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外一篇)
作者:贠靖
在很多人眼里,我的父親是一個既死板又謹(jǐn)小慎微的人。他一輩子最大的職務(wù)就是當(dāng)了一個僅有七八個人的郵電所所長,但沒干多久就被擼了下來。母親說他這是活該,他卻不服氣。
父親剛參加工作時在縣郵電局送報紙。那時有人家里分了房子,或逢年過節(jié)收拾屋子,都要找些看過的報紙來,將房屋的頂棚、墻面裱糊一新。
有一年,一位家在農(nóng)村的親戚找到父親,說要給兒子結(jié)婚,看能否幫忙找些報紙來,糊墻面用。令親戚感到意外的事,這么點小事,父親聽后卻沒有爽快地答應(yīng),而是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的,猶豫半晌,說那報紙都是人家訂的,不能隨便拿去糊墻的。這等于是拒絕了親戚的無理要求。
這位親戚從來沒求父親辦過什么事,頭一次開口就碰了壁,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丟下一句:“算我啥也沒說,別影響了你的前程!”說罷轉(zhuǎn)身氣呼呼離去。
后來,他再沒來過我家。有幾次父親在街上遇到他,想上前去打聲招呼,他佯裝沒瞧見,扭頭就走,弄得父親很是難堪。
親戚們私下里都議論說父親翻臉不認(rèn)人,攀上這樣的親戚算是倒霉,一張報紙的便宜也沾不上。
母親聽了抱怨道:“這樣下去,親戚都要讓你給得罪光啦!”父親仍不肯讓步:“那也不能干違反原則的事兒呀!”
父親被提拔為所長那年,正趕上局里整治電話桿路,以前刷了柏油的黑乎乎的木桿子都被換成了青一色的水泥桿,既結(jié)實又漂亮。在郵電所的院子里,擺放了很多換下來的電線桿子。
不少人都盯上了這些電線桿子,有親戚,鄉(xiāng)鄰,也有鎮(zhèn)上其它單位的干部,他們托人或自己找到父親,說家里想修房子,看能否便宜處理幾根電桿,閑在那里也是閑著。父親想都沒想就斷然拒絕了。
母親勸他別死心眼, 說這樣的小事,既落了人情,又不是白給,兩全其美,為啥不做?放在那里也占地方!父親竟急赤白臉道:“這咋能說是小事?那是國家的財產(chǎn),怎么能隨便處理!”母親說他不可理喻,他還瞪著眼跟母親急。
后來局長打來電話,說那些拆下來的舊電線桿子局里要用,他派人來拉。父親不僅痛快地答應(yīng)了,又跑進跑出,找人搭手扛桿子,幫來人裝好車,送到街口上,累得一臉的汗。
拉電線桿子的人走后,有人說那根本就不是局里的人,是局長家的親戚。父親一聽便急了,騎上自行車,追了十幾里地,硬是把那車桿子追了回來。這下就在局里炸了鍋。
不久,父親被免去了所長的職務(wù),理由是他假公徇私,把所里的十幾公斤廢舊鐵線當(dāng)廢品賣了,賣的錢名義上是用于所里改善生活,實際上是拉攏人心。
也有人向局里反映,說父親把郵電所后邊的幾分地種了菜,地是所里的地,澆的是所里的水,菜卻被他拿去送給了鎮(zhèn)上的敬老院,自己落了人情。父親氣得破口大罵:“放屁!那都是請示過局里同意的!”他從來沒生過那么大的氣,氣得臉色發(fā)白,雙手顫抖。
父親被免職后仍留在所里做話務(wù)員,負(fù)責(zé)接轉(zhuǎn)電話,發(fā)電報。
生氣歸生氣,但工作上他仍不含糊。每天下了班,所里的人都走了,他仍值守在總機旁,一遍遍地記電碼本。厚厚一本電碼,他竟稔熟于心,倒背如流,發(fā)過來的電報,不用查電碼本就能譯出來。
父親退休那年,所里的職工自發(fā)地給他送行。他們說:“在我們心里,您永遠是我們的所長!您是什么樣的人我們心里都清清楚楚!”父親聽了,竟扭過臉去,擦著發(fā)紅的眼睛,緊緊握住他們的手:“謝謝你們,有這句話我就知足了!”
姑父
我家的親戚并不多,父親就姐弟兩人。姑父大概是親戚中唯一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人了。他當(dāng)過公社書記、農(nóng)業(yè)局長,這在我們當(dāng)?shù)厝搜劾锸呛芰瞬坏玫摹D赣H卻說,他當(dāng)多大的干部也和咱們沒關(guān)系。又說,別看他當(dāng)書記當(dāng)局長,家里日子過得還不如農(nóng)民。
我知道母親說的是氣話。
其實,姑父待人挺和氣,臉上總是笑瞇瞇的。
我不知道母親為啥對他總是冷冰冰的,他來家里,母親只是禮節(jié)性打聲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不再理他。有時他沒話找話,笑著過去和母親說一句:爸身體挺好啊,都是你的功勞。母親低頭干著手里的活,不說話。
姑父對爺爺很孝順,有了空就來看他,有時下鄉(xiāng)路過,也進來看看。爺爺愛抽卷煙,他每次來就給他帶幾兩卷煙葉。爺爺逢人便夸,這是女婿給他買的卷煙葉。
后來,我從大人們的交談中約略知道了一些端倪。父親那時在縣郵電局送報紙,離家較遠,不光辛苦,還照顧不上家里,就想換個離家近點、輕松一些的工作。母親跟姑父說了幾次,他都沒表態(tài)。難怪母親生他的氣。
我母親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每次姑父走后,她都要嘆半天氣,臉上寫滿了自責(zé)。
母親說,這官都讓你姑父白當(dāng)了,你姑跟了他,跟個移民沒兩樣,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姑父的老家在離縣城不遠的北屯鎮(zhèn),那里離涇河渡口不遠,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姑父被安排到縣城最北邊的東莊公社(就是現(xiàn)如今的東莊水庫所在地)當(dāng)書記后,為了方便照顧家人,就把他年邁的母親,姑姑,還有孩子們都搬到了離公社不遠的王橋村。那也是他姐姐所在的村子。村中間有一條溝,一家人就住在溝邊的兩孔窯洞里。出了門有個土橋,橋?qū)γ婢褪枪酶傅慕憬慵摇?/p>
姑父調(diào)到農(nóng)業(yè)局后,他們一家人又搬到離縣城十幾里地的一個村子,租了農(nóng)民家的兩間房子。姑父還笑嘻嘻說,這樣好,和農(nóng)民朋友住在一起,就不會脫離群眾了!
直到九十年代,姑姑和姑父才有了他們自己的家,在縣城分了一間平房。灶房還是父親幫忙,搭了半間油氈房。幸虧這個時候孩子們都已成家,否則一大家子是怎么也住不下的。母親去看了看,回來直嘆氣:唉,日子讓他們過成啥了,屋里就像水沖了一樣,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就一張床,一個半截衣柜,墻上掛著一個相框。但姑姑卻很滿足。
姑父常年在鄉(xiāng)下跑,忙著幫農(nóng)民種地,提高糧食產(chǎn)量,很少回家。孩子們沒人管,就全靠自我約束了。大表哥喜歡種地、吆馬車,整天跟在生產(chǎn)隊的馬車后邊,運苞谷稈、麥草,往田里送肥,臉上曬得黑乎乎的。后來他一直沒工作,就靠種地謀生。提起這事母親就來氣:他把自己那官位看得太重,親戚不幫也就算了,連自個的親兒子都不幫一把!
他也有難處。姑姑還替姑父開脫。母親聽了更加來氣,扭過臉去,連姑姑也不理了。
二表哥從小喜歡舞槍弄棒,長大后當(dāng)了兵,后來轉(zhuǎn)業(yè)進了公安局。姑父卻動員他調(diào)到了農(nóng)業(yè)口。母親說,這父子三這輩子是和種地較上勁了。別人都是想辦法往好單位調(diào),他們卻一股勁往別人不愿去的單位調(diào)。
大表姐二表姐隨了姑姑,性格比較內(nèi)向。三表姐比較外向,整天跟在一幫男孩子后邊,跑得不著家,穿著也像個男孩子。母親就說,瞧瞧,當(dāng)那局長,把孩子給耽誤成啥樣子了!
姑父是個很節(jié)儉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裝,袖筒已磨破了洞,打著補丁,領(lǐng)子肩膀都洗得發(fā)白。
母親說,那局長都讓他瞎當(dāng)了。
盡管姑父對自己要求很嚴(yán),但還是出了事。
事情是這樣的,那年二表姐結(jié)婚,想辦幾桌酒席,把親戚朋友叫到一起熱鬧熱鬧。姑姑和姑父卻犯了愁,因為一家人平時的吃穿用度全靠姑父每個月幾十塊錢的工資,日子一直過得捉襟見肘,壓根就沒余錢去辦酒席。去借吧,又覺得跟人張不開口。
這時姑姑突然想到,農(nóng)科所的職工食堂禮拜六閑著,就對姑父說:不如自己賣些食材,在那里做幾桌菜吧。姑父聽了,猶豫半晌,最后總算是答應(yīng)了。沒想到,就這件事,被人發(fā)到報紙上,說農(nóng)業(yè)局長給女兒辦婚禮,鬧得農(nóng)科所雞犬不寧。姑父因此受到處理,被免職。
母親氣得直抹淚:他一輩子沒沾過公家一分錢便宜,就借用那小食堂做了幾桌菜便被免職了,你說冤不冤,他心里該有多難受!
打那以后,母親對姑父的態(tài)度似乎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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