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圣山

 

作者：贠靖

 

在我家屋后，有一條兩公里長的土路，那是一條通往鎮上的路，也是一條通往外面未知世界的希望之路。雖然不長，但村里有人一輩子也沒走出過這條路。

北山是一片貧瘠之地，常年干旱少雨。村里人吃水都是在門前或院里鑿一眼水窖，下雨天將雨水收納進去，吃的時候用水桶吊上來。

對北山人來說水是十分金貴的，窖水是不舍得用來洗衣裳的。家里的衣服臟了，都拿到村里的澇池里去濯洗。飯前飯后，一群女人圍坐在澇池邊上，一邊掄起木棒槌捶洗衣物，一邊說說笑笑。只有這個時候，灰撲撲的村子才有了幾分鮮亮的顏色。

因為貧窮，路是沒錢修的。到了下雨天，女人們就不敢走這條路了，怕陷進面目猙獰的泥潭里出不來。晴天又坑坑凹凹，開著蹦蹦子（三輪車）跑在上面，就像爆玉米花，顛得屁股蛋子生疼。這時我媽就說，啥時能把這路修一下該有多好呀！

每天早上，我媽開了門，站在門口就能看見南邊的天齊山（又稱尖山、朝陽山）和九嵕山。天氣好的話，還能隱隱約約看見天齊山頂上指甲蓋大小的建筑物，那就是頂天寺。

在我們北山人的心中，天齊山就是珠穆朗瑪，頂天寺就是布達拉宮，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我經常看見我媽面朝天齊山，雙手合十，像朝圣一樣，嘴里念念有詞。或許那是一種信仰。每逢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是虔誠而凝重的。不用說，她又在祈求山上的神靈保佑我們全家老小平平安安。

聽村里人說，天齊山高聳入云，山上經常云霧縈繞。東去十余里，有座嵯峨山，山上有座振錫寺，寺里有座悟空塔，供奉著悟空禪師的靈骨。這悟空禪師，據說就是《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當年天齊山上的頂天寺又稱天齊宮。天齊宮西邊的山下又有煙霞洞。西漢時名震京師的高士鄭子真，棄官從田，離開京城，就隱居此處。

晨起，站在山巔看去，朝霞滿天，漫山彤紅。因此，稱之朝陽山。

天齊山與九嵕山并稱姊妹山。山上的頂天寺，據說建于東漢，唐代時至為鼎盛。那時教徒云集，清梵含叱，一唱三嘆，密之抑揚，連環不輟。清梵摩云也成為一景。山下的人想登寺求拜，只能由一天門、二天門處上山。其余地方，山勢陡峭，無路可走。

還有一說，唐朝的官員拜謁昭陵走的也是這條路，山上的頂天寺（當時的天齊宮），是拜謁人員的休息之地。

那時的頂天寺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游覽勝地，有詩云：遙望群峰擁翠鬟，登臨殊覺倦齊攀。苦騰倒掛長松上，峻瀑斜飛西峽間。龍卷云歸常帶雨，犬隨人去字登山。湫池只在危嶺頂，欲啟瑤函論犬還。

到底山上景色如何，寺廟里的香火是否如傳說那般旺盛，村里是沒人上去過，都只是聽說而已。

還有人說，“莊河的石榴，山底的杏，寺溝的韭菜進過貢。”是說頂天寺北邊的山溝里漫山遍野長滿了野生韭菜，到了春天十里飄香。唐太宗聽說后也想嘗嘗這韭菜的美味，當地百姓就把寺溝的韭菜進貢到皇宮，從此寺溝的韭菜就有了“御韭菜”的名聲。

有一回，我媽望著天齊山，嘴里喃喃自語著，說她也想上天齊山挖把韭菜回來烙韭菜餅吃。我爸譏笑她異想天開。他說，十幾里地呢，那么高的山你上得去嗎？我媽就打消了那個念頭，每天只能站在門口看一看。

有一年，縣里來了一個女縣長，長得嬌小的玲瓏，細小的眼睛，胖圓臉，笑起來就像一尊彌勒佛。村里人在電視里看了高興得什么似的，說這回有盼頭了，興許女縣長發了善心，能把那條土路給修一下，還能給通上自來水呢。

我爸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都想得美呢！

我媽還說，那人看著就像個菩薩。我爸說：菩薩有那么胖嗎？

后來聽說那女縣長一上任就和縣上的商人走得很近，還和一個蓋樓的以姐弟相稱。吃飯的時候我爸說：這正常嗎？我媽仍對修路抱有幻想：和商人走得近咋啦，和商人走得近修路才有希望嘛！

結果讓我媽大失所望，她等了一年多，縣長當了書記，也沒見修路，通自來水。反倒是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有天早上，我媽拉開門，大驚失色，面色如土，一臉慌張地跑回來，顫顫索索說：他爸，不好了，天齊山沒了！我爸笑道：大白天胡說啥哩，那么高一座山能說沒就沒了？

不信你出去看嘛！我媽臉上滿是驚恐，如大難臨頭。我爸出去一看，也傻了眼：一座山真沒了！

村里人都慌了神：這是出了啥事兒嘛，一座神圣的山，就這樣在眼前消失了！

吃晌午飯的時候，從鎮上傳來消息：天齊山被女書記炸了，頂天寺也沒了。石頭被拉下山去燒水泥了。村里人都不信，但說的人言之鑿鑿：不信你們去看嘛，拉石頭的車像螞蟻一樣，排成了長陣，揚起的塵土遮得天都看不見了！

 

大伙揉揉眼，抬頭望去，南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九嵕山。山下漫起一團團黃塵，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見了。

那可是一座神圣的山，誰冒犯神山是要遭天譴的！人們驚慌失措，一個個焦慮不安：這還有沒有王法？一座山說炸就給炸了！什么王法不王法的，村長說：都去忙吧，就別在這兒瞎議論了！縣里也要發展經濟嘛！

有人不服氣，仍小聲嘀咕：上邊不是說了嘛，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發展經濟也不能把山給炸了呀！

這不是你們操心的事兒！村長呵斥道。我爸扯扯我媽的袖子說：回吧，別看了！

回到家，我媽仍驚魂未定，午飯也沒吃，坐在炕沿上瑟瑟發抖。我爸過去拍拍她的肩膀說：該吃吃吧，多大個事嘛。那山又不是咱家的山，書記要炸你還能攔得住嘛？

我媽扭過臉去抹著淚。她的心里一定是崩潰的，她想要上山去挖把韭菜回來烙餅吃的愿望已徹底化為了泡影，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打那以后我媽早起拉開門沒了天齊山，沒了朝拜的對象，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一下子沒了精神，干啥都心不在焉。

后來，我媽又三天兩頭生病，夜里常被噩夢驚醒。她變得有些疑神疑鬼，說這都是報應。

聽村里人說，有個商人看中了山上的旅游，在山下花幾百萬蓋了飯店旅館，沒料到房子剛蓋好，山就被炸了。于是，他四處上訪。幾年過去，女書記不僅沒事，而且被評為優秀縣委書記，后來又平步青云，當了副市長，廳長，他也就不告了。

我媽說：不行，上邊的領導一定是被她蒙蔽了，我得找幾個人去反映反映。走到門口被我爸攔了回來：你是誰呀，這跟你有關系嗎，這是你考慮的事兒嗎？

望著遠處形只影單的九嵕山，我媽還是忿忿不平地嘀咕著：那這事兒就這么算啦？不算啦還能咋樣嘛？我爸說：電視里不是說了嘛，發展經濟也難免要付出代價嘛！

我媽說：那這代價也太大了嘛！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