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嘹亮(報告文學)
作者:楊逸
一
北風吹瘦了霍林河,遠看像大地的骨頭,橫亙在莽蒼無際的松嫩平原。大湖小湖都結了冰,葡萄串一樣跟霍林河連在一起。
這里是吉林省大安市海坨鄉(xiāng)前進村。入了冬,這里的雪就會從天鋪到地,從各家院子鋪到各村小路。放眼望,四野皆白——屋頂是白的,煙囪是白的,風雪中的蘆葦蕩是白的。鄉(xiāng)親們身上披的雪片是白的,喘出的氣兒是白的,掛在眉毛胡子上的霜也是白的。家家戶戶一推門冒出來的煙火氣是白的,為過年做的豆腐是白的,房檐下的冰溜子是白的,就連凍在簸箕上的粘豆包也是白的。白里有凍傷的手腳、皸裂的臉,白里也有藏在雪下的瘠薄、欠收的莊稼、男人的長吁、女人的短嘆。白里有遠去卻不會消逝的世世代代,時而相看兩茫茫,時而澹澹入夢來。時光之間隔著護院的狗,拉絞盤的馬,春耕的牛。幾斗煙的工夫,小兒長成了老爹,老爹的膝蓋骨埋進了黃土。村口老樹熬倒了村部土墻,爬到樹尖的淘小子聽清了老樹的預言:好日子在遠路上,正一天天朝這里走來。
北方的長冬讓人知道,多么璀璨的季節(jié)都會在白色中皈依沉靜,最單純的白有著最滄桑的年輪,最不動聲色的城府。
大戰(zhàn)換了檔,費力地開著那輛老式北京吉普,趕往寄托他全部希望的那片蘆葦塘。海坨鄉(xiāng)地處松嫩平原中部,霍林河下游,七分鹽堿地三分蘆葦蕩。這里的鹽堿地不豐饒、不肥沃,卻養(yǎng)就了他魁梧的體魄。這里的蘆葦蕩根系茁壯,隨便抓起一根,手里就是它幾百年前的樣貌。大戰(zhàn)很清楚,再沒有哪個地方能像這里給他踏實敦厚的情感。他曾去城市求學打拼,一去十年,卻發(fā)現(xiàn)即便跟異鄉(xiāng)臉貼臉,陌生的繁華始終不是他的風景。他回到自己的來處,也是祖輩的來處。家鄉(xiāng)的土地瘠薄而又蒼茫,卻毫無保留不遺余力,捧出一粒粒瘦弱的稻谷。這瘦弱養(yǎng)育了他,這里的煙火味、人情味、魚蝦溫暖的淡腥味,像古老的霍林河水,在他血管里奔涌。只要踏上這條開過無數(shù)次的雪路,聽到車輪從雪上碾過,大戰(zhàn)心里就會熱氣蒸騰。“霍林河水呦,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古老的歌聲里,熾熱的淚水是爬出心窩的霍林河。
大戰(zhàn)是去直播賣魚。每天都去,準時準點。
車子像識途老馬,忠實地把他帶到了湖面。大戰(zhàn)一腳剎車,車輪在冰面劃出長長一趟,嘶鳴著停住了。幾個幫手早已等在那里。家什都已備好,太陽切開冰上的霧,照著鐵釬子和破開的冰窟窿。網是起大早下的。破冰,下網,拉網,幾個人早已輕車熟路?!捌鹁W嘍!”這是直播最動人心弦的環(huán)節(jié),隨著眾人齊聲高喊,大戰(zhàn)把手機對準了二尺見方的冰窟窿。漁網慢吞吞地離開湖水,一根根活蹦亂跳的野生魚在網里撒歡打滾兒。
大戰(zhàn)的冬捕不同于那些聲勢浩大的冬捕,那些冬捕幾乎都是把外地魚買回來,倒進湖里,過過水洗個澡就漲了身價。大戰(zhàn)的冬捕不圖聲勢,打上來的都是原生態(tài)野生魚,雖然數(shù)量不多,個頭也不大,但貨真價實,銷路很好。每拉上一網,不管是柳根兒、嘎牙子、鯉拐子,還是鯽瓜子,都是純正的東北野味,廣受歡迎。
“這條鯽瓜子足有七八兩,做魚湯可是最鮮亮兒,肯定勝過黑旋風李逵和浪里白條張順爭搶那條,哈哈!”
“看這柳根子,多胖!管你是醬燜還是清燉,都是最好的下酒菜兒,不次于康熙巡游大擺開江宴那道!”
大戰(zhàn)一邊介紹打上來的魚,一邊招呼著天南海北的魚客?!氨镜氐漠斕炀湍芩偷?,外地的也不出三兩天,看好了下單吧?!币簿蛡€把小時,打上來的幾十斤魚銷售一空。買到的心滿意足,沒買到的意猶未盡。一番忙活,冬天的日頭就偏了頭頂。直播間里傳來南方口音,“戰(zhàn)老板,來個潑水成冰怎么樣?”大戰(zhàn)擦擦腦門的汗,咧嘴樂,“好說!”
找了一圈兒,沒有小盆,想起車上那個舊搪瓷缸子。拎在手里,扒開冰窟窿上殘留的碎冰,舀了滿滿一缸子水。“看好了您吶!”大戰(zhàn)站在車子前,腰身一彎到底,又像展開的弓,快速伸直。缸子里的水隨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恰好把頭頂?shù)奶杽澰诹嘶±?。細小的冰霧好似從太陽里噴薄而出,帶著冰的粗礪霧的細膩,在寒冷的空氣中飛揚,沖撞?!案鐐儍海瑲g迎來東北做客哈!”直播間里有幾百號人,大戰(zhàn)的聲音在冰上回旋,又橫跨數(shù)千里,隨南北魚客的手機,在遠方響徹。
捕魚的大戰(zhàn)其實并非漁民。他是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研究生,做的產業(yè)是螃蟹養(yǎng)殖。此時,深秋下水的八萬余斤蟹苗正在冰下過冬。大戰(zhàn)每天來冰上,鑿洞、下網、起網、捕魚、賣魚,醉翁之意卻不在魚。這個冬天對大戰(zhàn)和蟹苗都非比尋?!髴?zhàn)人在冰上,心里卻全是冰下的蟹苗。蟹苗身在冰下,正悄無聲息地經受寒冬的考驗。
大戰(zhàn)名叫戰(zhàn)凌云,三十六年前出生在海坨鄉(xiāng)前進村。2014年從延邊大學畢業(yè),獲得研究生學歷的戰(zhàn)凌云曾為愛情留在城市打拼,賺到第一桶金,卻終究還是萌生了退意。短短幾年,返鄉(xiāng)的戰(zhàn)凌云已是海坨鄉(xiāng)養(yǎng)殖大戶、致富帶頭人,是“吉林省勇勵生態(tài)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的法定代表人。
他的人生有故事。他的故事適合在凜凜寒風中娓娓道來,聽上去,像北風在歌唱。
二
海坨鄉(xiāng)的童年有水有魚,有傳說。既是傳說,就有農耕漁獵、鐵馬金戈,有彎弓長刀、亂世踉蹌,也有人間愛恨、英雄美人。浩瀚的蘆葦蕩卷起一波又一波悲歡離合,吹亂漢人爺爺?shù)暮?,吹深蒙族奶奶的皺紋。
那時的霍林河還沒被北風吹成大地的骨頭,那時的霍林河除了鯽瓜子、柳根子、噘嘴島子、鰲花、鯰魚,還有幾十斤的大草魚和兇狠生猛的大黑魚。那時的海坨鄉(xiāng)沒有哪個男孩兒不知道魚把頭,也沒有哪個男孩兒沒做過當魚把頭的夢。把頭是蒙語“巴圖魯”的諧音,魚把頭是夏天敢潛在深水里空手抓黑魚,冬天能帶上百十號人,看準魚窩子,一把網趟子就能捕上萬斤魚的英雄。魚把頭一生都在跟大魚斗智斗勇。最大的魚藏在最深的水下,還是逃不過魚把頭的鷹眼。捕魚英雄或是潛入水中生死搏斗,或是單耳貼在冰面,逡巡追趕。每次把大黑魚背在背上,汗水涔涔地走回村里,都能享受到人們的仰慕歡呼,都能在生命里刻下一筆雄性的榮耀。
“老少爺們兒要聽好嘍——腳下滑呀!加把勁兒呀!燙好的酒喲,家里有哦!老婆孩子,熱炕頭??!擼起袖子,加油干??!嘿喲!嘿喲!嘿喲!”
兒時的戰(zhàn)凌云就體格健壯,自帶幾分魁梧,一群做魚把頭夢的孩子里,數(shù)他號子喊得最響亮,玩人魚大戰(zhàn)游戲也最勇敢。游戲時孩子一般分成三撥,一拔扮演大黑魚,一撥扮演肥碩的草魚,只有最勇敢的才能扮演魚把頭。于是每次正式開戰(zhàn)前,都要經過一番短跑、爬樹、跳高比賽。戰(zhàn)凌云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運動天賦,不管什么項目,奪魁的總是他。魚把頭的角色自然就落在了他頭上。
戰(zhàn)斗一開始,黑魚和草魚們先是一番殺無赦,草魚紛紛被撕咬成尸體。最精彩的是后面的人魚大戰(zhàn),扮演魚把頭的把黑魚抓上岸,魚把頭勝;魚把頭被制服在水中,黑魚勝?!昂隰~”通常有兩條,輪番跟魚把頭周旋。他們帶著騰騰殺氣,不時竄出水面挑釁。“把他拉下來!”兩條黑魚齊心協(xié)力,戰(zhàn)凌云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夏天的蘆葦蕩里,進入角色的黑魚和戰(zhàn)凌云,在水草和菱角秧中來回穿梭,飛騰縈繞。微風吹過水面,大黑魚狡猾地在他身前身后忽隱忽現(xiàn)。戰(zhàn)凌云不敢怠慢,心想著,換作魚把頭,此時會如何?周旋,傳說里講的都是周旋,等黑魚耗盡體力,再一舉拿下!狹路相逢有耐力者勝,一時間又是潛水又是甩水,在水塘里和兩條黑魚玩起了貓抓老鼠。
終于,黑魚體力耗盡了,身強體壯的魚把頭一手一個,把黑魚撂在岸上。
得勝的戰(zhàn)凌云想,總有一天,他和真正的大黑魚也要有這么一仗,一仗之后,他會成為海坨鄉(xiāng)最大的英雄。天黑了,黑魚和草魚們都回家了,岸邊的辣蓼草被他們碾倒一片。只有魚把頭還沒回家,他坐上去,想著自己的未來,也想到了自己的家。在他心里,父親是從沒做過魚把頭夢的男人,無趣得像只知道干活的機器?!拔也灰畛晌野帜菢印?,還很年幼,這個念頭就在戰(zhàn)凌云心里生了根。
和別的村民一樣,戰(zhàn)凌云家的地由于鹽堿成分高,單靠土地僅能勉強維持個溫飽。他父親不甘心一直窮下去,就到外地學會了做魚罐頭手藝。一年到頭,只要種地有點閑空,他就一頭扎在收魚、做罐頭、賣罐頭這三件事上。罐頭利潤并不高,手工做罐頭又費時費力。在戰(zhàn)凌云記憶里,家里從屋子到院子,打眼一看,除了活魚就是死魚。都是純野生小魚,逐條去鱗掏凈內臟的小魚。唯有成品罐頭能飄出香味兒,卻又被鐵蓋子把那香味兒密封在玻璃瓶里。
戰(zhàn)凌云不喜歡滿屋子的魚腥味兒,整天沉浸在魚把頭夢里。“別總白日做夢,有那工夫,跟我學做罐頭?!备赣H的腰身整天彎著,偶爾直起來,就給他打破頭楔。戰(zhàn)凌云不服氣,也不頂撞,只在心里說,我和你,不一樣。
“做個魚把頭的夢就是英雄了?小子,還不如把你那書本學好?!睉?zhàn)凌云好幾次想反問父親,你是不是連那個夢都沒做過?好幾次都被賣魚收魚的討價還價給沖了。他才上小學,想不出討價還價的差價里就是他們家的日子。只知道要交學費了,伸伸手;要訂校服了,伸伸手。
這樣的童年在一個冬天,忽然沉入了湖底。像機器一樣只知干活的父親,破冰捕魚時掉進清溝子里,救上來已經僵硬了。清溝子是河水喘氣的鼻孔,即便三九天也不會封上,是最讓冬捕漢子們提心吊膽的地方。得知消息的戰(zhàn)凌云喪魂落魄地跑回家,呼喊父親的聲音像一粒粒碎冰碴,在他奔跑的路上紛紛揚揚。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跟每天一樣,背書包去了趟學校,回來怎么就沒爸了?一個任勞任怨的男人怎么說消失就消失了?戰(zhàn)凌云滿臉淚水,努力理解著什么是消失。母親的哭聲又讓他確認,即使那個男人活過來,也會再次消失。那哭聲太撕心裂肺,那種撕心裂肺里沒有假設存在。
戰(zhàn)凌云剛滿十一歲,他和他的英雄夢一樣不諳世事。事實證明,沒經過淬煉的夢想就像蘆葦一樣脆弱,人魚大戰(zhàn)游戲轉眼真的變成了遠去的傳說。屬于戰(zhàn)凌云的年輪還很菲薄,沒法傳授給他,夢想來過就會留下烙印,哪怕只是個疤痕。扮演草魚的孩子不用掩藏膽怯和懦弱,扮演過魚把頭,卻注定要學會一些沒想過的本領。就因為從不在作文里寫父親,語文老師追問他為什么。他不知道怎么描述父親的消失,只好沉默不語。同學們開始替他定義這種消失,他們說,戰(zhàn)凌云他爸死了。他們的自作聰明讓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失去了遮擋?!盎袅趾铀?,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在河邊坐了一夜的戰(zhàn)凌云變了,別說黑魚和草魚,就連母親,也對他充滿了不解。
“兒子啊,我們這個家屋頂都塌了,你怎么還不愛上學了呢?”
母親的問話讓人慚愧,卻不能讓他變成母親希望的樣子。他不想傷母親的心,也不想解釋自己的叛逆。孤兒寡母的日子比黃連還苦,母親只好改嫁了。繼父也是靠種地為生的農民,半生窮困,老實本分。他勸戰(zhàn)凌云的母親,孩子心里興許有他的苦,咱別逼他。戰(zhàn)凌云在門外聽到,眼淚直沖眼眶。他不聲不響扭身跑了,繞著秋天的蘆葦塘,一口氣跑了兩圈兒。他得把男兒的眼淚跑回肚子里。
因為體育天賦特別突出,性格也很男子漢,高中體育老師一直對戰(zhàn)凌云很欣賞。高三上學期,體育老師找到他,像哥們兒那樣,一人一根煙,扯開了話頭。
“凌云,你覺得命運應該跟那些草包開玩笑,而它卻偏偏跟你開了個大玩笑。你知道這是為啥?”戰(zhàn)凌云知道體育老師對他多好,可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有時一句話就是一支矛,直中要害,直挑心結。
“為啥?”
“那話咋說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命運折磨的,常常是天選之人?。 ?/span>
“什么是天選之人?”
“這輩子,是帶著使命來的。就像魚把頭。”
一個激靈,從里到外。除了兒時的自己,居然還有人相信他會成為魚把頭那樣的人物。
“我就是打個比方——未必是魚把頭,這就像有人是兵,有人是將。你小子,就安心一輩子在這地方受窮?”
煙頭捻滅,百感交集。體育老師的話刺激了戰(zhàn)凌云骨子里的倔強,他問老師,還有改變的可能嗎?得到的是一記拳頭和掏心掏肺的長談。這次長談讓戰(zhàn)凌云覺得,考大學,體育專業(yè),是唯一能改變命運的那縷希望。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體育老師簡直成了命運派來度他的菩薩。戰(zhàn)凌云決定相信菩薩的慈悲,也試著相信一次自己的潛能。
可他已經放棄自己太久了,要想改變就要和自己進行一場惡戰(zhàn)。他要努力戰(zhàn)勝薄弱的文化課、增強體能訓練、苦練各種體育項目。最難的還是打敗內心深處的不自信,那些時不時潮水般涌來的自我否定。他覺得自己就像咬了鉤的大黑魚,為了一線生機也必須忍住上顎骨的疼。那種疼鉆心,持久,彌漫,每當他想放棄,就會往骨頭里又狠狠地剜進去。
“凌云你記著,半道逃跑,以你這性格,你得一輩子看不起自己。”
體育老師的話是房梁上的繩子,大腿下的錐子,冷不丁就會給他尖銳的刺痛。與高考那一場苦苦搏殺,讓他的二十歲布滿艱苦和疼痛——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心里沖撞著擔心愿望落空的惆悵和對金榜題名的憧憬。
出成績那天,體育老師和他一起撥電話查詢。智能語音開始念成績那一瞬間,戰(zhàn)凌云感到有幾百條小柳根在他心里爭著咬鉤。那鉤子不是別的,是他二十歲的心臟。它們把他年輕的心啄得七上八下,亂了節(jié)奏。幸運的是,天道酬勤,命運垂青,年輕的戰(zhàn)凌云打了個勝仗!他考上了——延邊大學,體育專業(yè)。那個夏天,他在心里喜極而泣,他忽然理解了大黑魚的忍耐和堅持。
“萬分之一的生機也是生機,只要不放棄。”大黑魚在戰(zhàn)凌云眼里有了幾分悲壯的氣魄,那是年少時從沒有過的念頭。英雄二字,在心中開疆拓土,宕闊了疆域。
三
大學四年,戰(zhàn)凌云一直半工半讀,靠著在肯德基打工,供自己讀書。畢業(yè)前原計劃回家鄉(xiāng)當一名體育老師,可是幸運之神再度凌空而降——本來只是要好的同學拉他陪著考研,可結果居然是他考上了。讀研三年,時間悄悄改變了很多布局,最終在他研究生畢業(yè)的2014年,把岔路口橫在了他眼前,逼他選擇。
一條是戀情,是城市。讀研期間戰(zhàn)凌云結識了一個城市姑娘,家境優(yōu)渥。他喜歡她,對她用情很深。另一條是親情,是返鄉(xiāng)。母親再婚后又生了個妹妹,新家的日子一直貧窮,像破舊的老屋,不見天光。大安市有人才引進政策,戰(zhàn)凌云如果回去可以直接進高中,當體育老師。他在岔路口徘徊躑躅,哪條路都是人生大事,都讓他躊躇不定,四顧茫然。矛盾的是,他對姑娘的心很堅定,可是留在陌生城市,他的決心卻并不堅定。母親和繼父在家鄉(xiāng)生活了一輩子,期待著他的畢業(yè)會讓日子有所改變??苫氐郊亦l(xiāng)進入事業(yè)單位,從此朝九晚五按部就班,每天看到的,還是欠收的土地、貧窮中掙扎的親人,每次想到這兒,戰(zhàn)凌云的心就像綁在了井繩上,井把輕輕一牽動,就是一陣劇痛。
幫他決斷的,是女友跟他吵的那一架。別的都模糊了,那最扎心的一句卻總也不忘。“戰(zhàn)凌云,你這么窮,拿什么養(yǎng)家?”女友說的不光是結婚后的小家、未來的孩子,也包括戰(zhàn)凌云靠種地為生的母親、繼父和妹妹。戰(zhàn)凌云站在現(xiàn)實面前,忽然感到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寒風撕成了碎片。他哪個家都養(yǎng)不了,即便進入體制內,有一些穩(wěn)定的工資,肩上這么多人,他還是養(yǎng)不好。一時間,羞愧讓他衣不蔽體,無言以對。
現(xiàn)實擺在眼前,錢是最迫切的目標,他必須努力掙錢。為了錢,他只能選擇留在城市,繼而又為這個選擇做了一系列選擇——到老師介紹的建筑公司打工、租房、房租、一日三餐、收入、花銷、拮據(jù)、局促、迷惘……賺錢變成另一場人魚大戰(zhàn),財富如同巨大的黑魚,藏身在生活的波瀾。戰(zhàn)凌云又一次悄然化身成魚把頭,在生活的深河面前,守候,周旋,伺機而動。
他忘了是誰說過,機會也許會在無數(shù)次隱忍中到來,可只要一次錯過,就會轉身走掉。戰(zhàn)凌云能吃苦,能放下研究生身段,小心翼翼地隱忍。幸運再次降臨,他終于等來了機會。憑著踏實可信,戰(zhàn)凌云承攬到一份防水工程的活。他兢兢業(yè)業(yè),躬身力行,每個細節(jié)都力求完美,每筆開資都精打細算。奮戰(zhàn)了幾百個日夜,衣帶漸寬,戰(zhàn)凌云終于成為有收獲的漁人,口袋里有了第一桶金。為了這個收獲,他曾喝酒喝到狂吐,看臉色看到巴不得自己視力模糊,催款時數(shù)度摧眉折腰。他想,有了這桶金,總算能留住愛情,能被城市接納,能有屬于自己的家。他風塵仆仆,滿心喜悅,去找那個一心想娶進門的城市姑娘。
手里捧著肉搏后的戰(zhàn)利品——那條叫財富的大黑魚,也捧著海坨鄉(xiāng)男兒一顆滾燙的心,像座結實的小山,他站在了愛情面前??伤犚姁矍檎f,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他還聽出愛情沒忍心說出口的更多,關于社會地位,關于不同的底色。那一刻,愛情不再是眼前的姑娘,愛情是這座斑斕又冷漠的城市。
他從沒扮演過草魚,做不到削平棱角,更不會裝死認慫。就在那一瞬間,那個曾經離經叛道的戰(zhàn)凌云,幾乎再度附體在他身上。他眼神凌厲,嘴角勾著一抹諧謔??伤€是努力把倔強咽進肚子里,如同當年從不頂撞父親那樣,努力平靜地對愛情說,祝你好運。
他轉身離開了。他知道晚風中每一個路過的人,都能感到他是個異鄉(xiāng)人——他有滿身的意氣難平。夜色里,星星從天空走下來,變成萬家燈火。人在天橋上,車在天橋下,在這里,沒人在乎他是離開,還是留下。風從眼前吹過,也從心上吹過,用冰涼的寒意提醒他,而立之年了,可你還是腳下無根,一無所有。
那是戰(zhàn)凌云留在城市的最后一夜。這里沒有了牽絆他的愛情,卻喚醒了他強烈的思鄉(xiāng)情。家鄉(xiāng)貧窮,可他眷戀那個地方,眷戀生生不息的霍林河、生機勃勃的蘆葦蕩,眷戀甘苦與共的親情。城市留給他記憶最深的,除了失落的愛情,就是這段創(chuàng)業(yè)的經歷。這幾年他不止一次想過,自己單打獨斗創(chuàng)業(yè)賺錢的天賦——如果這也算天賦的話,一定是父親留在自己血管里的基因。他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用三十歲的目光回頭看那個已經遙遠的年代,父親其實是個有生意頭腦、懂得踏實經營的人。假如不出那場意外,父親一定會是海坨鄉(xiāng)最先致富并且能給鄉(xiāng)親做出示范的那個天選之人。戰(zhàn)凌云在做防水工程的那個自己身上,總能隱約看見父親的影子。他為年少時在心里頂撞父親的那句“我和你,不一樣”,感到愧悔和內疚;又為父與子隔著時光的和解,體會到一種只屬于男人的欣慰。他想過很多次,如果拿出在城市賺錢的這股勁兒,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是不是就接過了父親的衣缽,成為帶領海坨鄉(xiāng)鄉(xiāng)民致富的天選之人?那些難眠的夜他想過許多,只有他知道,在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他的心卻和霍林河、蘆葦塘真正水乳交融親密無間了。他解釋不清這是為什么,只知道時空距離越遠,心理的距離卻越是近到無法分割。
他沒法忘記,母親和繼父給他借夠了大學第一年學費,塞到他手里時故作輕松的表情。那些錢來自親戚,也來自鄉(xiāng)親,來自那些一年到頭掙不到幾個錢的人們。他們說,凌云出息了,咱海坨鄉(xiāng)的娃出息了,咱跟著高興啊。想著這些,嗓子啞了,眼睛充了血。他在嘶啞的夜風里聽見湍急的霍林河水,正在他血管里呼嘯沖撞。那聲音召喚他,讓他想起魚把頭和大黑魚的傳說,想起許久以前的父親和母親。他想,父親小時候一定做過跟自己一樣的英雄夢,他的腰是被生活壓彎的,他的夢是被生活調包的。而母親,咬牙承受厄運的母親,無處宣泄的母親,和父親一樣,都是“活著”這出大劇里的英雄。
戰(zhàn)凌云想起一首歌,《真心英雄》。“燦爛星空,誰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們給我最多感動?!蹦莻€夜晚,他心里界定的英雄,再一次突破疆域,有了巨大變化。他知道,悲也好,喜也好,愛也罷,恨也罷,在今夜統(tǒng)統(tǒng)放下,在下一個黎明鼓起勇氣重新出發(fā),才是一個男人向“活著”這出大劇里的英雄蛻變的第一道關口。
四
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戰(zhàn)凌云走了十年。從異鄉(xiāng)返回故鄉(xiāng),當然也不是眨眨眼的事。兩地車程倒是很快,用不上一天就到了??墒钦嬲迅焦枢l(xiāng)的泥土深處,戰(zhàn)凌云知道,自己足足用了三年。
就是那個痛苦的夜晚,他決定回歸本心,回家鄉(xiāng)去創(chuàng)業(yè),爭取干出點名堂。這個決心盤踞下來后,他那顆一直矛盾糾結的心,像卡在準星里的老秤砣,終于定住了,安穩(wěn)了,不再擺動。
還是讀研的第一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戰(zhàn)凌云認識了省農科院楊福義教授,并且聽楊教授說過遼寧省盤山縣在水稻田養(yǎng)蟹的事,他還為此要來一些資料,對“盤山模式”做了一些研究和了解。這是一種“一地兩用、一水兩養(yǎng)、一季三收”的高效立體生態(tài)種養(yǎng)模式。即:水稻種植采用大壟雙行、邊行加密、測土施肥、生物防蟲害等技術方法,實現(xiàn)了水稻種植“一行不少、一穴不缺”,使養(yǎng)蟹稻田光照充足、病害減少。這樣一來,既減少了農藥化肥使用,保證了水稻產量,又能確保生產出優(yōu)質水稻。河蟹養(yǎng)殖采用早暫養(yǎng)、早投餌、早入養(yǎng)殖田,不僅清除了稻田雜草,預防水稻蟲害,同時河蟹的糞便又能提高土壤肥力。
那時他腦子里就曾劃過一念:海坨鄉(xiāng)的鹽堿地如果也搞這種養(yǎng)殖,不也是件一舉多得的好事?土壤能改良、水稻能肥壯、河蟹還能為家家戶戶創(chuàng)收。他的想法得到了楊教授的認同??僧敃r他還是個窮學生,口袋里除了異鄉(xiāng)的風,連一分一毛創(chuàng)業(yè)的本錢都掏不出?,F(xiàn)在不是了,他有了一點本錢,他知道,本錢是根基,是底氣。也是在那個痛苦的夜晚,他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瑰麗的創(chuàng)業(yè)藍圖。火車上,戰(zhàn)凌云感慨人生際遇真是個魔幻的東西。他為了能在城市有個家拼命賺錢,賺到的錢卻恰恰成了他告別城市的底氣。他要用城市里賺到的錢回家鄉(xiāng)繼續(xù)打拼,思來想去,得出個結論居然是,如果養(yǎng)蟹的事真能成,他還真得感謝城市這十年。人可真是個復雜的生物,明明前一晚還在責怪城市的冷漠疏離,離開它的時候,心頭竟然涌起感激。
回到家里,行囊放下,來不及洗去風塵,也來不及對母親和繼父多做解釋,戰(zhàn)凌云便又開始奔波。第一站是省農科院。楊福義教授聽說他終于還是下決心棄城返鄉(xiāng),自己創(chuàng)業(yè),不由得流露出欽佩和贊賞。作為知識分子,他欣賞這種好男兒志在四方的勇氣,欣賞見識過繁華卻敢于舍棄繁華、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膽魄。楊教授的鼓舞和傾囊相授,堅定了戰(zhàn)凌云養(yǎng)蟹的決心。而后他直奔千里之外的遼寧盤山,在養(yǎng)殖戶家一住就是幾個月,從小蟹苗的孵化、豆蟹的水溫,到扣蟹移植、水質控制、養(yǎng)料配比以及病蟲害防治,事無巨細地向專家請教、向先行者取經。經過這番調研學習,他心里的念頭不斷清晰,信心也越來越足——在海坨鄉(xiāng)養(yǎng)蟹,理論上不但可行,而且前路一片光明。
市鄉(xiāng)兩級政府對他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給予了大力支持,不但從政策層面給了他許多扶持——降低創(chuàng)業(yè)門檻、減免稅費,還在拓展融資渠道、支持低息貸款等方面一路綠燈。他與村里簽訂了承包合同,把小時候玩抓魚游戲的那片水塘,連同那里的蘆葦蕩都承包下來。接下去,修整水塘,買蟹苗、運蟹苗、讓蟹苗在這里安家落戶,干的熱火朝天。本以為一切都會順風順水,沒成想真正干起來卻幾乎處處碰壁,意外頻出。
第一個跟頭摔在了蟹苗運輸上。戰(zhàn)凌云干勁兒十足,不自覺把理論和實踐劃了等號。第一次他就購買了十萬元的蟹苗,對于新手,這絕對是個大手筆。他設想,四月底海坨鄉(xiāng)的水面就會徹底化凍,五月初將扣蟹買回投放到水里,到了九月份,每個螃蟹能長到120克以上,五只便能達到一斤,而一斤能賣到三、四十元,當年的利潤就會非常可觀??捎捎诮涷灢蛔悖\輸不當,超過三分之一的蟹苗在運輸途中就丟盔卸甲,比火柴棍兒粗不了多少的螃蟹腿兒掉了滿地,狼狽不堪,損失慘重。第二個考慮不周是水溫。小蟹苗對水溫要求很高,水溫差上下不能超過五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而蟹苗拉回來那會兒恰好趕上寒潮,“水溫差”二話不說,直接要了不少蟹苗的命。幸存那些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又經歷了夏天的暴雨、伏天的水質富氧化,幾輪戕害下來,到秋天收蟹時,已經所剩寥寥。
這一次失敗,戰(zhàn)凌云很心痛,但是并沒泄氣?;ㄥX買教訓跟上學交學費是一個道理,他告訴自己。教訓只有親身經歷過才深刻,吃一塹長一智,他鼓勵自己。深秋的夜,家家戶戶的燈火飛上夜空變成了星星,連蘆葦蕩都在安眠,不再搖曳。海坨鄉(xiāng)一片寂靜,只有戰(zhàn)凌云還倔強地扛著月亮,低頭貓腰,清除池塘里的雜草,加固堤壩,改善水質。他在默默地為第二年備戰(zhàn)??墒堑诙?,竟然又是一個滑鐵盧。
兩年下來,戰(zhàn)凌云里里外外虧損了將近八十萬。那幾乎是他的全部身家,在城市辛苦掙來的底氣,說不屬于他就不屬于他了。戰(zhàn)凌云的心,這次不是被小魚崽兒凌遲,而是被大黑魚一口咬碎了。他疼得一宿宿睡不著覺,賠的錢折磨他前半宿,慘痛的失敗折磨他后半宿。他真盼望父親能活過來,告訴他眼下怎么辦。失敗讓他徹底理解了當年的父親。父親的魚罐頭也遭遇過退貨的滑鐵盧,那次退貨曾讓父親破產,可他能感覺到,父親并沒有打退堂鼓,只是那時他還小,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意志支撐著失敗的父親。他急需找到自己的支撐,吞咽失敗這枚巨大的苦果。他又一次來到了岔路口,像一個八面臨風的孤勇者。往前走,掏不出資金了。往后退,退路在哪兒啊?
他又一次想起高考前體育老師的話,“半道逃跑,以你這性格,你得一輩子看不起自己?!笔前。松@戰(zhàn)場,逃兵不就是主動把自己淘汰掉的人嗎?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戰(zhàn)凌云已經體驗過許多次了。二十歲那年,體育老師用對他的不離不棄,成為破曉那道晨光,幫助他把黑夜留給了身后。他曾以為那就是人生最黑暗的時分了,沒想到,每一次身陷黑暗,黑暗都是一樣的面孔猙獰,讓人窒息。戰(zhàn)凌云瘦了一大圈兒。骨子里的倔強不允許他喊疼,面孔瘦了還有腦門頂著,他告訴自己,到了什么時候,男人的皮囊可以干枯,可以千瘡百孔,可是男人的骨頭,永遠不能打彎,不能縮水。
母親和繼父從不多言,眼神里卻全是關不住的擔憂和心疼。戰(zhàn)凌云又一次感受到親情的力量,世間最沉默也最恒韌的力量。戰(zhàn)凌云的幾個發(fā)小、兄弟,也默默伸出了援手。他們并不富裕,可是這會兒,卻讓他知道了什么是說書人嘴里的金蘭之義。沒用他張嘴,兄弟們把左一份右一份錢湊成一份,交到他手里。最難的時候,怎么焦慮都沒濕過眼眶,看到大伙湊來的錢,霍林河水卻輕輕扒開了戰(zhàn)凌云的眼睛。河水流出來,帶著見天見地見人世的滄桑,帶著生生不息的溫熱和清澈。
查一查古書就能知道,錢,古時候也叫青蚨、布泉、孔方、上清童子、鄧通、腰纏…….最有意思的當屬宋代洪邁《夷堅支志》記載,宋人張循王家中富有,怕人盜取,為此,他讓人把每一千兩白銀熔成一個大球,稱為“沒奈何”,意思是誰也奈何它不得。戰(zhàn)凌云拿著兄弟們給他湊的錢,心里慨嘆著不一樣的沒柰何?!疤筒怀鲥X的滋味兒,才叫沒柰何??!”
事情都有兩面。失敗中有劇痛,有教訓,也有用代價換來的經驗。那些不眠夜在事后都成了放大鏡,讓戰(zhàn)凌云看清了失敗的原因。他逐條總結并記錄在本子上。
經過與農科院教授商討,戰(zhàn)凌云意識到,要想養(yǎng)蟹成功,必須攻破蟹苗本地繁殖這一關。只有本地繁殖的蟹苗,才能適應本地的水質,溫度,才能確保成活率。
戰(zhàn)凌云為此下了一番苦功夫。他買了幾批公蟹和母蟹,分別投放到幾個水塘里,不分晝夜吃住在水塘邊,對比每批蟹子受孕排卵的過程,觀察蚤狀幼蟹的每一次蛻變,豆蟹的每一次蛻殼。還包括不斷測試水溫、水質、養(yǎng)料的投放,以及冬眠時螃蟹的生存狀態(tài)。一年苦戰(zhàn),白頭發(fā)不請自來,幾天不刮胡子成了常事兒,一天三頓飯合并成一頓也變得司空見慣——戰(zhàn)凌云終于掌握了中華絨螯蟹在松嫩平原繁殖生長的全過程,讓原本生于遼南地區(qū)的中華絨螯蟹變成了松嫩平原的坐地戶。
馬不停蹄,他又開始攻克第二道難關——稻田養(yǎng)殖。這次他要征服的不是蟹,而是人,是和他父親一樣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霍林河邊的鄉(xiāng)親。
以往在海坨鄉(xiāng),農戶們插秧的同時就播撒底肥,水稻返青后再打農藥封閉,之后就是看水,等待秋天的收割。而進行稻田養(yǎng)蟹,不能下底肥,也不能打農藥,水稻得是自然生長。戰(zhàn)凌云不厭其煩地跟農戶們講——水稻返青后把扣蟹投放到稻田里,螃蟹自然就會吃掉雜草害蟲,螃蟹的糞便自然就能成為水稻生長的肥料,根本不用上化肥。可這對于早就習慣了下底肥、打農藥的農戶,是觀念上的顛覆,是避免不了的抵觸和抗拒——那么不起眼兒的小螃蟹,撐死它們能拉出多少粑粑?不打農藥稻田還不得荒成雜草池子?還能打糧?還指望能有收成?
觀念和觀念在鏖戰(zhàn),新與舊在沖突,一個單槍匹馬,一個眾人麇集;一方堅持己見,一方固守壁壘。戰(zhàn)凌云感嘆習慣的力量要比大黑魚強悍無數(shù)倍,率先蹚路注定步履維艱,人要成點事兒,還真是難、難、難!他轉而動員自己的幾個親哥們,再與水稻產量不理想的農戶協(xié)商,在他們的廢棄稻田和莊稼收成不好的稻田進行螃蟹養(yǎng)殖,條件是蟹苗由他免費提供,秋天成蟹五五分成,水稻減產了他負責賠償損失。戰(zhàn)凌云挨戶做工作,一遍遍闡述“一地兩用、一水兩養(yǎng)、一季三收”的理念。溝通過程中有時音量增高,有時面紅耳赤,可戰(zhàn)凌云卻感到自己和鄉(xiāng)親們從沒像眼下這樣親近。論倔強,大家都是霍林河的血脈,看彼此就像照鏡子。不是信不過他的話,老一輩只是擔心他還是個毛頭小子,擔心念書回來,學會的只是紙上談兵。戰(zhàn)凌云發(fā)現(xiàn)經過那些失敗,他反而能不急不躁,有問有答。回想一路走來,不管做防水工程還是去學習養(yǎng)蟹,最難說服最難取信的是人,可最終給他幫助給他信任的也是人。“人有感情,能觸摸到真誠?!边@樣想著,在空中懸了半天的手,再一次敲開了鄉(xiāng)親的家門。
精誠所至,陸續(xù)有鄉(xiāng)親被說服了,答應用自家稻田支持他。戰(zhàn)凌云滿心感激。深入挨家挨戶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海坨鄉(xiāng)人都是自己的母親和繼父,終其一生,在土地面前低眉垂首,逆來順受。不管多耐勞,多隱忍,汗水和淚水還是肥不了腳下的土地,結不出豐滿的莊稼,掙不來寬裕的日子。這個過程里,戰(zhàn)凌云也重新審視著家鄉(xiāng)。他意識到,鹽堿地是一種先天殘缺,改變它如同愚公移山,需要幾代人恒心堅持,下大力氣。稻田養(yǎng)蟹是改變鹽堿地的好方法,螃蟹脫掉的蟹殼里含鉀,對鹽堿地的中和大有好處。而螃蟹的糞便,又是天然的環(huán)保肥料。他愈發(fā)確信,蟹子是兵,是千軍萬馬,是愚公的萬代子孫,背負著改良一方土壤、造福千秋萬代的使命。而自己,要騎戰(zhàn)馬、扛旌旗,指點江山,帶領蟹子們高唱嘹亮的軍歌,“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戰(zhàn)凌云的蟹子大軍沒讓他失望。那些放置了螃蟹的水稻田畝產平均增長率接近5%,這在海坨鄉(xiāng)前所未有。尤其是有機蟹田稻的名聲,讓水稻價格拔高了很大一截。地還是從前那塊地,收入卻翻了一番。河蟹苗的畝產量也達到近30公斤,畝利潤逾千元。情形變了,村戶們開始主動來敲戰(zhàn)凌云的大門,要求將自家稻田也放養(yǎng)上螃蟹。戰(zhàn)凌云緊緊握住每一位鄉(xiāng)親的手,他握住的是交到他手心里的信任。比起魚把頭身背大黑魚凱旋的萬千仰慕,他覺得這種親人般的信任,才是一個男人最值得自豪的榮耀。
那是生命對他最大的褒獎,是鄉(xiāng)親們把過上好日子的希望托付給天選之人的義無反顧。戰(zhàn)凌云心懷敬畏、鄭重擔當起每一份堅定的信任時,霍林河水都會變成同根同脈的大愛,在家鄉(xiāng)的大地也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昂然奔涌。
五
2021年是戰(zhàn)凌云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第四個年頭,他的養(yǎng)蟹產業(yè)已經進入了良性循環(huán)。隨著一批批螃蟹裝箱、發(fā)貨,一袋袋有機蟹田稻遠銷省內外,村民們也拿到了分紅。世界上最喜悅的告別就是與貧窮分道揚鑣,本分厚道的村民們,第一次知道這種告別竟可以帶著知足的笑容,心中沒有絲毫不舍。
經過前進村村委會、海坨鄉(xiāng)政府批準和大力推動,戰(zhàn)凌云成立了“吉林省勇勵生態(tài)養(yǎng)殖專業(yè)合作社”,運用“保底+分紅”模式,實現(xiàn)合作社和村民的“共贏”。入社農戶在不改變土地經營權的基礎上,按照自愿原則,由合作社統(tǒng)一組織,將零散化的農田集中起來,實現(xiàn)有組織的科學養(yǎng)殖和莊稼種植。
在戰(zhàn)凌云和他的團隊不懈努力下,也在近年省內連續(xù)出臺的支持農村青年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新一系列政策措施的推動下,戰(zhàn)凌云的合作社在不斷壯大。合作社能夠帶領廣大村民實現(xiàn)共同富裕,也是用實際行動助力鄉(xiāng)村振興,加上從第三年開始,合作社開始盈利——這些都給戰(zhàn)凌云以鼓舞,讓他越干越豪情萬丈。近幾年,越來越多的家庭農場加入戰(zhàn)凌云的合作社。這家三十坰、那家五十坰,合起來就是幾百坰稻田,里面生長著青油油的水稻,也生長著肥美的中華絨螯蟹。村子周圍的水塘也都被合作社承包下來,作為培育蟹苗的養(yǎng)殖基地。
每到四月下旬,蟹苗先是從水塘里撈出來,放到生石灰消毒后的暫養(yǎng)池中,插秧十五天后,稻苗返青,就把它們放入大田。奔向稻田的蟹子個個敏捷矯健,猶如籠中鳥飛向自由?;ハ嘧矀€趔趄是常事,踩踏事件也時有發(fā)生,可它們都毫不計較。有橫跑的,有豎跑的,還有先豎跑再橫跑的,看上去自由散漫,缺少禮數(shù)。不過稻田卻并不挑剔,反而被它們的活潑感染,咕嘟咕嘟冒起了快活的泡泡。
蟹子們個個自來熟,一進稻田就可勁兒歡實。餓了就伸出鉗子再把嘴一張,嚼水稗草,生吞蚊蟲。吃飽喝足就手舞足蹈,順著稻苗爬上爬下,爬累了撲通一聲扎個猛子。稻苗腰身柔韌,脾氣也隨和,任由蟹子拉扯,還不忘開花抽穗逗蟹子們開心。唯一難舍的時刻發(fā)生在秋收,成熟的水稻離開稻田,肥碩的蟹子不但要離開水稻,也要離開稻田。一時間,秋風里飄散的,都是它們的依依惜別情。
這一切都讓戰(zhàn)凌云欣慰。在他看來,自己的家鄉(xiāng)民風淳樸,流經本地的霍林河水,PH值恰好在7.8左右,得此天時地利,這里的螃蟹和其他水產品,可謂生長條件得天獨厚。隨便撈上一只品嘗,都會感到一股純正的鮮嫩甘美從齒間滲入,虜獲了全部味蕾??墒歉鞣N原因所限,這里水產品的價格卻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戰(zhàn)凌云意識到品牌的重要,他給自己定下的近期目標是加大力度,打造出本地品牌,讓更多天南海北的人們知道海坨鄉(xiāng)是天然的魚水之鄉(xiāng),海坨鄉(xiāng)的水產品有著最為優(yōu)良上乘的品質。為此他注冊了“海坨前進”“查干湖北大堵”商標,并給自己定位為“有情感有溫度的商人”。戰(zhàn)凌云希望實現(xiàn)的長遠目標則是帶領村民一起養(yǎng)殖螃蟹,一起種植有機水稻,一起致富,在未來的海坨鄉(xiāng)成立北方蟹苗交易市場,吸引更多外地人來這里發(fā)展水產養(yǎng)殖。他認為“這些都是特別有價值的事,”是值得為之不懈奮斗的事。五年的摸爬滾打,開闊了胸襟格局,戰(zhàn)凌云更加成熟,更加堅韌,目標也更加明確。
2021年冬天,經過不斷考察、學習、積累和研究,也得到專家的首肯和支持,戰(zhàn)凌云做了個大膽的測試——將兩萬余斤越冬的蟹苗提前五個月放到海坨鄉(xiāng)的蘆葦塘里,讓蟹苗提前適應水質環(huán)境,結果是,成活率竟比以往提高了兩倍。這證實了戰(zhàn)凌云的判斷:螃蟹的成活率和氣候有關。2022年十一月,戰(zhàn)凌云和他的團隊乘勝追擊,將八萬余斤蟹苗全部放到蘆葦塘中。這是新的嘗試,也是又一輪冒險。蘆葦根堅硬多須,大量交錯在一起,會產生沼氣、亞硝酸鹽和亞硝酸銨,不經過科學處理,會讓數(shù)目如此龐大的蟹子軍團缺氧窒息。戰(zhàn)凌云通過向農科院教授不斷求教,也通過自己的不斷鉆研實踐,堅信這個嘗試不會辜負大家的期望和付出。就像鄉(xiāng)親們信任他一樣,他也相信深藏著他全部童年的蘆葦塘,一定會有足夠的包容,讓八萬余斤蟹苗安全越冬。一旦成功,2023年秋天,蘆葦塘將和他一起,見證海坨鄉(xiāng)村民因更多收益而綻開更美的笑臉。戰(zhàn)凌云向往那一刻,他希望海坨鄉(xiāng)因為自己的歸來,人們那一出出“活著”的大劇,都能變成合家歡式的喜劇。他確信,這才是他歸來的意義。
接下來的冬天,結了冰的蘆葦塘每天都有彎著腰的身影在低頭查看。那傾聽冰面的樣子,不由得讓人想起判斷大魚方位的魚把頭。他們不是魚把頭,他們中的戰(zhàn)凌云也不是??伤麄兣吭诒娴臉幼樱窒窆亲永锒疾刂粋€魚把頭。他們在堅持每天打孔,每天凈化水質,每天清理冰面,讓冰面保持透明。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最平凡也最神奇的光合作用,讓冰下產生足夠的氧氣,讓蟹子們自由呼吸。
十二月,氣溫一路向低。白天最暖時也只有零下十幾度。戰(zhàn)凌云用售賣野生魚的收入維持團隊的冬季開銷,同時不斷用直播方式打開全國的銷售渠道。冰下休眠的蟹子或許不知,戰(zhàn)凌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它們——建立口碑,保持信譽,讓人們記住北方有個堅守誠信的漢子。
于是就有了開篇那一幕,有了日復一日的開冰起網,日復一日的雪路往返,日復一日的網上直播。有了空曠天地間,不懼酷寒、面帶笑意、執(zhí)著樂觀的一群追夢人。眼下戰(zhàn)凌云正在撰寫一篇關于中華絨螯蟹養(yǎng)殖的論文。他希望這篇論文會幫助更多的人掌握養(yǎng)蟹技術,少走彎路,共同致富。
戰(zhàn)凌云是體育專業(yè)出身,高大魁梧,挺拔偉岸。他以這副血肉之軀闖蕩人世,也用它承載人生的歡樂痛苦。這副身軀在歲月中不斷撥云見日,靠近夢想,也慢慢學會了對過去釋懷。每一次匍匐在冰面,他心里都會閃過一個念頭——魚把頭是這世上把自己放得最低的人。他尋覓的是游走水下的寶物,他要虔誠地把膝蓋交給冰面,把頭低到腳趾,才會有所發(fā)現(xiàn)。戰(zhàn)凌云知道,當童年遙不可及,他才真正窺見了童年的謎底。每每此時,冬陽遼遠,雪蓋蒼生。他聽見冰面回響著自己的心跳,在舒緩有力的搏動中,魚把頭和大黑魚的恩怨平息了,大自然永恒之音的每個音符,都是那么神奇清冽。
生命里從來不是只有冬天??墒窃诒狈?,每年都要經歷一場漫長的冬天。北方的冬天里,大地荒蕪,鳥獸岑寂,稻香凋零,就連河水,也會停止流淌。也是在北方的冬天里,一個叫海坨鄉(xiāng)前進村的地方,冰封的蘆葦蕩下,無數(shù)不諳世事的蟹子卻一派安然,仿佛無視萬物的凋敝。它們跟照射在冰面的陽光招呼,跟戰(zhàn)凌云和海坨鄉(xiāng)的鄉(xiāng)親招呼,也跟日夜歌唱的北風招呼。在它們耳里,北風是最棒的搖滾歌手,北風的嘶吼是天地間最蒼勁豪邁的歌聲,那歌聲奔騰恣肆,古老悠遠,像在歌唱男兒的百折不回自強不息,又像雄渾的軍歌般,高亢嘹亮。
楊逸: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吉林省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見于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家》《紅巖》《湖南文學》《福建文學》等。曾獲第五屆吉林文學獎、第六屆公木文學獎、第十四屆長白山文藝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