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
作者:贠靖
在我的家鄉,夏收是漫長而隆重的。
說漫長是因為在過陰歷年的時候,人們就念叨著,收了麥子要如何如何,比如家里的瓦房該修補修補啦,已經漏了兩年啦,墻上的泥皮都卷起來啦,今年是無論如何要修補修補的。
還有,答應孩子的書包、文具盒也該兌現啦。于是,我們這些小孩子聽了,眼里也充滿了期待。
最望眼欲穿的還是家里的女人們,她們像在期待一場盛大的農事。
家里所有的花銷都指望著地里的麥子。她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比如收成好,條件允許的話,糶了麥子,要扯一塊好看的花布回來,說不上做啥,心里頭就是喜歡,女人嘛!她們之間議論最多的話題都和吃穿有關,有些事情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但又按捺不住期待。于是就見天地往地里跑,看著地里的麥子一天天起身、吐穗、揚花,透出一抹亮色,女人們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喜悅,跑回家來,上氣不接下氣,彎腰扶著膝蓋,大聲地喊著:“他爸,該準備收麥啦!”男人總是不緊不慢地說一句:“知道啦!”
實際上,他們從過了年就在做準備。比如把閑了一年的碾麥場上生出的荒草拔凈了,套上耙子,一遍遍地耙松,又用碌碡碾軋得光滑如鏡。還有,把糧倉里的陳麥子攤在場上曬得簌干,裝進口袋里摞起來,騰空的糧倉準備裝進新麥。他們常說:“倉里有糧,心里不慌。”走起路來也關節脆響。
母親曾給我們許過愿。望著地里長勢旺盛的麥子,她說:“今年收了麥子給你們炸油餅吃。”于是,我們天天都往地里跑,等待著收了麥子吃上金黃透亮的,又酥又香的炸油餅。
但那一年母親卻食言了。天公不作美,麥收前下了一場陰雨,旺盛的麥子倒伏了不少,收割后碾打的麥子又秕又瘦。母親抓了一把麥粒,站在場邊用手捻著,眼里有濕濕的東西在閃動。父親過去用肩膀撞一下她說:“咋了嘛?”“沒事。”母親抬手擦了擦眼睛。
我們沒敢再提炸油餅的事。
每年收麥,那是龍口奪食,男的女的都要蛻一層皮。我們家的麥子,基本上都是自己割,很少請麥客。母親說,麥客割得不凈。父親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花錢,割一畝麥子四五塊錢呢!
割麥子是件很辛苦的活兒,烈日下揮著鐮刀,衣服全被汗溻濕了黏在身上。胳膊上、手上被麥芒劃出一道道細小的口子,汗一洇火辣辣地疼。我沒割幾下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心里一個勁地埋怨母親太摳門,把錢看得太重,沒請麥客。
母親卻在前面揮汗如雨,彎腰割得起勁。只聽鐮刀接觸到熟透的麥子,發出嚓嚓的響聲,金黃的麥子就打著旋兒倒下去一大片。割一會,母親抬手擦擦額頭上脖子上的汗,回過頭朝我們笑笑,笑得很燦爛。或許在她看來,沒有被割麥子更令人高興的事兒了。
有一年母親卻帶回一個麥客來。
父親蹲在院里磨鐮,母親從門里進來,后頭跟著一個四十出頭,臉曬得黑黝黝的中年婦女。聽口音象是甘肅的。母親說,他們那邊遭了災,家里七八畝麥子顆粒無收。四五口人要吃飯呢,實在沒辦法才出來給人割麥子。但凡有點辦法,女人家誰會出來?父親看了她一眼說:“那就坐下吃飯吧,吃完了咱去割麥子。”她欣喜地點著頭。
父親示意母親到一邊去。他用手指碰了一下母親,抬頭覷了一眼低頭喝稀飯的女的,意思是她行嗎?一樣出錢,為啥請個男的回來。母親小聲道:“這不遇上了嘛,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呢!”她看著那女的說:“別光喝稀飯呀,多吃點饅頭。”
那女的割麥子還真不賴,不僅動作利落,還割得干凈。
母親跟在后頭,邊撿拾地里落下的麥穗,邊瞅著女的問:“家里男人也出來了吧?”“沒有。”女的回頭擦了一把汗說:“他呀,年輕時腿落下毛病,一來路遠,二來也割不了麥子。”
母親聽了輕輕地哦了一聲。
五畝麥子一天就割完了。事先說好了的,割一畝麥子按當時的行情四塊錢算,總共二十塊錢,母親多給了五塊錢。那女的接過揣進貼身的口袋里,用別針別上,一個勁朝父親和母親點著頭,表示感謝。父親送她到門口,母親說:“等等!”她進屋去裝了兩碗麥子,又拿了幾個饅頭出來,塞到女的手里說:“帶著路上吃吧!”
多少年后,說起請麥客的事,父親仍感慨萬千:“沒想到你媽大方起來比誰都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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