橫橫豎豎地磨礪著歷代磨針觀道人的心性,他們心里的那面能夠觀照自我和他人的鏡子彌久明亮,愈加純凈。生命的河流因此盡退浮沫顯露出廖闊的清澈。這是多么好的一個寓意啊,人生需要內在力量與外在力量雙重的打磨,不經歷風雨怎么能見彩虹,不經歷打磨怎么能成長。在九十三歲黃老道長眼里,跟前的鐵杵已是一根針了,讓黃老道長想不到的是,他磨鐵成針的同時,鐵也悄悄把他化成了針。黃老道長是得道的針。老道長的長壽秘訣是“不貪”。言簡意賅,終生付諸以行動實在不易。做人少一些貪欲,好比清風穿堂,坦坦蕩蕩,來去自然,風去清涼在。少了貪欲心田自在清凈,不受欲望勞役之苦,自我的和諧也就達到了。雖然黃老道長信仰道教,但他對佛教非常尊崇。他會誦吟許多佛教的經典,對《心經》頗有心得。他說:只要空下來,就好了。
老道長快樂地修道,幸福地生活。他愿意把心底的快樂傳播給人們,因而老道長的快樂是大家的快樂。我們何時能停下匆忙的腳步觀照自己的靈魂,靈魂在飛升,還是在沉淪。在名利的刺激下感官產生的廉價快樂,是否反復在麻痹自己的心靈,麻痹后新的欲望靶標又出現了,卯足勁使出渾身解數,再去追逐。
止語三年
南山深處的僧尼修行到一定的層次,會進入閉關止語期。有的會把自己關上一年半載,有的時間則更長,所需食物全靠外面的居士供養。他們吃的極少,也不說話,整日在黑暗中打坐。像這位無名茅蓬里的比丘尼已經閉關一年多時間了,她發下閉關止語三年的宏愿。一千多個日子里她不會和任何人說話,更不會走出她自己用磚塊封死的關門。信仰一旦直抵內心堅硬的核子時,心靈的自由與松馳會讓靈魂潤化在郁郁的芳香之中。鮮活機巧的語言像田野凋敝的花朵黯然失色。止語的尼師喜悅自己缺失了話語權,悲憫掌握話語權的世人。每過一段時間,外面的居士會給尼師送些素食,尼師默默接受,從院墻里放下一根帶掛鉤的繩子,吊起食物,點頭合十,返回屋子。她只接受少量食物的供養,不接受金錢的供養。尼師閉關前也采摘了一些松籽、核桃以備食用。傳說華山毛女峰的少女玉姜就是靠吃松針、飲山泉,夜觀北斗七星,學走禹步羽化成仙的。古代從民間成長起來的奇人異士多是不滿時局,被逼迫著逃離現實將自己隱了起來。后來人們發現了他們,請他們出山,做入世的高人,有的隱士不接受這樣的邀請,逃往更隱敝的地方,繼續去做出世高人。二十一世紀的止語尼師會不會因為人們的造訪,而撤離出人們的視野,走進更深的南山。我想不會的,不需要語言的生活表明了尼師虔誠修行的心跡,并且止語尼師的內心是極度清靜的,內心的清靜造就了尼師眼里——塵世處處皆凈士的圖卷。
老僧半間云半間
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空谷幽蘭》中稱贊嘉五臺是“云中君子”。君子在云中散步,與云舞,與云語,“無論魏晉,不知有漢”,樂而忘憂。嘉五臺險峻幽僻,幾乎每個洞穴,每座茅蓬都有修行的人。當地人把它最南端的巨石謂之龍頭。底下有一石洞,一位芒鞋衲衣的和尚終日洞口讀書,腳下是飄浮著朵朵白云的萬丈山崖。他身臨深淵,捧卷不誨,凝思入神,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在如此險要而絕美的環境里讀書,真乃世間少有。其實真正的讀書人不在意他周圍的環境,重要的是有一顆安靜的心。心靜了對待喧囂如處無人之境,書方能讀出味道。心氣猛燥讀書則無蓋,即便落雪無聲亦屬徒勞。毛澤東少年時期為考驗自己的定力,專門坐在鬧市街頭讀書,鬧中取靜,成就了一番偉業。雖然經書里可以尋求到許多的智慧,但山里大多數修行的隱士卻很少接觸經典。他們要么持名念一句“阿彌陀佛”,要么四季枯坐。偶爾也種些蔬菜,糧食作物在山里基本種不成,因為常常會遭到野獸的破壞。他們很愿意在山里就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千山頂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昨夜云隨風雨去,到頭不似老僧閑”(志芝禪師偈語)。這是一種大考驗。現代社會的人誰能夠徹底地脫離物質文明,神圣地過著近乎史前社會的生活?今天看來,惟有南山的隱士能做到。
在這里信念似乎比經卷更為重要。信念就是一盞照亮精神的油燈,掌持這盞明燈細細閱讀這座褶皺古老的無法用時間來推算的南山,不更符合隱修人日日暮暮的心境嗎。他們更多的人認為自己是南山的一粒塵埃,散了就散了,沒了就沒了。星星點點散落在峰巒、溝谷無名隱士的塔冢是最好的證明。他們這樣卑微地思量著自己,從山的上空灑射下來的陽光卻把他們的生命照耀的熠熠生輝,他們的靈魂從此高蹈。
大隱隱于心
面對越來越多入山尋隱的人,終南山隱修者正經受著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這股尋隱的潮流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種破壞。盡管終南山是中國唯一一處保留了隱修傳統的區域,但許多的茅蓬僅成為一個稱謂而已。和其它一切不再生資源一樣,南山隱修的傳統一旦遭到破壞,將永遠成為歷史。植被、山水、動物或許通過一段時間的人工培育,休生養息和繁衍可以達到恢復,隱士傳統精神是由千年中華文明哺育成長的,它具有的歷史不可逆轉性明確告訴我們:隱士傳統精神是不可能通過人工培育來完成的。南山腳下車流滾滾,別墅和飯店雨后春筍般迅速生長,一股又一股開發旅游的浪潮泛著五顏六色的泡沫不斷向山里漫衍,隱士們不得一次又一次地退守。當我們向隱士們說起這一切的時候,他們沒有表現出和我們一樣的憤怒或不平,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們,臉上帶著微笑,那種隨遇而安的從容和淡定倒使我們為自己浮躁的心氣感到拘促不安。修行的人處處為家,處處有家。隱于野,隱于市有什么關系呢,大小更從何說起。隱逸者看重的是自己內心的守持。他們把精神信仰融灌身體的每一根脈管,奔突的血液喚醒了嗜睡的心。信仰和血液一樣的金貴,有一天信仰死亡了,血液兀然蒼白無力又復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