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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力量(外二篇)

女人的力量(外二篇)

 

作者:贠靖

 

北山人的性格是很擰的,就像關中平原上日夜奔騰的河流,涇水清,渭水濁,它們是相融的,又是清濁分明的。

千百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直把顏面和志氣看得比命都重要。雖然日子并不富裕,但他們始終恪守著人窮志不短的祖訓。如果有人被發現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比如偷雞摸狗,抓了人家的雞,順了人家地里的嫩苞谷等等,那是要被嗤笑和鄙視的,會在全村人的面前抬不起頭來。

十幾年前,上灣村的幾個青年后生跑到下灣村,趁人不注意,偷了人家正在下蛋的兩只蘆花雞,抱到河灘里去,擰斷雞脖子,準備烤了吃。結果被人追過來抓了個正著。本來他們想賠些錢私了,但對方不依不饒,執意將人扭送到派出所。后來還是村干部去將人領了回來。這下全鎮人都知道了上灣人手腳不干凈,見了上灣村的人便指指點點,說那一村人都是賊,得防著點。弄得上灣人很長時間在人前抬不起頭。

后來,參與抓雞的一個后生,因受不了鎮上人的白眼喝了農藥,拉到衛生院沒救過來。這下,兩個村子就結下了仇。以至于十多年里互不通婚,北灣的小伙子不娶南灣的姑娘,南灣的姑娘不嫁北灣的小伙子。但我姐不知吃錯了什么藥,非要嫁到南灣去。

在我姐岀嫁這件事上,是個禁忌,容易觸犯眾怒,多少年來是沒人敢觸碰的。我爸迫于村人的壓力,始終不敢表態。我媽這時不管不顧的擰勁兒卻上來了。她對我姐說:姑娘,只要你是真心喜歡,你爸不岀頭媽給你做這個主!北山人都是明事理講道理的,我就不信了,這仇還能世代結下去?我倒要看看,到時誰敢攔著我嫁姑娘!我爸盯著我媽勸道:你可別胡來啊!我媽說:你去稱二兩毛線到村里訪一訪,我嫁到這上灣村二十多年,什么時候胡來過!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爸在有些事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英明的。比如我姐這件事,如果村人較起真來,那也是我媽做的主。女人嘛狗皮襪子沒反正,誰會跟一個女人過不去?好男不跟女斗嘛!他倆經常在一些事情上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演給外人看。

事情的演變果然如我爸所料,在我姐出閣那天,村人還是給來了一個下馬威。家里擺好了酒席,沒一個人光顧。另一邊,村里一幫小伙子罵罵咧咧堵在進村的路上,不準娶親的隊伍進村。我姐急得差點哭岀聲來。我媽鎮靜自若,不慌不忙道:別擔心,有媽呢!她換好衣服,拉著我姐的手說:走,媽送你出村!我爸說:去了好好說嘛!我自有分寸!我媽說: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

到了村口上,那幫小伙子見我媽挽著我姐的手過來,就有些膽怯。但那個喝農藥去逝的小伙子的弟弟橫在路中間說:今天誰也不許過去!其他人見狀跟著起哄,上前堵住去路,看樣子有些麻煩。

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我媽并未大聲叫罵,而是老遠地就捧著笑臉,點頭哈腰道:大兄弟大侄子們,我知道你們都是懂道理的,大喜的日子,不會真為難我的。他們聽了不說話,過一會默默地讓開一條路。那個當弟弟的,還想阻攔,被勸到了一邊。

走到他們身旁,我媽還拱手說:晚上都去家里喝喜酒啊,管夠!說罷拉著我姐就走,唯恐他們變了卦,追上來攔住不讓走。

事后,我爸不得不承認,還是你媽厲害,一岀馬把那幫臭小子全都給鎮住了!我媽聽了笑道:哪是我厲害呀,是人家都講道理嘛!

在北山頂上,有一個冰窟,夏天也結著厚厚的冰。

我媽說,等瞧著吧,等北山上的冰化了,南灣北灣就該匯成一條河了。

此后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兒,讓我媽在南灣北灣名聲大噪。

那天,我媽去玉米地里解手,聽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聲,她回頭一看,一個小伙子懷里抱著十幾個玉米棒子站在那瑟瑟發抖。我媽過去揪住那小伙子的衣領打量著他:你誰啊,敢掰我家的玉米棒子!哦,我記起來了,你是南灣村于家的老幺,我認得你,在我姑娘家見過嘛!

那小伙子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雞啄米般磕著頭:嬸,看在我和您女兒家是本家本族的份上,您就饒了我吧。您知道的,今年春上,我們村遭了災。我家河灘地里的幾畝麥子全被水淹了!實在是沒得吃,餓得難受才……

那也不能干這事兒呀!我媽揀起掉在地上的玉米棒子塞到他懷里:走,跟我到村委會去。小伙子朝后退縮著不肯去:嬸兒,您就放過我吧,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不行,你必須得跟我去!我媽不由分說把他拽到了村委會。村主任瞄著我媽說:你行啊,大公無私嘛!我媽說:你少廢話,人我交給你了,批評批評得了,讓他走吧。家里遭了災,餓急了,一時糊涂才干了那事。

村主任說:那可不行,這回下灣村的人落到咱們手里,而且人贓俱獲,說什么也得給他送到派出所去!

不就幾根玉米棒子嘛,送啥派出所!我媽大聲嚷道: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嘛,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得給年輕人改過的機會嘛,不能一棒子打死!主任你是知道的!

村主任擰不過我媽,只好答應放人。讓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我媽居然回家裝了半袋糧食,把那小伙子送到了南灣村,說是怕村里人為難他。

這下南灣的人徹底服氣了,他們抬著豬羊到北灣村賠不是,說是沒想到我媽一個女人化解了兩個村十幾年的怨氣。

我媽常說,人的脾氣不能太硬,太硬了容易折。水隨柔,亦能克鋼。我爸說,我媽這叫軟串子穿人。

時代總歸是在前進的,當我們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的時候就會發現,每邁岀一步,眼前的道路都會變得更加遼闊。

后來撤鄉并鎮,南灣北灣兩個村子合并,大伙一致推選我媽當婦女主任,說她是北山上罕見的百合花,只有她才配得上當這新村的第一任婦女主任。

我媽笑著擺擺手說:謝謝大伙的抬舉!不過嘛,我都這個年紀了當啥婦女主任?還是讓年輕人干嘛!她說:能看到南灣北灣合二為一我就很高興了嘛!

 

山里的風

 

山里的風是很頻繁的,幾乎一年四季都在刮。有時風很大,刮得人睜不開眼,站都站不穩。對于刮風,女人們是既歡喜又憂愁的。歡喜的是,刮風天,就不用下地了,那樣的話便可以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針線活。或者做一些好吃的,犒賞自己。憂愁的是,風太大,擔心地里的莊稼被刮倒,那樣的話就得不償失了。

還有,女孩子最怕刮風。刮風天是不能穿漂亮裙子的,也不能穿想穿的薄衫,因為風一刮就掀了起來。

不管你歡迎還是厭惡,風仍沒日沒夜地刮個不停。而且是倒著刮,直往褲腿里、裙子里灌。走路的時候雙腿得緊緊地夾著褲子,或用手扯著裙子。

風有時像是故意的,人們需要它的時候,它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不知跑哪兒去了,半天也不來。最頭痛的是夏天碾了麥子,需要借風揚場,把麥殼吹走。這時半天也沒風。男人們有氣無力地坐在碾麥場上,脖子上淌著汗,不停地抬頭瞅著樹梢。樹梢半天紋絲不動。

好不容易等到起風,他們欣喜地站起來,操起地上的木锨,鏟起麥子高高地拋撒到空中,然后抬頭瞅著。風卻故意搗亂,你朝那邊揚,它朝這邊吹,你朝這邊揚,它朝那邊吹,弄得那些老把式跑來跑去都不會揚了,頭發里、衣領里灌滿了麥殼。麥殼沒揚凈,人卻成了大花臉。

風有時也不長眼。有一回母親剛將父親脫下來的白襯衫洗凈了掛在院子里的鐵絲上,就從屋頂上刮過來一陣颶風。母親抬頭看時,就見門口有人在跑,一邊跑一邊喊著:快去撿蘋果,隊里的蘋果吹了一地,去晚了就沒了!母親愣了一下神,就把掛在鐵絲上的白襯衫拋到了腦后,加入撿蘋果的隊伍,跟著就跑。到了那里,蘋果沒撿到,回到家鐵絲上的白襯衫卻不翼而飛。母親當下便傻了眼。她嘴里嘀咕著,把院子里,門前的水溝里、草叢中找了個遍,白襯衫就像失蹤了一樣,沒了蹤影。她又挨家挨戶問過去,大伙都搖著頭說沒看見。

怪了,難不成它是長了翅膀飛到天上去啦,或者長了退跑到十里外的河灘里去啦!母親坐在門前的土堆上,紅著臉氣呼呼叫罵著:我就不信這么大的村子,沒一個人看見。一件襯衫呢,又不是跳蚤!鄉里鄉親的,別怪我話說的難聽,誰拿去了也好過不了!有人開了門,見母親在叫罵,又退了回去,咣啷一聲關上門。

父親出來將母親往回拽,母親撅著屁股不肯回去,她帶著哭腔道:剛做的襯衫,穿了沒幾天,才洗了一水。那可是花了幾尺布票,幾塊錢扯的的確良呢!父親小聲乞求道:丟都丟了,再罵也找不回來了,你就別丟人現眼了嘛!

母親甩開父親,嘴里依舊不依不饒地叫罵著:不就一件襯衫嘛,拿去了也好過不了!她知道丟了就很難找回來了,因為村里很多人都做了白的確良襯衫,而且都是一個裁縫做的,樣式都差不多,那上頭又沒印字。

母親還是有些鬧心,晚飯也沒吃,坐在院子里的臺階上,扭過臉生著悶氣。

一彎銀白的月牙爬上了屋頂,一忽兒鉆進云里,一忽兒又探出臉來,像是在逗母親開心。母親卻無心他顧,低頭不言不語,悶悶不樂。

村子里靜得出奇,只有風刮過樹梢,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

忽然母親聽到門口有走動的聲音,她本能地站起來,朝門口跑去。拉開門,四下里瞅瞅,連一個人影也沒有。母親正在納悶,發現地上有一團白晃晃的東西。她心里一陣驚喜,彎腰撿起來,正是父親的白襯衫,疊得方方正正的,放在那里。

他爸——你快來看,誰把襯衫給送回來了!母親激動地朝屋里喊著。進了屋,父親說:我就說嘛,不就一件襯衫嘛,誰會昧了不成?你還罵得那么難聽!你說,一個村住著,這還咋見人嘛!

你別說啦,人家不是著急嘛!母親像做錯事的孩子,低頭忸怩著,不好意思地說:都怪這張嘴,一著急就瞎禿嚕!

第二天,不少人見到母親就問:襯衫找回來啦?是不是誰拿去了,想一想不對勁,又給偷偷送回來啦!母親聽罷緋紅著臉,擺擺手道:這茬,就別提啦!

我們北山上的風有時還會送來鈔票呢。還有一回,大白天又刮起了風,卷得院子里的樹瘋狂搖擺著手舞足蹈。母親進屋去找了兩根繩子,想把那棵剛栽的杏樹左右綁起來,以防刮斷。

風很大,刮得睜不開眼。

母親走到樹跟前,發現樹干上緊貼著一片綠色的東西。她揉了揉眼,彎腰撿起來一看,是兩塊錢!這是誰的錢嘛,母親問父親,是不是你掉的,兩塊錢!父親眨著眼道:我沒掉錢啊!那是誰的嘛,咋會刮到咱們家來!

風停了,母親手里攥著錢,挨家挨戶地打聽,誰家丟了錢,大伙都不知所措地搖著頭。

這就怪了,難不成是天上掉下來的嘛!兩塊錢,不少呢,能買四五斤肉,二十斤鹽巴呢,夠一家人吃上一年呢!咋會沒人認領呢?母親正在犯愁,住在村東頭的四海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嬸,嬸子,是我丟的,兩塊錢!真是你的?母親狐疑地打量著四海:你不是昨個才問你叔借了五毛錢嘛,說是給娃娃看病抓藥。這有兩塊錢,還用借五毛錢?

四海被問得張口結舌,低頭扯著衣角。母親接著奚落道:不是嬸說你,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能動歪心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四海被羞得滿臉通紅:嬸,您別再說了,這錢我不要了!說著低頭轉身就走。

后來,這錢在我家放了一個月也沒人來認領。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既然沒人來領,就權當是四海丟的吧。他家娃娃多,媳婦又多病,就當是好心人資助他家的嘛。

記得四海從母親手里接過錢,一迭聲地道著謝:多謝嬸子,多謝嬸子了!母親笑笑說:要謝就謝風吧,這錢是它知道你家有困難給送來的嘛!

 

老人的壽材

 

我的家鄉地處關中黃土高原,多少年來,這里的鄉親對喪葬比較看重。他們平時對吃、穿不太講究,一碗湯面也能打發,但對蓋房、修墓、打壽材特別講究。不管男人女人,但凡手頭寬裕點,有些閑錢的,年過五旬就會給自己備好壽材。

壽材可不比家里的桌椅板凳,隨便找幾塊木板即可湊合,它可是要帶到另一個世界,永遠住下去的屋子,是家里的大件,必須要選用上好的木材。打好的壽材多擺放在炕頭邊,這樣不僅可以辟邪,還能延年益壽。

另外,家有老人的,每年都要養豬。只要老人健在,這個豬就要一直養下去。關中人辦喪事比辦喜事還要隆重,程序也復雜得多。

我們鎮中心小學的一位副校長,平白無故的,肚子脹得像鼓,連水也喝不下,一喝就吐。

他是個細心的人,憑直覺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是患了不好的病。結果去縣醫院一查,就查出了癌癥。醫生勸他手術,他跳下病床說不治了,我得趕緊回去。

回到家,他像個沒事人似的,開始準備后事。車枋(解棺材板)是來不及啦,有可能枋還沒干透人就沒了。關中農村,人去世了,不說死了,叫“沒了”、“走了”。回民叫“無常了”。反正不能說死,這是一個忌諱。斷氣也不叫斷氣,叫“倒頭”。人一“倒頭”,就要從炕上抬到準備好的床板上,并燒倒頭紙。然后再商量后事。

要忙的事情可多啦!副校長打起精神,先請人去看墓穴,準備箍墓。

墓地是早就選好了的,就在自家的地頭上,村里多少人去看了都說那是一塊風水寶地。

選墓地也大有講究。因為墓地是陰地,如果這塊地方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就叫陰氣過盛,不管周圍環境如何好,這個地方是不能選的。選了必然男丁稀少,女人憂郁。

陰宅也需要陽光的照耀,充足的光照是具備好風水的條件之一。處在山的棱角線上,或山頂的墓地也不能選,容易帶來勞苦之災,甚至是敗家之勢。有水從頭頂高處流下的墓地同樣不能選,是為兇相,選了家中會常有災禍。上面有高壓線通過的墓地更不能選,有高壓線干擾,會家運受壓,后繼無人。靠近公墓邊角的地方不能選,選了容易引起爭議,后代人矛盾不斷。這些,校長在選墓地時都考慮到了。

墓地的事兒定下來,校長又到鎮上的棺材鋪為自己選了一副壽材。雖然不是松木、柏木的,但棺板的厚度、木工他還算滿意。選好后他還躺進去試了試。棺材鋪老板見他年紀不大患了絕癥,便動了惻隱之心,在價錢上給讓了幾百塊錢,他很是滿意。

壽材拉回家,校長親自動手,在外面刷了三遍生漆,刷得明光發亮。里面刷了一層松香。生漆有防腐的功能,埋在地下可以百年不朽,松香可以讓尸體保留得長久一些。

做完這些,校長找出紙筆,開始安排后事,并逐項記下來,邊記邊告訴兒子:人倒了頭不能慌,先干什么再干什么都得心里有數。他說,從過世到下葬一般要在家停放三到五日,日子是由陰陽先生來定,關鍵是日子吉不吉利。最重要的是要請一個有能力的執事。執事要在村民中有威信、處事果斷、協調能力強,只要一聲令下,端盤的、跑腿的、蒸饃的、打雜的,各路人馬就能很快各就其位。

還有,遠方來客吊唁時,孝子孝孫要披麻戴孝出門迎接,這是禮數。然后到逝者靈前磕頭上香。客人進來時,孝子要有哭聲,方顯孝順。客人磕頭鞠躬,孝子要跪謝。但也不能哭起來就沒完沒了,做做樣子就成了。因為白天要不停地磕頭,夜里還得守靈。他事無巨細,把什么都替兒子考慮到了。包括“流水席”要吃完一茬換一茬,菜品怎么也得八道涼菜,五道熱菜,叫八跨五。尤其要注意的是,不能把該請的人落下。要叫人沒得挑。

陰宅建好,壽材油好,一切準備就緒,校長長舒了一口氣,躺在炕上心無掛礙地等著倒頭。十幾天過去,卻活得好好的,能吃能喝能睡,身體并無半點不適,先前肚子脹的癥狀也沒了。到醫院一復查,原來是搞錯了。

這件事對我爺的刺激很大,他突然覺得,人生無常,生與死,就是一眨眼的事兒。

那天,我爺從外面回來,著急忙慌的樣子,盯著蹲在院子里喝稀飯的我爸說:哎,我說,坡上的把枋車回來咧。我爸沒作聲。跟你說話呢!我爺抬高嗓門說。我爸嗯一聲,仍低頭喝著稀飯。他心想,坡上的車不車枋,跟我們家有什么關系。我爺很快露出鄙夷的神情:我看了一眼,他那枋是椿木的。這是我爸沒料到的。

椿木又叫臭椿,雖說材質堅韌、紋理漂亮,有驅蟲之功效,但其堅硬度、耐腐性與松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被人稱為“無用之材”。其價格也比松木要便宜很多。在北山上,只有家境窘迫的人家才車椿木枋。

我爺的枋則是一拃厚的松木枋,托和檔板用材都是柏木的。而且是五年前就車好了的。

在這一點上,我爺覺得明顯壓過坡上的一頭。

坡上的和我爺是死對子。要說那一家人挺和氣的,見了誰都是一副笑臉。我爺卻說那是笑里藏刀。我爺不僅自己與坡上的勢不兩立,還不準我和我爸我媽與坡上的一家人有瓜葛,說句話也不行。

但坡上的就住在我家的上首,低頭不見抬頭見,就我媽那性格,見了人老遠地就打著招呼,要她裝作冤家路窄,形同陌路,真有點難為她。

當年劃莊基時,坡上的搬來的晚,劃在了我家上首。我爺一直對此耿耿于懷,覺得他們家這是騎在我家頭上,處處壓制著我家。他曾多次找村干部,想要另劃一院宅基,搬到別處去住,但未能如愿。

別說村上不同意,就是同意,我家也沒那個財力再蓋一院宅子。這事只好就此作罷。

聽我媽說,坡上的是大戶人家,往上三輩,擁有良田十頃,在鎮上有鋪子,有油坊。我家兩代都給他家打短工,租人家的地種。

解放后,一夜之間反了過來,坡上的家里良田、鋪子、油坊全被沒收,充了公。后來他家又被打成黑五類,脖子上掛著紙牌,拉到街上批斗。我爺這時候就占了上風,作為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在村里活得要多氣長有多氣長。

我爺和坡上的結怨,是因了一個女的。那女的就是坡上的張家四奶奶。四奶奶年輕時長得很好看,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我爺一直在心里喜歡著她。她也對我爺有那個意思。只是那層窗戶紙還沒來得及捅破,她父母就逼著她嫁進了坡上張家。

原因嘛,無非是嫌我家窮。從此,我爺就和坡上的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認為這是奪妻之恨,是不能原諒的。他若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就會遭人恥笑。

我爺一直是個要面子的人。

我爺也知道,我爸我媽表面上和她保持一致,與坡上的老死不相往來,背地里卻不是那么回事。

我爺說坡上的把枋車回來了,意思是他的壽材該打了。那松木枋放在窯里都有五六個年頭了,早干得透透的啦。

較了一輩子勁,他不想在造棺這件事上讓坡上的搶先一步,占了上風。

見我爸不吭聲,我媽就說:打就打吧,遲早的事兒嘛。我爺高興得什么似的:那我就去請匠人了!

壽材打好,我爺用手撫摸著,很是滿意。他不僅放了兩掛鞭炮,還給匠人搭了紅,擺了兩桌酒席答謝。我爺就是要把聲勢造得大一點,給坡上的瞧瞧。坡上的卻貓在家里沒出來。

我媽回來說,真是禍福無常。她說坡上的大概害了不好的病,跟校長的癥狀差不多,平白無故的,肚子脹得像鼓,吃不下飯,喝不進水,一喝就吐。說著,瞥了我爺一眼。我爺說:看我干嘛,那校長不是誤診了嘛,到現在活得好好的。

到了晚上,坡上頭突然傳來呼天搶地的哭聲。我爺坐在炕沿上,肩膀一顫,示意我媽去看看。我媽拔腿就往外跑。我爺也跟出去,站在門口朝坡上張望著。

一會,我媽跑了回來,一臉悲傷地說:不好了,四伯走了!我爺聽了蹲在地上,抱著頭,半天沒說話。我爸從屋里出來,看了我爺一眼說:我也去看看。我爺竟然沒阻攔。

我爸回來后,瞅著我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媽故意抬高嗓門說:這可咋辦呀,剛車回來的椿木枋還沒干,打不了壽材,四嬸都快愁死了!

我爺站起來在屋子里踱著步,看得出他的心里很矛盾。過了一會,他對我爸說:讓你四嬸別著急。去,找幾個人來,把我的壽材拉過去,先盡著他用吧。逝者為大嘛!我爸趕緊點點頭。

或許,這一刻,在我爺看來,人都倒頭了,所有的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再較那個勁,就是他的不是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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