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腳
——寫在2024年父親節之際致敬我年邁的父親
作者:趙中良
腳對每一個人而言,皆有,皆一樣是行走,實無贊美之處。可我父親的腳,于我而言,卻充滿著無限的真情。
我一九七五年出生在赤水的茫茫大山,那里偏僻、閉塞,到長沙趕場要走二十多里的山路,被人們冠以白云山之名,也許取名者住在山下,常看山頂白云繚繞有感而發。生活在云巔看是令人向往,實則是讓人望而卻步的。我的祖上選擇山上定居,也是躲避戰亂不得已而為之。從我記事起,家的微薄收入就全靠我父親肩挑背磨輾轉奔波去換取。
聽說我剛滿六個月,村兩委就要求我母親去“安環”,對于上世紀七十年代長在高山沒見過世面的婦女來說,對當時“安環”這個新玩藝是做什么不曾聽聞,手術后會導致什么后果更無從得知,我母親自然心生畏懼死活不從。我父親在村兩委的緊逼之下堵氣做了結育手術,從此我便成了父親的“獨丁丁”,當然也承載著父親所有的希望。
父親給我的愛是從我呱呱墜地就開始的,母親說父親特別喜歡小時候的我,不管走哪里都背著我,視我為他的“掌上明珠”。兒時的我最喜歡騎“馬馬肩”,騎在父親的肩上,雙手抱著父親的頭,眼里看見父親舞步般前行的腳,我的臉猶如春風吹開的花,樂得合不攏嘴。我非常調皮,經常犯事,氣得母親拿竹丫當黃金棍追,每當這種情況,心痛我挨打的父親一把把我抱起,跨著靈敏的腳步跑到田中央,讓我免受皮肉之苦。
七歲那年,我上學途中被狗追摔跤傷了左手的肘關節,焦急的父親背著我四處求醫,可命運卻與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找兩次醫生做手術都沒結好,鄉里第一個給我醫后腫著不消,合江榕山骨科醫院做手術后手的腫消了卻發現手的筋開始萎縮。醫生已梧鼠技窮,要給父親帶我去瀘州醫院把手鋸掉,說怕長此萎縮下去影響整個身體,出了斷臂求生之主意。那時的我不知道缺手的嚴重性,可我父親一聽頓時就心焦了,臉上愁云滿布地背著我走出了醫院,向車站方向走去。他一步一步蹣跚而行,好似腳上鍍了鉛似的,遲遲都邁不出一步,眼淚一滴一滴往腳上掉,如一顆顆釘子釘住腳不讓前行,當時他的絕望無法想像的,當然也因此誤了車。車站的一位好心大爺得知情況后,也為我這么小就要失去左手感到婉惜,他真誠建議我父親死馬當作活馬醫,帶我去甘雨鎮找張玉醫師試試,他說這個醫生水平高,在合江地區也非常出名,說張醫生喜歡吃糥米并叮囑我父親帶點去,可能會打動老師幫助醫治。我父親對老大爺萬分感激,連連道謝,就好像危急時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像黑暗中看到了一束曙光,又邁出了希望的腳步。當時張醫生已經八十多歲了,還得了帕金森病,已經不治病救人了,但聽說我的遭遇后,看到我父親祈求的眼神,最終還是答應給我做手術,雖手接上后有點彎,但慢慢恢復了血色,終究還是保住了。
父親非常聰明也非常精明,一心想走出大山,他修過湘黔鐵路,岔角煤礦招人他去應過試,為此做過很多探索和嘗試,但由于他讀“望天書”,學習成績一直不行,讀了十年才到三年級,整本書的文章都能倒背如流,但就字是不會寫,終究沒有逃脫奔波大山的苦命。于是他把這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尤其是我手受傷后更為強烈。
父親為培養我讀書可以說煞費苦心,小學時為了給我營造讀書的氛圍,他每天干活時看到我在身邊就背他讀的書,不厭其煩的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好似在宣誓他對自己命運的不甘,更是引導我不能走他的老路,整得他說的文章我都能背涌,甚至感覺自已的耳朵都起了老繭。他常常教導我,“成龍上天,成蛇鉆草”,只要我爭氣,只要他的腳還走得動,都會不顧一切找錢供我上學。他甚至說他給我算過命,能吃上筆墨飯,不知是算命先生為多賺銀兩的阿臾奉承,還是父親激勵我學習的美麗謊言,但在他一次次的鼓勵下也讓我暗暗下了決心。他說只要我們父子齊心就沒有跨不出的山,就沒有走不出的路。每次我領回去的獎狀,父親都要親自幫我貼在墻上,好似向來我家的客人宣誓:“老趙家的老墳也要冒青煙了”!
“找錢讓我讀書”自然成了我父親快樂工作的理由,他整天不是扛竹木去賣,就是背竹筷去銷售,經常下著苦力哼著小曲,儼然一個“樂天派”,他說我的成績好就是他快樂的源泉。為了讓我堅定學習的信心,他有時也要我跟他一起去下苦力,感受風餐露宿的滋味。當時運輸竹木管得嚴,在一些重要路段父親會敦促我快點跑,避免被執法人員逮著,看著前面的他腳步翻飛,我流著汗苦追也追不上,才知父親送我讀書之不易。但由于我當時平灘職中讀書,教學條件較差,雖然我斬獲了學校初三年級應屆生第一名的成績,但還是沒能考上高中。我父親當時很生氣,有一天晚上因我犯了事惹了他,他像一頭咆哮的獅子般拿著棍子追我老遠,這是我父親對我最嚴苛的一次,讓我極為害怕,躲在山上草叢中打哆嗦,半夜也不敢回家,看著深夜我都沒有回去,父親又擔心起我來,于是向大山大喊我的名字,說知道我躲在山上的,求我回去并承諾絕對不再打我,他的聲音久久在山谷中回蕩,好像我不回去他就不會停,我才惶惶不安地返回了家。于是我父親又送我到長沙九中去補習,終于考上了高中。
讀高中的第一次上學,父親背著母親陪嫁的裝滿行理的箱子送我,為了節約開支,父親沒選擇坐車,而是選擇走路到赤水,天剛蒙蒙亮就起身,走了一百多里,燈火闌珊才到赤水,這條路后來也成為我上學的首選,去尋找父親送我求學的感覺。然而,到縣城讀書的我,就猶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切都那么有新鮮勁,一切都那么有誘惑力,由于當時學校管得松,慢慢地便跟同學們一道學起了看錄像、打臺球,沉迷于貪玩好耍,自然荒廢了學業,高考再次名落孫山。我母親氣不打一處來,說我實在不爭氣,花了家里的所有積蓄卻取得這樣的結果,恨鐵不成鋼,愧對家人的心血,決定讓我出去打工,不再送我補習。還揣懷最后一絲僥幸的父親,又不停地幫我做媽媽的思想工作,終于取得了媽媽同意,但是定了兩條規矩:一是不能再到赤水上補習班,要讀就到合江去補習,說我在赤水熟悉的同學多,補習又會去鬼混,如果合江不收就出去打工;第二條規矩就是讀書的每一筆錢都要跟家里打借條,如再考不上就要把借款還了才能回家。最難忘的是去合江中學報名那天,由于我的成績只有三百五十多分,學校老師說成績差不愿給我報名,當時我都已經氣餒了,認為這就是我的命中注定,但我父親決心再試一試,等報名老師下班后到她家去做思想工作,報名的老師走在前面,我和父親就像特工一樣躲躲藏藏地跟在后面,父親還背著老家帶來的臘肉和竹筍。老師爬樓梯到家后立即把門關上,我父親找到老師家后馬上幾步竄上去敲門,門剛一打開,我父親生怕老師不待見而遭拒,一腳如離弦之箭就往屋里踏,絲毫不當心主人拒絕關門而受傷。報名老師看見是我們兩父子有點不耐煩,一個勁的驅我們離開,我父親站在門口苦苦哀求,最終感動了報名老師的丈夫,終于讓我補習的愿望得以實現。一年后我以四百六十分的成績考進了貴州工業大學,成為家鄉幸福村第一個本科生。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父親快樂得像個老玩童,緊緊地把我擁在懷里,成為幸福村最幸福的人。后來我對父親幽默道:“是您的一腳讓我踏進了大學的校門”。
大學最后一年的寒假,我父親堅決要賣掉老屋離開老家,也許他真的厭倦了在老家下苦力的生活,也許他不知道出門務工有多么的不易,但母親真擔心搬走后無法生存沒了退路,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聽見他們吵,后來為了滿足父親的愿望,我做起了母親的工作,我說我大學畢業是肯定不回家生活的,父母總有老的一天,最終還是要進城的,那么遲搬就不如早搬,早點適應城里人的生活,終于在一次次的勸說中打開了母親的心結,一家人賣掉老屋搬到合江租房住,父母從此開啟了打工求生的苦逼人生。大學還沒畢業,父親又開始為我的就業奔波,當時的赤天化待遇好,他又多次跑赤天化幫我聯絡關系,不知道他為此碰了多少壁,不管他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口舌,終究沒有如愿。大學畢業后,我家搬到赤水生活等分配。父親看見我待在家里無所事事,又幫我聯系到戒毒所打工,而他,為了家里能維系生計,重操舊業到葫市山上去下苦力,當起了“挑山工”。
后來,在父親的幫助下我參加了工作,父親又教育我要向他一樣走正道,說我們家庭容不得半點閃失。是的,我爸爸有很多缺點,但一真是苦干實干的找錢,從不打牌賭博,唯一的樂趣就是邀幾好友喝喝小酒消解生活的苦楚。在他的諄諄教誨下,我在單位不斷進步,買了房結了婚也生了兩個女兒,如今也走上了領導崗位。我女兒從小就是父親帶到街上去玩,讀幼兒園后他又承擔起送孫女上學的重任,他邁著老態龍鐘的腳步,帶上孫女往返于家庭與學校之間。父親用腳把我帶大,帶我走出了大山,古稀之年又帶著孫女憧憬成長的夢,這種無私的父愛讓我感懷至深,無法用言語表達。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見我父親像小時候那樣讓我二女兒騎“馬馬肩”放學回家,但明顯身軀佝僂了很多,腳步也放慢了不少,我內心感嘆真是歲月催人老啊,一股辛酸直沖腦門,猶如打翻了五味瓶,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跑過去抱著他哭一場,然而最終還是默默地跟在后面,悄悄地跟著父親前行的腳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今,我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作為兩個女兒的父親,我為兒女的付出相比父親而言,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我更加理解了父親的不易,也更加感恩父親堅定前行的毅力。試想沒有他堅持和執著,我也許還在老家修地球,可能連媳婦都談不上,哪來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決心跟上父親的腳步,縱使工作再忙,也要多抽出時間陪陪女兒,多抽心思培養女兒,為兩個女兒的成長做點事、盡點力,用父愛澆灌她們的心靈,用腳步引領她們前行,走出更加燦爛的天空,走上更加精彩的人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