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癬”去民樂(報告文學)
——松嫩大平原去鹽堿化改良側記
作者:孫翠翠
李長江一抬頭,一輪圓月,已經掛上了天空。
“護士,拔針。”李長江的話音未落,手機叮咚一聲響了。他的心忽地揪了起來,揪成緊緊的一團兒。
不用看,李長江也能料到這條微信的內容。自從村里決定把村民手中的土地集中起來統一進行鹽堿地改良,他每天都會收到各種各樣的指責,甚至是責罵。
李長江掃了一眼手機屏幕,長長嘆了一口氣,一向挺拔的脊柱像被灌了鉛一樣沉沉地堆垮下來,一股酸水從胃里直涌到口腔。
“大爺,哪兒不舒服?”拔針時,護士發現李長江的手一直在抖。
“沒事!有點焦慮。”李長江深吸一口氣,挺了挺腰背,從兜里掏出了車鑰匙。
“今天,還不在醫院住?”
“村里老多事兒了,住院也住不消停。”李長江匆忙下樓啟動了車子。
這是一臺白色手動擋捷達,雖然只有不到五年的車齡,但看起來已經破舊不堪。前保險杠向內彎曲。這是前幾天李長江拉著治理鹽堿地的科研人員下地調研時,在一個土包上撞的。前風擋玻璃的左上角有一個小指甲般大小的破洞,周圍細細密密的裂痕呈擴張趨勢。這是去年和鎮里領導給村里拉項目,跑高速時小石子崩的。滿車身的灰白色鹽堿土灰更是不用說,整日在民樂村的鹽堿地穿梭,無論是車還是人都干凈不了。
和這輛年輕卻蒼老的白捷達一樣,這位吉林省大安市叉干鎮民樂村黨支部書記李長江,也僅僅才四十多歲,正是精力充沛激情滿滿的年紀,還完全稱不上“大爺”。常年在鹽堿地上風吹日曬,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老了很多,再加上最近啟動大項目遭到一些村民的強烈反對,李長江更是憔悴了不少。所以,當“護士們”禮貌地稱他“李大爺”時,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月光下,通往叉干鎮民樂村的大道上只有李長江的白捷達在孤獨地奔跑。道路兩旁的鹽堿地隱隱地泛出微光,旋即又消隱于濃墨般的夜色里。
一
這貧瘠的泛著白光的鹽堿地,正是李長江的病根兒。
這片連堿蓬子都難以存活和成長的鹽堿地,養育了李長江和他的鄉親們。李長江和他的祖祖輩輩都生于民樂村。小村子雖然叫“民樂”,實際上這里的農民世代都沒“樂”過,他們是愁苦的,心苦,命也苦,苦就苦在這片安身立命的土。民樂村地勢低、鹽堿度高,很多地塊長不出莊稼,專業人士稱這樣的土地為“地球之癬”。為了生存,農民們只能見縫插針,在能長出草的地方播下種子,以一種賭博式的心態等待著秋天的收獲。鄉親們因為這片土地而貧窮,卻也因為這片土地而活命。這片土地既是他們的病根兒,更是他們的命根兒。
1990年,李長江被選為民樂村董勤屯的社主任后,第一件事兒就是帶著老少爺們去遠處拉沙土。“沙子壓堿,賽似金板”這是老一輩兒留下來的治理鹽堿地的老辦法。他們把遠道拉來的沙土蓋在鹽堿地上,盼望著這塊貧瘠的土地能多打些糧食。
大伙兒齊心協力勤勤懇懇地干了幾年,雖然沒有改變土地貧瘠和農民貧窮的現狀,但李長江不斷地嘗試,還是給社員們帶來了希望,也激起了他們的干勁兒,李長江也因此成為村里最有威望的社主任。很快,李長江又先后當上了民樂村的副村長、村長。
雖然李長江知道改良鹽堿地很艱難,但村里沒有其他產業,年輕人又不斷離開,發展其他產業的可能性更小了,種地是民樂村唯一的來錢道兒。他仔細盤算著,唯一可能讓村民過上好日的方式,還是改變這些貧瘠的鹽堿地。
進入20世紀,研究東北蘇打鹽堿地治理的科學家們達成了共識:只有在水層作物下才能夠控制鹽堿,他們認為以稻制堿是最好的改良方式。李長江聽說以后,帶著幾家熱情高的村民開始小規模嘗試種水稻,但最終也因為進水跟不上,排水不及時,以及缺少技術支撐等種種問題失敗了。那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旱田改成水田的地塊,又重新再折騰一遍,改回了旱田,種上了玉米。一次次失敗,讓李長江認識到以民樂村自己的力量,終是無法解決改造全村鹽堿地所必須的水、錢、技術問題。所以,無論他們多努力,對于整個鹽堿地改良這項大事業而言都是不痛不癢的小打小鬧而己。
2001年,李長江被全村村民選為村黨支部書記,他與全村人的命運有了更為深切的關聯,他的責任更大,擔子也更重了,他重新審視了民樂村的出路。掂量來掂量去,還是這片鹽堿地。至此,李長江已經做了十多年的村干部了。他的滿腔熱血當中,有了更多的經驗和理性。
他心里非常清楚,民樂村的發展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鹽堿地不改良,土壤狀態就會越來越差。村民的飯碗不保。要改良,村里要水沒水,要技術沒技術,要錢更是沒錢,用什么改?
李長江甚至連做夢都在想,怎樣才能引來世代村民都期盼的水以及一直都缺少的資金和技術力量呢?
在李長江擔任村支書的第十個年頭,民樂村迎來了新的轉機。這一年,黨的十八大召開,黨中央作出“確保國家糧食安全和重要農產品有效供給”的重要部署。隨后,吉林省出臺了一系列政策和舉措提升全省糧食產量。民樂村改良鹽堿地所必須解開的“水”“錢”“技術”三個數十年無法解開的“死局”,借此大勢漸次打開。
2013年,吉林省啟動了“河湖連通”工程。大安市抓住時機,實施了一系列大型引水和排水工程,不僅引進了嫩江和洮兒河的水,還把零散的泡沼、溪河連在了一起。包括民樂村在內的許多村子都逐步具備了就近引水的條件和及時排水的能力。“河湖連通”這篇大文章給小小的民樂村解決了改造鹽堿地最難以解決的問題——“水”。
當然,僅僅有水還不夠,要建設以水洗鹽的水稻田,平整的土地、完備的田間配套設施必不可少,加之土壤改良,一切都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可是,錢從哪來呢?一家一戶的農民是拿不起這筆錢的。沒有錢,民樂村只能等,等一個來錢的機會。
2015年,民樂村一直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大安市利用國家耕地占補平衡政策,設立了土地開發整理項目,并向吉林省國土資源局以及吉林省級財政爭取了1.4億的土地開發整理項目資金。
1.4億!這對于整個大安市來說不是個小數目,對于這筆錢的投向和用法,大安市十分慎重。而民樂村正是市里幾經調研和討論的最佳選擇。
把土地開發整理項目落在民樂村,正是因為民樂村鹽堿地集中連片的面積大、鹽堿度高,治理價值和意義更為巨大。況且,民樂村很多地塊都是未利用地,不在耕地指標之內,能更好地利用國家占補平衡政策進行耕地指標交易,有效解決治理鹽堿地的資金來源。有專家估算,民樂村的耕地指標,至少可以賣8個億。根據國家占補平衡政策,民樂村實際賣出的僅僅是耕地指標,由鹽堿地改良來的高標準農田的所有權、經營權、承包權都不發生改變。對于村里、村民都是一本萬利的事情。因此,在當時如火如荼的脫貧攻堅戰中,這個項目無論是對大安的貧困人口脫貧還是對地方財政收入增長,都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
2015年秋天,時任叉干鎮黨委書記朱寄銘把這樣一個消息告訴了李長江:市里決定了,民樂村胡昌窩棚和董勤屯的土地將全部被納入整理項目,其中包括大約200多公頃現有耕地和與其交錯分布的大約790公頃鹽堿地,以及近600公頃的荒草地、未生長樹木的林地等其它地塊,這些土地經過平整、鹽堿治理、田間配套設施建設,將形成1000多公頃集中連片的高標準水稻田。
李長江幾乎被這個消息震驚了。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也是民樂村翻身的唯一機會。只有這片土地改變了,變成了高產穩產的高標準農田,民樂村才可能真正擺脫貧窮。這決不是李長江一個人的心愿,而是祖祖輩輩民樂村人的夙愿。
李長江怎么也沒想到,這樣的契機,竟然來得這么快,竟然恰好在自己任上。要知道,此時民樂村的人均年收入才剛剛達到4000元,村集體更是沒有任何收入,村里想干點事,還得東挪西借、拆東墻補西墻。
土地開發整理項目落戶民樂村的消息,比田野的風跑得更快,更加無孔不入。沒用上一個晚上,連村東頭智力不算健全的泥腿子“大老王”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村民們李家串王家,張家串劉家,三五成群地匯聚在一起。
有人興奮,興奮得一灣渾濁的老淚在爬滿皺紋的眼眶子里直打轉。種了大半輩子的破爛地,終于有機會種上上等地了。
有人憂心忡忡,憂心這土地能改好嘛?祖祖輩輩改了這么多年,鹽堿地不還是鹽堿地嗎?一旦沒改好,反而改得更糟糕呢?土地可是農民的命根子啊!
有人憤恨,他們要想盡辦法阻止這場改造的發生。他們的憤恨同樣有著自己的理由:從前村里的未利用地因為鹽堿度高,所以一直沒有管理經營。一些村民就挑揀些能長出草的地方開了荒,種上了莊稼。年復一年,施肥引水精心管理,這些生土地也就漸漸種熟了。雖然每年收獲微薄,遇到不好的年頭還可能顆粒無收,可這些終究是自己用汗水創下的一份“家業”。土地開發整理項目一旦實施,這些開荒地的歸屬權就一下子明晰起來,再次回歸到村集體。村民們私下里開荒的土地就一下子蒸發了。
正是從這一夜開始,李長江的電話再也沒消停過。起初是村民們來找他驗證消息的真偽,后來便是七大姑八大姨二舅姥爺等等來表達不滿和不同意,再后來就是一些村民的指責,甚至是謾罵。
李長江預料到會有反對聲,他不怕個別人的反對,為了民樂村的發展,村支書承受一點壓力和反對聲都是值得的。讓李長江感到意外的是村民的反對竟如此激烈。
“長江啊,這地都種了一輩子了,雖說打糧不多,那也是各家各戶唯一的來錢道啊。你這都收上去搞改造,一旦改壞了,你可就是咱村的罪人啊。”
“李長江,你是個什么東西?你把地收上去,讓不讓老百姓活了?”
“姐夫,可別怪我沒提醒你,誰敢動我的地,我這鐵鍬可不長眼。”
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壓力如潮水般向李長江涌來。一時間,李長江麻煩纏身。最讓李長江感到無奈和委屈的就是那些到處告狀的村民。雖然李長江的為人鎮里和市里的一些領導都了解,但有人告狀,上級部門就要下來查,李長江一方面按照上級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推動項目,一方面還要接受上級部門的各種調查。
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李長江的睡眠漸漸出了問題。從一開始工作忙睡得少,到后來睡得淺,再到完全失眠。越失眠越焦躁,越焦躁越失眠,李長江甚至感到自己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李長江不能崩潰,也不敢崩潰。民樂村的大事業才剛剛起步,絕不能中斷或者停止。
按照大安市村級重大事項民主決策制度規定,涉及村民利益的事情,都要經過六個必須的民主決策程序,俗稱“六步工作法”。第一步黨支部提議、第二步村兩委聯席會議商議,第三步黨員大會審議,第四部議案公告,第五步村民會議或者村民代表會議決議,最后一步結果公布。
2016年年初,民樂村土地開發整理項目進行到第二步——村兩委聯席會議商議。這次會議并不順利,會議剛開始便有村干部提出反對,很快,村干部們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樣積極響應著,因為這些人的反應異常激烈,會議一度無法進行。
李長江早有準備,個別村干部反對這個項目并非出于公心,而是出于他們個人的眼前利益。土地整理涉及的胡昌窩棚和董勤屯的在冊承包地面積只有83公頃左右。而大安市國土資源局(現大安市自然資源局)最新調查的統計數據顯示,這兩個屯的實際播種耕地面積已經超過了200公頃。也就是說,村干部和村民私自開荒的土地達到了100多公頃。他們當然不希望重新統一整理土地再重新進行分配。
李長江清楚,橫在眼前的阻礙歸根結底就是這100多公頃私自開荒的地。他先是和大家商量,商量無果,李長江急眼了。他把這些見不得光的土地都是誰開荒的,各自多大面積,是自己種了還是流轉發包給了其他人,掙得了多少利益合盤端到了桌面上。一時間,會議室里雅雀無聲。李長江撂下話兒,這些私自開荒的土地,無論土地開發整理項目進展如何,都必須歸還村集體,不及時歸還的,還可能追究私自開荒者的法律責任。
李長江斷了個別人想保住私自開荒地的念想,也就清除了土地開發整理項目的巨大阻力。土地開發整理項目順利通過了第二關——村兩委聯席會議。
民樂村是吉林省第一個整村推進鹽堿地改良的村子。沒有先例參考,村民們的心里總是不落地,擔心這擔心那。為了讓土地開發整理項目順利推進,從大安市委市政府到相關部門再到叉干鎮政府都十分支持村里的工作。還特意派了駐村干部專門負責項目推進,以及收集村民的建議以及向村民們解釋項目的好處和相關政策。
每年春節前夕,時任叉干鎮黨委書記朱寄銘都要到各村走訪慰問。2015年春節,朱寄銘把重點放在了民樂村。他不僅慰問了孤寡貧困以及年紀大的村民,還挨家拜訪了村里的黨員,親自和他們探討土地開發整理項目,聽取他們的意見,并向大家解讀國家和省里的政策。
朱寄銘的春節走訪在隨后的黨員大會審議階段起了重要作用,雖然一些黨員仍對土地開發整理項目持有懷疑態度,但磕磕絆絆中,也總算是通過了。
馬上就到了開村民會議的階段,按照規定,只要有一半與會代表通過,村里的民主決策流程就走完了。
就在這時,村民們的情緒再次被攪動起來。那些原本只是對土地開發整理項目有些擔憂的村民,越發害怕起來。他們渴望著把這些貧瘠的鹽堿地改良成高產穩產的高標準農田,可是他們更愿意先拿出來一小塊地試試,一步一步穩穩地往前走。而這樣大規模的集中改良,無異于把身家性命全押出去與老天賭博。除了土地,他們別無所有,他們不敢賭也賭不起。
2016年3月11日,民樂村召開第一次村民代表會,專項討論土地開發整理項目。朱寄銘為了更好地向村民們解讀政策和改良土地的好處,特意趕到會議現場做了講話。
村民的反對聲遠遠超出朱寄銘的預期。土地開發整理項目沒有通過這次代表會。
村民對李長江的“聲討”越來越激烈,李長江的失眠癥也越來越嚴重。他常常感到胸悶氣短,連說句完整的話都要提前拔一口氣。在家人的勸說下,李長江在大安市一家醫院辦理了住院,白天工作,晚飯后到市里打一針,然后再開車回來,第二天繼續工作。就這樣,日復一日。
白色捷達在村路上奔馳著,電話叮鈴鈴地響個不停。此刻,李長江作為一個普通人,他不想接任何電話,更不想說話,他早已身心俱疲。可是,作為村支書,作為村子的帶頭人,一個重大項目最基層的推動者,他沒有任性的權力,哪怕這個電話只是哪個村民想責罵他兩句,他也是要接的。
李長江把車緩緩地停在了村口,從口袋里摸出了手機。
“身體怎么樣啊?后天的村民代表會,國土局劉局去給你坐鎮,我已經把村民們的擔心和訴求都整理完了,能現場解決的都現場解決……”打來電話的正是時任叉干鎮副鎮長李文洪。從2015年項目開始,李文洪就被派到民樂村駐點,專項推進土地開發整理項目。為了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李文洪幾乎每個晚上都會拎上一瓶好酒到村民家里做客,說是做客,其實就是借著酒勁兒拉關系談感情,取得村民信任,打開村民的心結和疑惑。李文洪曾很多次向李長江感慨,改變村民的觀念真是件難事兒,這個工作真是不好做。
兩天后,也就是3月13日,第二次村民代表會議如期召開。大安市國土資源局局長劉躍波以及叉干鎮副鎮長李文洪早已經把村民的擔心和訴求一一統計完畢,并在會議上代表各自的單位向村民們做出承諾:在第二輪土地承包期內,民樂村人均耕地為3.5畝,土地開發整理項目實施完畢后,立刻進行重新分配土地,經過研究決定,這次土地分配將按每人一公頃的標準進行。另外,施工工期需要一年,考慮到村民們將損失一年的糧食生產收入,所以政府會給大家一定的補貼,補貼標準為每人7000元。這樣一來,大家便不用擔心自己私自開荒的土地被收回,而是更為公平公正地分給大家更多的中高產田。另外,村兩委還決定,將按照法律規定,民樂村的新增耕地也將分給村里的新生兒。
村民們的擔憂一項項解除了,村民代表會議也順利結束了。這時,李長江等人才敢稍稍松一口氣。會議總共有21個村民代表參會,其中13人簽字同意,4人簽字不同意,一人棄權,還有三人沒有簽字,視作棄權。至此,民樂村土地開發整理項目終于按規定走完了“村級重大事項民主決策制度”的全部流程,結果公示結束,便可以公開招標了。
二
2016年7月,幾經波折的大安市叉干鎮民樂村土地開發整理項目終于進入了招標程序,第一次招標主要是建設鹽堿地改良的配套工程,招標范圍為土地平整、灌溉排水和道路工程。
很快,民樂村土地開發整理項目被分成十二個標段火熱開工。
拿到7000元補貼的村民們仍然為這片土地揪著心,他們每天相約著到各個標段上“參觀”,更確切地說是去“監工”。畢竟,這是他們種了一輩子的土地,未來,這些土地還將重新分給他們。
和村民們一樣,李長江除了處理村里的日常工作,項目協調和推進,他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放在了十二個正在施工的標段上。全村300多戶1000多公頃土地都被壓在了改良項目上,如果哪個環節出現閃失,土地改良失敗,民樂村所有父老鄉親的飯碗就砸了,李長江的確就成了民樂村的千古罪人。與村民們不同的是,李長江對鹽堿地改良技術是有信心的,他曾無數次參觀過大安市海坨鄉那片已經改良成功的土地。那里,已經完全由鹽堿地變成了“米糧川”。
初秋的風里,彌漫著植物奮力生長的氣息。距離民樂村70公里的大安市海坨鄉,1100公頃水稻如一片沒有盡頭的碧綠的海。
風,躡手躡腳從稻尖上拂過,悄悄開放的稻花借著微微的風力輕搖著身姿。正是這輕輕一搖,不可計數的雄蕊上的花藥破裂,花粉如輕煙般落到雌蕊上。稻花從開放到關閉的時間很短,僅僅一個小時左右。只有那些始終守候在田地里的人或幸運的人才有可能看到一場稻花的開落。
隋春江便是那個勤勞和幸運的人。他是華清農業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是華清農業在吉林省大安市地區的鹽堿地改造項目主要負責人之一。此刻,他正蹲在田梗上看一株株稻苗以同樣的節奏一個挨著一個、一個擠著一個地輕擺,如涌動起伏的潮水或是海浪。如煙的花粉小心翼翼地在稻苗與稻苗間穿梭,彼此尋覓。用不了多久,花粉落定,稻花閉合,一個個水汪汪的生命就會漸漸變成晶瑩剔透的果實。
一株稻苗上有三四百朵稻花,結出三四百粒稻谷,這1100公頃密密匝匝的稻苗能收獲多少稻谷呢?隋春江心里想著,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起風了,碧綠的稻浪洶涌起來。此起彼伏的浪濤里,一塊塊挺拔的牌子格外顯眼——華清農業。
華清,顛倒前后順序便是我們所熟知和向往的清華。實際上,華清農業確實和清華大學有著不一般的關系。它是由清華大學牽頭發起成立的一家致力于鹽堿地規模化改良與高效利用的高新技術企業。有著清華大學“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技術”的獨家授權。
早在1995年,中國人對鹽堿地改良還沒有足夠的認識時,清華大學便從一組材料中看到了鹽堿地改良對我國的糧食生產以及生態恢復的戰略意義。
“全國有5.5億畝鹽堿地,可開發利用的面積多達2億畝,占耕地總面積的10%左右。如果有一種技術能夠大面積改良鹽堿地,對我國無疑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在一次重要會議上,清華大學領導指派徐旭常院士與陳昌和教授牽頭,在國際上率先利用工廠排放的脫硫石膏,嘗試對我國多個地區的堿化土壤進行改良。
徐旭常院士是清華大學熱能系教授。他曾研發出兩種新型煤粉燃燒器和脫硫設備。這種脫硫設備產生的大量廢棄物脫硫石膏無論是堆放還是掩埋,都會引發二次污染。為了解決脫硫石膏的安全去向問題,徐旭常開始嘗試用脫硫石膏進行鹽堿地改良。
利用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的想法得到清華大學的認可和支持后,熱能工程背景出身的徐旭常和陳昌和一同跨界,開始自學土壤學與農學。
近百年來,美國、蘇聯、日本等國專家陸續提出利用純石膏或天然石膏改良堿化土壤的理論。但由于天然石膏的物理性狀不利于改良土壤且成本很高,所以“石膏改良說”長期停留在理論設想階段,無人實踐成功,成為世界范圍內的一道難題。
用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是個很好的方向,但畢竟在國際上還沒有應用先例,徐旭常和陳昌和等人心里并沒有底。于是,他們對此進行了大量的理論研究工作和小型的盆栽試驗。
從理論上講,作物在鹽堿地上難以生長,主要因為鹽堿土壤中的鈉離子含量過高而導致土壤透氣性和透水氣差。想改變鹽堿地土壤結構,就要想辦法去掉過多的鈉離子。脫硫石膏和生石膏的化學成分都是硫酸鈣,徐旭常和陳昌和正是想用脫硫石膏里的鈣離子置換出鹽堿土壤中的鈉離子。
徐旭常和陳昌和將各地鹽堿含量較高的土樣帶回實驗室。然后嘗試用不同的配比在嚴重鹽堿化的土壤里加入脫硫石膏,再與水充分攪拌。一場神奇的改變在土壤內部發生了。鈉離子與鈣離子成功置換,土壤的團粒結構發生了改變,堿性含量和鹽量都大大降低。
1996 年,徐旭常和陳昌和的團隊以室內盆栽的方式,利用脫硫石膏改良遼寧沈陽的蘇打堿土取得了成功。
室內盆栽試驗成功后,徐旭常和陳昌和開始四處奔走尋找試驗田和合作伙伴。由于這是一項“跨界”項目,當時并沒有合適的科研項目資金支持,徐旭常和陳昌和只能通過自籌資金完成試驗項目。
徐旭常和陳昌和的第一塊試驗田只有24平,在沈陽市康平縣。當地的條件十分艱苦,連最基本的吃和住都成問題。但為了能試驗出哪種技術模式更有效,他們在當地一住就是幾個月。他們把每一平方米都劃分成一個試驗區,按照常規的農業措施在24塊試驗區里種植了不同的莊稼,實施不同的改良方案,并時時對土壤變化進行監測。
少得可憐的科研經費,小得不能再小的試驗地塊,種了那么多不同作物,竟然在第一年改良后,每一塊地都獲得了豐收。曾經對這項試驗并不看好的當地農民,向他們豎起了大拇指,說:“你們真是魔術師啊!”。
因為農業領域周期長的特殊性,任何一項技術的創新和成熟都顯得格外漫長。“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技術”從試驗室到小塊試驗田,再到大面積應用歷經了十幾個春秋,技術方案改了又改,調整了再調整。
鹽堿地塊風沙大,條件艱苦,徐旭常和陳昌和等人為了跟蹤試驗,幾乎走遍了全國的各種鹽堿地,在那些荒蕪之地一蹲就是三五個月。他們不斷豐富著試驗數據,調整著技術方案。就這樣“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技術”日益成熟起來。
2006年,美國環保署(EPA)和美國國家電力研究院的官員和專家來到清華大學在寧夏的鹽堿地改良試驗田現場參觀時驚嘆道:“中國在鹽堿地改良技術方面已經走在了世界前列。”
2008 年5 月,清華大學成立了鹽堿地區生態修復與固碳研究中心,為國家鹽堿地改良與生態修復提供高水平的技術支持。
常年的奔波和風餐露宿,徐旭常和陳昌和的身體健康先后都出現了問題。但二人誰也沒有離開研究一線,帶著疾病和疼痛指導團隊在內蒙古、寧夏、新疆、遼寧等地成功完成幾十萬畝鹽堿地改良,改良后的鹽堿地糧食產量當年便可達到中高產田的效果。
瀕死的土地,被“復活”了,可是徐旭常和陳昌和卻先后被查了癌癥。2010年,徐旭常不得不停止手上的工作入院接受化療。
作為全國頂尖大學,清華大學在技術研發試驗和示范上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可這項技術一旦進入產業化發展,以一所大學為主體便會受到極大的限制。為了更快更好地將技術成果轉化,以產業化推動我國鹽堿地改良,保障國家糧食安全,徐旭常和陳昌和提議建立新的產業化主體來推動鹽堿地改良。2010 年11 月,清華大學籌措2億元資金牽頭發起成立了華清農業開發有限公司,以企業為產業化主體進一步加快該成果轉化,并提出利用十幾年的時間,為國家改良1億畝良田的目標。
越來越多的鹽堿地長出生命旺盛的莊稼,徐旭常的病情卻急轉直下,他早已不能獨立行走了,連正常吃飯和說話都成為一件大難事兒。2011年,徐旭常再次入院,家人為他請來了一位護工,當得知這位護工曾到新疆的鹽堿地采過棉花時,徐旭常竟然一下子來了精神,不斷地刨根問底,追問護工采棉花的地塊具體在哪?面積多大?土質如何?棉花產量怎樣?這位新來的護工并不知道,這已經是徐旭常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天,這些問題也是他人生中最后的問題。
科技進步永無止境,清華大學的科研團隊仍然在鹽堿地上繼續探索和追求,而華清農業作為有著特殊使命的高新技術企業正快速地轉化著一批又一批清華人的科研成果。有清華大學一流的科研團隊坐鎮,華清農業很快便在內蒙古準格爾旗、張家口北、新疆、吉林大安建立了四大基地。經過無數次不同地塊反復摸索和試驗,“脫硫石膏鹽堿地改良技術”突破性地解決了一直以來鹽堿性土壤難以治理的世界性難題,它不僅可以使大面積荒地變成綠洲,而且可以使中低產田變成高產穩產田。對作物進行檢測的結果表明,使用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對環境和食品無害,農作物的重金屬含量,遠遠低于我國無公害食品蔬菜衛生標準。
清華大學和華清農業都在算著一筆大賬:中國有5.5億畝鹽堿地,其中具有農業利用潛力的約有2億畝。如果能利用脫硫石膏改良出1億畝耕地,按一畝產糧500斤算,全國可增產糧食500億斤。這對國家解決13億人口的糧食問題,保住18億畝耕地是有重要戰略意義的。而長期被丟棄的脫硫石膏也終于在這場鹽堿地改良中找到了更有價值的歸宿。
2011年,華清農業在吉林省大安市海坨鄉建立了東北第一塊鹽堿地改良基地。當年便獲得了成功,水稻產量達到了每畝900斤。那年秋天,海坨鄉熱鬧極了。金燦燦的稻子讓這些蜂涌而至的農民直咂舌。他們的祖輩、父輩以及他們自己,從來不敢想象在這片鳥都不來拉屎的地方,竟然能長出這么好的糧食。
“這就好了,就這么好了,明年不能再返鹽堿嗎?”農民們一遍遍問著,他們還是不敢相信這樣的一片土地能長出如此金燦燦的稻子。
日復日,年復年,在水稻一茬茬的生滅里,華清農業已經在吉林大安走過了六個年頭。海坨鄉的項目部里,每個田塊不同時間段不同年份的鹽堿值數據表格已經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這些數據連同其他鹽堿地改良基地的數據早已經匯集到總部的電腦里,不斷形成更多更有效的治理方案。 “脫硫石膏改良鹽堿地技術”已由當初“一方治百病”,變成了“一病一方”,將中國上百萬畝鹽堿地成功改良成了中高產田。
三
2017年2月,大安市叉干鎮民樂村土地開發整理項目土壤改良技術服務公開招標,招標范圍為:利用鹽堿地改良技術,在項目區內進行土壤改良,改善鹽堿地理化性狀,滿足水稻生長條件。為水稻育苗、田間管理提供技術服務。
華清農業的順利中標,讓李長江松了口氣。眼見為實,畢竟他們在大安的地界上成功干了六年,讓原本寸草不生的海坨鄉變成了一片一望無垠的稻田,畢竟他們的背后有清華大學這樣力量雄厚的技術支撐和信譽背書。
3月,作為民樂村土壤改良項目的負責人隋春江帶著六名技術人員進駐民樂村基礎調研。正是風卷黃沙漫天飛的季節,技術人員站在光禿禿的鹽堿地上,除了風的呼呼聲,他們什么也聽不見。休閑夾克被黃風鼓吹得如同膨脹的氣球,裹挾著他們左右搖晃無法站穩。雖然這些技術人員幾乎走遍了全國的鹽堿地,看慣了寸草不生的荒涼,但一想到要在這望也望不到頭的上千公頃鹽堿地上勞作和耕種,他們的心情也復雜起來。在一片荒蕪上建造水稻帝國,這種顛覆性的改變,這種神來之筆,確實令人興奮,與此同時,擺在眼前的巨大困難,又如一塊巨石壓在了他們的心頭。
一個月后,專屬于市民樂村的鹽堿地“復活”計劃開始了。這片土地,已經有幾十年沒有任何綠意了,風沙早已將它當成自己的練兵場肆意狂歡。
大型機械陸續下地,沒有任何阻擋和消減的機械轟鳴聲暫時壓倒了肆虐的風聲。不甘落敗的風,將暴起的塵土忽而卷起,忽而摔打出去。有時,索性把那些塵土打成捆兒、團成卷,抱在懷里形成一個巨大的風沙旋渦在天地間來回甩動。
得知華清進駐民樂村,從前合作過的施工方也紛紛從各地趕來助陣。
趙匆是華清農業的老搭檔了。他在黑龍江農墾干了大半輩子后又自己開公司承攬農業施工項目。華清在黑龍江改良鹽堿地時,趙匆就承攬了一些項目。
合作多年,趙匆非常了解華清。華清的目標是為國家增加一億畝良田,所以它的每一個項目都要求做成示范或者標桿,并且必須一年見效,讓農民一勞永逸。華清對施工乙方要求非常高,而且監管嚴格,配有追蹤。即使項目看起來結束了,但仍然會有專門負責的工作人員定期到做過的項目地里監測PH值,確保每一個項目完成后都不再返鹽堿。因此華清的工程,好接卻不容易干。
趙匆在與華清的合作中干得很辛苦,甚至是艱苦,但卻學到了不少東西,也體會到了他一生都沒體驗過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不是掙多少錢,而是親手把那些不毛之地變成米糧川,這種親自創造奇跡的感覺,讓五十多歲的趙匆覺得尋得了一種金錢給予不了的自我認可感和自豪感。所以,六年前當他得知華清在大安建立萬畝基地時,便毫不猶豫地從黑龍江省跟到了吉林省。
華清對鹽堿地的改良是嚴格按照清華大學制定的方案步驟進行的。他們到達民樂村后,先在不同地塊取土、包裝、標號,然后送回到清華大學。在清華大學的實驗室里,科研人員為土壤進行全面“體檢”,得出數據后交由專家“會診”,再根據數據制定相應的改良方案。而華清的任務正是將這些方案變成扎扎實實的行動。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荒蕪的鹽堿地變成了一塊塊有模有樣的待耕田。
坐梗、經平、翻耕、揚料(揚改良劑)幾百名工人忙得不亦樂乎。水田越來越有模樣了,工人們開始放水泡田。然后水平打漿,待土壤里的鈉離子與鈣離子充分置換后將水排出。兩放兩排后,技術員開始測試土壤里的鹽堿度,一般情況下,兩放兩排后,鹽堿度就會降到正常標準,如果哪塊田里的鹽堿度沒有降到正常標準,施工方將再進行一次進水和排水,或者做其他調試。
趙匆負責的施工項目里就有水平打漿一項,華清對他的要求是“寸水不露泥”,以水為尺,只要放水就不能露泥,有一處露出了泥,便視為不合格。
3月施工,6月之前必須完成插秧,不然就會因錯過農時而錯過一年的收成。隋春江的施工隊剛一下地,李長江便和鎮里研究著給村民們分土地。
前期工程正在緊鑼密鼓地收尾和查漏補缺,土地改良施工正如火如荼的搶時間,李長江等人正在地里忙著給農民分地,一時間,田地里熱鬧極了。
村民們的心里早已樂開了花。從前,見縫插針式的耕種造成他們的土地非常零散,有的農戶甚至有十幾塊二十幾塊土地,春天播種時,常會出現把自家土地落下一塊的情況。重新分土地后,不僅土地面積從原來每人3.5畝變成了每人一公頃,土地也集中連片更好耕種了。
民樂村分完土地后,村民對華清農業施工質量的監督便更為上心和嚴格起來。隋春江一面帶著團隊搶工期,一面還要解決村民的各種訴求。為了保質保量盡早進入插秧環節,隋春江調派了400多工人和技術員,在民樂村展開了夜以繼日的奮戰。
5月末,終于可以插秧了。新的問題又來了。民樂村世代種旱田,完全沒有種水田的經驗。華清已經對村民進行了多輪培訓,但到了實際種植環節,村民仍然有很多問題拿不準,不敢動手種。
村民劉貴東聽了幾次培訓后在心里暗暗合計:如果自己種不好,就要白受累,不如把土地經營權流轉出去更劃算,于是,在插秧前,他果斷地把全家剛剛分得的6公頃水田全都出租了出去。
更多的村民還是愿意自己來種植自己的地塊,這樣他們覺得更踏實。
隨著稻苗一天天長大,民樂村也熱鬧起來。村西口的涼亭里、水稻田的田梗上、水渠邊隨處都是聊天的村民們,他們席地而坐,眉飛色舞地談論著水稻長勢,以及這幾個月他們和水稻之間的各種故事。
這一年秋天,祖祖輩輩苦于貧瘠的民樂村村民終于迎來了第一個水稻收獲季。眼見著飽滿的稻穗壓彎了稻苗,村民們心里別提多美了。隋春江已經快成為村里的一員了,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帶著技術員來檢測水田里的鹽堿度,監測稻子的長勢。村民們早已經忘記當初是如何的反對整體改良項目,他們只記得那些讓他們開心的事兒和讓他們多打糧食的人。
“隋總,晚上來家里吃!”
“隋總,讓你的技術員上我地里看看唄,那稻子長得好著呢!”
“隋總……”
村民們大多不知道隋春江的全名,也不知道他到底主管的是什么,他們只知道,這些從地里突然長出來的水稻和這位城里來的年輕人有關。他們表達感激與感謝,無非就是“上地里看看”“來家坐坐”“來家吃飯”。偶爾,也有年輕的農民會向他們的“隋總”遞上一根香煙,以傳遞他們最為樸實的情感。
收割機終于下地了,那轟隆隆的聲音從村東頭一直傳到村西頭,奏響了民樂村幾十年來最為渾厚和歡快的豐收之歌。
“平均畝產1200斤!民樂村1100公頃水田為高標準水稻田。”當測產的專家組在田梗上宣布測產結果時,整個村子沸騰起來。每一個村民的臉上都掛著笑,民樂村,終于名副其實,成為真正的民樂村。
李長江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臉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他帶著村干部在村部里算賬:經過土地整理后,除去水渠、道路,民樂村參與土地整理的兩個小組一共新增耕地1136公頃。除了村民每人分到了1公頃土地外,村集體預留70公頃作為新生兒備用地,另外470公頃公開招投標進行對外發包,村集體十年租金收入1700萬。民樂村還清了欠銀行的400萬貸款,又蓋了育苗大棚,給每個村民交了社會醫療保險和意外險,村里還出錢建了自己的村民廣場,也安上了路燈……
這一年,民樂村200多戶建卡立檔的貧困戶全部脫貧。
李長江把他的“老捷達”送進了修理鋪,經過師傅的一番保養,“老捷達”煥然一新。李長江的脊背終于又直了起來。村民們信任他,更敬佩他,凡村部號召的事兒,村民們都爭著搶著響應。
村里的文化廣場掛起了大紅的燈籠,天一放黑,音樂便響了起來,婦女們換了衣服化好妝三五成群的在廣場中央扭了起來。
放學的孩子們或在干凈的村路上瘋跑,或幾個人約好在村里的農村書屋讀書或自習。
一直享受低保的劉淑霞越發地喜歡串門了,她新分得的1.2公頃水田已經全部流轉出去,僅流轉費用就有1.2萬元。村里聘請她做護林員,每年給她5000元護林工資。雖然她的腰因為常年勞疾早已經無法挺直走路,她走路的背影永遠像一個大問號,但因為腰包鼓了,她總覺得自己的腰桿是直的。她每一天的每一步都是直著腰桿子邁出去的。
有一次,村里來了幾家新聞媒體的記者要求駐村采訪,村上沒有招待所,記者們只能分散到村民家中吃住。劉淑霞聽說后,彎著腰特意跑到村部申請讓客人們來自己家吃住。記者們在劉淑霞的家里一住就是一周,臨走時,給這位總是笑盈盈的老人留下2000元伙食費和住宿費,劉淑霞死活不要。記者將錢偷偷藏在了被褥底下,劉淑霞便彎著腰一直追到了村口,直到記者把錢收了回去,她才又彎著腰笑盈盈地走了。
一年前,劉淑霞還因為4塊錢的豆腐切塊大小不均勻,賣給她的那塊體積偏小而與賣豆腐的小哥兒發生爭執,還因為鄰居家的雞刨了她園子里的幾棵蔥而索要賠償。
脫貧戶老劉家的墻上掛起了四個字:“吉祥如意”。這是吉林省書法協會春節期間來民樂村為村民們寫對聯時,老劉特意讓書法家寫的,又讓侄女到市里裝裱后,掛在了墻上。不知何時起,老劉竟也喜歡上了舞文弄墨,在侄女家找來毛筆和墨汁,農閑時自己作幾首順口溜,然后有板有眼地用毛筆寫下來。老劉的字雖然寫得瀟灑,但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他缺少了些功底。李長江總是會鼓勵人的,常與老劉念叨:“老劉啊,別總自己偷摸鼓搗著玩,哪天來村里寫寫,村里的對聯,村子里墻上的標語,以后都包給你了。”
老劉嘴上一個勁兒地說自己不行,卻偷偷地愈發勤奮起來,還在快手平臺上拜了師父,每天晚上八點準時學習書法。他的的確確想好了一副對聯,想親手寫出來送給村部。
春節前,民樂村新增加的稻田利用耕地占補平衡動態監測監管系統,以10等利用地的耕地指標進行交易,共為大安市地方財政增收9.6億元。
增糧、富民、還帶活了一方財政,這場發生在松嫩大平原上的去鹽堿化改良探索,一舉多得,利國利民,也為中國2億畝“地球之癬”的改良和治理提供了行之有效的“藥方”。
好消息不徑而走,全國各地的鹽堿地改良科研單位和企業正向吉林省大安市匯集,帶來了越來越多的改良技術和產品以及越來越多的資金和項目,為了在科研單位和企業當中遴選出更有效的技術和模式,吉林省自然資源廳聯合大安市政府在大安市萬畝鹽堿地上搞起了鹽堿地改良技術大比武,十一家科研單位和企業帶著技術和資金前來“應戰”。
大安市、白城市、松原市……鹽堿地改良的大軍正帶著更為成熟的經驗,更為雄厚的資金,更為遠大的理想目標,挺進更多的荒蕪之地……從此,不但民樂村的村民因“癬”去而“民樂”,廣袤的松嫩大平原、中國更多的鹽堿地上,所有因“地球之癬”而苦的農民都將因“癬”去而“民樂”。
作者簡介:孫翠翠:女,吉林日報社農村部記者。吉林省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長期關注三農問題,致力于大米品牌的策劃、宣傳與推廣。曾獲吉林省優秀記者、吉林省優秀慈善新聞工作者、吉林省盲人協會愛心大使等稱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