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哀傷
作者:贠靖
在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總算閑了下來。整天忙忙碌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只有在閑下來的時候,我的心里面才是清楚的,有條不紊的。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想起混亂不堪的屋子該整理整理了。書房呀,臥室呀,都亂得不像樣子了。那些沒用的,該扔的都得扔掉,不然生活永遠會處于一種混亂不堪的狀態(tài)。
在整理堆在墻角的一摞落滿灰塵的舊書刊時,我的目光無意中穿過刺眼的陽光,落在一本1997年出版的《秦都》雜志上。我隨手拿起來翻了翻,那里邊有我寫的一篇小說《小蕙》。具體內(nèi)容已記不清了,好像說的是那個女孩住在她小姨家,夜里三點出去,到了第二天還沒回來。她小姨便有些慌了,發(fā)動了所有親友去找。在女孩走失的第七天,郊區(qū)的幾個農(nóng)民在河里打撈上來一具尸體。那條河離她小姨家不遠,河邊開滿了許多叫不上名的小花。她小姨夫悄悄地去辨認了一下,正是女孩。
小說層層展開,女孩早戀,不顧家人反對,執(zhí)意要嫁給一個家在農(nóng)村的初中男同學。最終在家人的反對和無止盡的爭吵指責中,她只能妥協(xié),向命運低頭,選擇分手,并接受親友給她介紹的對象。而接觸中她慢慢地發(fā)現(xiàn),那個自以為命中注定的白馬王子,并非她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撕下面具的他自私、狹隘,酗酒,甚至對她拳腳相加,且從骨子里瞧不起她。這時,她發(fā)現(xiàn)意外地懷孕了。
恐懼、無助,來自社會的壓力,壓斷了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在那個漫長的黑夜里,她選擇了走向死亡,永遠解脫。
我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有悲傷,也有無奈。
這就是命運,很多人都逃不出的命運。
放下書,我突然想起這本雜志的主編馮仁老師。我趕緊拉開抽屜翻找起來。翻出一本早就不用的通信錄,瞪著眼找了半天,才找到馮人老師的電話。打過去,一直是嘟嘟的忙音,無人接聽。也難怪,二十多年了,那時用的還是固定電話,如今恐怕早就不用了。
我有些氣餒,坐在床邊上,腦子里嗡嗡地響,一片空白。
說起來,我和馮人老師相識于上世紀九十年代。
那時,我在縣郵電局辦公室工作,做秘書。有一天馮仁老師來聯(lián)系在雜志做宣傳的事。
那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短袖,背有些駝,肩上的顏色已褪得有些發(fā)白。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的,有些破爛的皮包,站在門口問道:我可以進來嗎?
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在我的記憶里,他就一直穿著那件褪了色的灰短袖,額頭突出,下巴很尖,兩只小而有神的眼睛在凹陷的眼眶里不停地眨動著。幾綹稀疏的頭發(fā)緊貼在過早謝頂?shù)哪X門上。
此前電話聯(lián)系過,見面還是第一次。
我將他讓進辦公室,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說話的語氣很親切,帶著一股濃濃的家鄉(xiāng)口音。他說他家也是北山的,離我家就十幾里地。更巧的是,他和我的一位叔父還是高中同學,后來畢業(yè)又一同當了老師。再后來,他調(diào)到了文化館,就離開了家鄉(xiāng)。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市作協(xié)的名譽主席兼《秦都》雜志的主編。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他說辦刊物不易,尤其是文學刊物,看的人很少,發(fā)行量也少得可憐。又說,那是作者和文學愛好者們成長的一塊園地,他不愿看著她和一些刊物一樣,走向絕境。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里閃著黯淡的光。
我能想象得到,為了刊物的生存,他怎樣抹下文人的顏面,一家家地去祈求支持。在這個過程中,又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嗤笑,一次次地被拒絕。但他從來沒停止過執(zhí)著的追求。因為在他眼里,文學永遠是神圣的。她給了他前進的動力。
就這樣,我和馮仁老師算是相識了,并結成了忘年交。
我從縣郵電局調(diào)到市郵電局工作的事定下來后,第一時間打電話告知馮仁老師,他高興得什么似的,在電話里一個勁地說:好事,好事嘛!
搬家的時候,我找了一輛客貨車,衣柜、桌子,鍋碗瓢盆,雜七雜八的裝了滿滿一車。馮仁老師提前幫我在郵電局旁邊的一條巷子里租好了房子。那天天一直陰著,到咸陽時下起了濛濛細雨。
讓我感動的是,一進市區(qū)就看到了馮仁老師。他還穿著那件灰短袖,手里拎著那只破舊的黑提包,站在十字路口著急地張望著,衣服、頭發(fā)全都淋濕了。我搖下車窗玻璃,朝他揮了揮手,他就跑了過來。
安頓好后,馮仁老師連口水也沒顧得喝,又拎著包去找熟人,幫助孩子落實上學的事。
我調(diào)到咸陽后工作比縣里更忙了,經(jīng)常白天要開會,下縣調(diào)研,晚上還要加班寫材料。忙起來就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后,只有周末偶爾閑下來,才想起去看看馮仁老師。
那時,他住在體育場十字一個舊家屬院里。房子很小,地上堆滿了書。我進去后,他一邊挪著書,一邊說:瞧瞧,這屋子亂得。
后來再去,我就跟回自己家一樣。有時馮仁老師戴著眼鏡,伏在桌上校對稿子,就對我說:你自己找塊地方坐吧,要喝水自己倒。我先把這篇稿子校完。他說,年紀大了,眼睛有些花,看起來很費勁。為了省錢,他沒請校對,稿子都是自己校。大熱天,他拎著包一趟趟往返在家和印刷廠的路上。
我在咸陽只呆了兩年,就調(diào)到了西安。這期間與馮仁老師見面的次數(shù)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
現(xiàn)在想起來,好像我每次去都是空著手。在我們認識的很多年里,馮仁老師幾乎連我一根煙都沒抽過。但我每次去他都很高興,又是給我遞煙倒茶,又是拿出新出版的刊物給我看。或許在他的心里面,我們之間是不需要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而在我的心里面,他不僅是帶我走上文學之路的恩師,介紹我加入了市作協(xié),讓我的文章一篇篇見諸報刊。生活中,他更像是我的父親,甘愿付出,不求回報。
離開咸陽后,我便再沒見過馮仁老師。
二十多年了,他是不是還住在那間低矮的、昏暗的,不足四十平米的小房子里,下雨天會不會潮濕?他的背會不會駝得更厲害了,下樓是不是方便?我一遍遍念叨著,準備去看看馮仁老師,但電話卻打不通。
后來我靈機一動,把電話打到在咸陽認識的一位作家朋友那里。他聽我問起馮仁老師的近況,還興沖沖地說是要去看馮仁老師,沉默了半晌才說:馮老師他不在了,已經(jīng)走了。聽上去聲音有些苦澀。
我心里一沉,感到隱隱作痛:什么時候的事兒?
都一年多了……
掛斷電話,我愣愣地站在那兒,心里充滿了悲傷。
我們常說人生無常,有些人走著走著便就走散了。沒想到這種生離死別的事有一天會落在馮仁老師身上。
不管我愿不愿意接受,他已真真實實地走了。
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在和命運做著抗爭,包括我寫的那篇小說里的主人公小蕙,包括馮仁老師。最終,我們都將走向衰亡,走向離別,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
但我的心里還是渴望著能夠多一些相聚,少一些離別,少一些哀傷。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