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親思鄉散文三篇
作者:劉國學
一、父親那把鐮刀
在父親所有的遺物中,那把鐮刀沒了!
爹,那把鐮刀呢?
那把鐮刀,最初,重重地落在你的身上。
姐姐小聲說:“別傳出去,要保密,沒看見爹爹的一只腿嗎?”
爹是跛腳!“他生下來就那樣了。那天,奶奶肚子疼,奶奶沒管那些,從炕上抓過一把鐮刀就朝肚子搗了幾下?!?/p>
奶奶不曾跟人說過,跟爺爺也沒說過,是大姑看見的,是大姑對著姐姐的耳朵說的。
奶奶很厲害,爺爺的脾氣不好。他們看不慣這個一瘸一拐的小男孩兒,只念了二年書就讓他下地了,從此,爺爺割草爹割草,爺爺割麥爹割麥。
這把鐮刀,差一點兒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六十年代初,爹領著一家人種一畝薄地。那天,他的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我說什么惹爹生氣了,一把鐮刀飛過來,在離我只有半尺的身旁落下了。這把鐮刀,刀把是舊的,閃著寒光。爹,你為什么向我撇來呀!我委屈地哭了,母親說:“別哭了,再不好是你爹”。
好長時間,我不敢瞅爹,不敢瞅爹那一瘸一拐的跛腳,更不敢看那把鐮刀。胡同里相遇好幾回,同行的人用胳膊碰我:“你爹?!蔽壹t著臉低頭小聲說:“知道”。
爹沒事就抽悶煙,是旱煙。母親死后,他抽得就更厲害了,一棵接一棵。一天,他躺在炕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那哭聲,像孩子,但爹畢竟不是孩子,他的心已經很蒼老了。爹說:“到你媽墳那兒看看吧”。他在墳前喊著叫著,希望母親能活過來,可哪里會有母親的聲音呢?轉而,他沉重地舉起那把鐮刀,清理著墳前的雜草。他已經習慣攜帶一把鐮刀,他一生的機緣,都因奶奶曾抓過的那把鐮刀帶來的跛腳錯過了,母親為此困頓焦慮而死,并且毫無怨言。他要回報母親,然而他不知道這讓他殘身的鐮刀,竟扼住了他的命運。這時,我瞥見他眼里涌出了淚光,他哭了,我也哭了。
那些年,我總覺得我這個沒娘的孩子是命苦的,現在做了父親,再看那時,父親要算是最可憐的人了。兩個姐姐出嫁那天,他大概以為親情不能再有割舍,將大姐僅有的兩個嫁妝包狠狠地擲于地上;輪到二姐,正趕上老天下雨,他心軟了下來,含淚送了幾里遠。最后輪到我,他好像突然意識到這個家聚而又散,孤苦冷落已成定局,但又無法挽回,便說;“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弊詈?,這所房子里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了,兄弟姊妹們都去了外地,我不敢想像爹一個人怎樣洗衣,怎樣做飯,怎樣入眠。假如有后娘在他身邊,何至于如此境地!他的體魄在出生前就被奶奶一把鐮刀重創,而一入世又帶著由此而來的累累傷痕,我們這些做了爸爸、媽媽的兄弟姊妹們,即使父親從不肯啟齒再娶,我們又何時過問過呢。
唉,沒有那把鐮刀,不知爹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父親七十歲以后,揮動一把鐮刀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跛腳已經像隨時停歇的沉重的鐘擺那樣不靈活了。再說,那把若有若無的鐮刀也不知去了何處。他隨身攜帶一塊磨刀石,到了子女家總是問:“有刀要磨嗎?我有磨刀石?!边@聲音,誰知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滄桑!
爹,如今你已經去了那個永世不回的地方睡去好久了,叫我們還在世上歡悅的人如何不惦記你呢。到了那個地方,爹,你莫再割草、割麥了呀!
二、我母和她娘家人
天上有什么呢
小村很小,小村很古舊,小村有我的姥姥。姥姥出生時,唱著古歌。姥姥最愜意時,是小時跳皮筋、是站在門口迎姥爺回家、是和我的母親、舅舅廝守。姥姥的歡樂很短暫,不幸的日子卻很漫長。
小村有一條小河,小河的嗚咽聲里有姥姥的哭聲。有嗩吶送行,很悲涼。姥姥送走的人太多了,有她才出生三天的愛子,有父母雙親,有為受害女子伸冤被惡人溺死的舅姥爺……小河邊,姥姥不敢去了,去了,便聽到嗩吶聲,很悲涼。
小村離墓地很近,最近的人姥爺就在那里。姥姥每次去,都去了半天半天,好像走得很遠很遠。
小村有鑼鼓驚天的時候。那年,抗美援朝戰事爆發,姥姥為她的兩個兒子送行,儼如英雄的母親。兩個兒子回來了,她的雙眼全部失明!
從此,姥姥躺在炕上,開始了她單調的最后幾年:“拿來呀,碟子?!边@聲音,極微弱,極慈悲。那慘狀,不能忍睹。她讓人從旱煙袋里透出煙油來,然后用笤帚桿蘸煙油在她的雙眼上滾著,說這止痛。
那是個秋天,天很高,很涼爽。姥姥要去姥爺那了,一句遺言也沒有,穿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說:“眼睛不要上煙油了,讓我看看天,今天很暖和?!?/p>
姥姥,你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天上有什么呢?
那堆骸骨
給母親起墳那天,我心里一陣緊縮。母親,你如何竟變成一堆骸骨了!休看還看,欲哭無淚。我的眼淚流得太多了。
母親撇下我們這些孩子是三十年前。天快亮了,爹爹敲著掛滿霜花的玻璃窗:“不行了,死了!”母親死在林區冬天的小火車里。小火車很冷,小火車走了兩個來回,在山道彎彎的途中,母親的脈搏沒了。母親好像不愿意去林業局醫院,她想我們這六個孩子,還有爹。她被抬到離家很遠的空房子里。母親留戀這個家,那是第三日入殮前發現她的鼻前有涕痕。
母親,你是想回來看我們——這六個當年你辛苦喂養的孩子。沒有奶水,你把煮熟爛的高糧米裝進布袋子擠出漿汁,一勺勺送進我們的小口,你一定擔心我們吮了怕還是那么單瘦。那年,妹妹得了麻疹,你給了她好玩的,她還是惡化了,你說:“這老丫頭死,我得跟去。”老丫頭活下來,你卻走了。
你憋在心里的好多話要說,你回來可能不說,我替你說了吧。在老家那個古舊的小村,一大家子人在一起過日子,我的爹爹在場院上裝車動作慢了,被他的哥哥一鞭桿子杵在胸上,慘叫不止,暈倒在地。在他們威嚴的目光下,你默默地給爹爹敷著傷口。三年自然災害里,搬到那個冰冷的山里才兩年,表姐她們又哭又嚎,說是把借給的三節爐筒子從爐子上拆下,她們凱旋了,你卻在炕上躺了三天。你死的那年,家長式的爺爺來前院姑母家串門和你吵起來。那一回,是你一生的第一次反抗。
母親,你的軀體如何凝成骸骨了?想著你生前的柔腸和沉默,我不敢多看,很傷心;遷到那個向陽之地,再前去看你,我不知我的心情會是怎樣?
弦斷誰聽
老舅是個說書的。他說趙子龍大戰長坂坡,說十二寡婦征西,說到傷心處,總是淚流滿面,總是聲音哽咽,那是冬天,暗夜里,有旱煙卷的火星在閃,小村的土炕上。他拭淚的時候,三弦琴的余韻,如一聲絕響,讓人心碎。接著便有七八個父老鄉親急了:“后來咋樣了?”“后來咋樣了?”“死了,死了,都死了!”
老舅沉默了,那是在小村人聽慣了他說書、屋子里冷清的時候。老舅沉悶了,那是他發愁找不到新書的時候,自嘆:我還要說什么呢?有一天,縣里來人了,聽了,冷冷地:“沒啥新玩藝兒。”老舅發呆了,他的跛腳走路更艱難了,那是他為村子站崗放哨,扛著紅纓槍凍的,凍得受不了,就進屋烤火盆,起了腳雞眼。那時,他是個多么英姿勃發的少年??!老舅五十余歲終。臨咽氣時,他把舅母和孩子——四個女兒叫到跟前:“我一生本應務農,卻偏要說書弄琴,沒想書不再識我,我不再適琴?!毖粤T,三弦琴擲地,琴毀,人亡。
三、我的故鄉之戀
我的故鄉,在離我所住的這座城市只有幾十里的山里,我的童年以至初渡成年的近二十年光景,都留在那了!我不能時?;厝?,便時時將她做個回想,倘遇傷懷慨嘆之事,濃濃的鄉情更是不可遏止了。
一股“南遷熱”里的發問、規勸使我措不及防:“上那邊吧,那邊什么都好?!薄耙谶@兒扎下去嗎,怎么還不走?”結末就是一番渲染,說得我心焦焦的、憂憂的了。
好象真就是與故鄉作別似的,我獨獨地鉆進山里了。
太熟悉、太遙遠的,讓人生生地生出感想來。
我曾住過的茅屋,那地塊建起誰家磚瓦的新居了?權當茅屋還在。它穿過的一片莊稼地的東邊有一條小河,那是小學放暑假時我們那些孩童的好去處,我曾經用石子打水漂,濺起的水花落在了河邊用石頭洗衣服的鄰家小女孩身上,惹惱了她。后來很快和好了,如今她蹤影不見,那塊石頭也找不到了!
就在草蓋土墻的茅屋里,六十年代初,我孩童時期每次放學回家,都看見不知勞累的母親把做好的飯菜端到炕席鋪就的火炕桌子上,一家七、八口人圍在桌旁吃著雖然簡樸但能放心的飯菜,其樂融融的日子有多好!還有夜晚快要入眠時母親講著古往今來英雄圣賢故事,潤物細無聲地引導我讀書向上……那些年,母親慈溫的話語呢?草蓋土墻房屋里彌漫著的溫馨呢?
太老的是這所做教室的房子,三十多年就使它風燭殘年、苔痕斑斑了,已廢棄不用。合并的學校搬到山下,只留下空曠的操場。細聽,教室里有朗朗的讀書聲和操場上越來越近的咚咚隊鼓聲,那發出的聲音就有我。
知青隊上工走過的木橋不能不去。就在那橋邊,我們支起特號大鍋,打來橋下的河水燉豆角子當午飯,男知青、女知青,順著裊裊炊煙,遐想著悠長的歲月。
故鄉,你有我太多的情,太深的愛,你是我的根,你是我的家,我如何能離你太遠去做個無情無愛的人?我離你很近,想你便能時常回來看你,不然,我的心會哀哀的、重重的。
這是真真應驗了呢!
那一次,我回故鄉,去尋一位和我家住對門十幾年的好大娘:
“她家還在嗎?”
“搬走一年多啦”
“什么地方?。俊?/p>
“西北邊,有上千里?!?/p>
“她好嗎”?
“哎,不習慣,死了!”
“死了?”
那是一位多好的山東老大娘??!她們老夫妻倆,只生有二女。我的母親死后,家里生活遇到困難,她看我可憐,晚上燒湯親親地喚我的乳名過去喝。那時知道,西北邊老遠的地方有個她的侄兒,她把侄兒當兒看,遲早要奔那邊去。去了才一年多點兒,怎么抵得了她在故鄉的三十年??!我的心,由她而生悲涼,眼角垂淚了。
我獨獨地一個人行走,看那遠山,聽那河水,覺著久居故鄉的人,把一切的一切,都軟軟的、濃濃的化在周身里了,很難地再接受外來的什么了,這也便有了慘慘的鄉思之苦。我呢,還能走得太遠嗎,故鄉,也和我的血脈緊緊相連啊!
晚秋的故鄉街頭,讓人怎消一個愁字了得,我硬是找不出任何一個孩兒熟悉的臉孔:“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聽罷,心中一陣隱痛:我的家曾經也在這兒住呀,想當年,我和你的父母也都有這幼小的時光,那時,我們笑,笑得純真;哭呢,哭個痛快,只是后來,我們長大了,再不能返回你這般童年的模樣了。
“可我還是不認識你。”
“那你的父母未曾講起有我這樣一個叔叔常來探望嗎?”
“他們一天天就是擺攤掙錢,沒顧得那么多”。
我木然了,呆呆地站著。一陣晚秋的涼風掠過我的面頰,我發現我是在現實中站著,我的書卷氣許是太多了?
走著、站著,走走停停,四下望去,已是暮靄籠罩山巒時分,突然,心中涌起無限慨嘆:留不住的光陰和歲月呀,你都匆匆去了哪里?我早年就死去的四十五歲的母親、七十二歲孤老終去沒有續娶的父親,陰陽兩隔難相見,唯有墳丘寂寞在,真容笑貌永難尋!往昔父母在時和兄弟姊妹們歡聚的日子又去了哪里?路上時常相遇的鄉鄰伯娘、叔嬸,當年夕陽余暉映照時放學回家奔走排成行一個班里時有喧鬧聲的男女小同學、童心相依的玩伴兒們、還有慈母病逝后我親手喂養慰藉我孤苦心境想抱起就等著讓我伸手抱起、讓它們用溫溫的肉臉貼著我的面頰的十幾只小母雞和小公雞,一邊可憐地幾乎泣不成聲對它們述說:我沒媽媽了,你能給我找回媽媽嗎……故鄉這一切的一切、這太多的太多,忘不了的人、忘不了的故事,你們都去了哪里呀?頭一偏,酸楚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隨即化作顫抖的聲音呼喚 :夢繞情牽的故鄉啊 ,不管我身在何方,哪怕我遠行千里萬里,你都是我永生不斷的綿綿思念、永生棲息的靈魂歸處。你是我的根,你是我的家,想你,我就回來看你,盡我的微薄之力,報答你!
故鄉,讓我的心,永遠地苦戀著你吧!
以上三篇均作于上個世紀90年代末
2024年6月16日
作者對網絡首次發布
【作者簡介】劉國學,男。作家、詩人、學者、文藝評論家。高級政工師、中級記者職稱。
生于遼寧省鐵嶺縣鄉村,1960年春隨父母遷至黑龍江省伊春市烏馬河林業局翠嶺經營所,在那里度過小學、中學時光和知青歲月,直至踏上高等學府求學之路。
齊齊哈爾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后,又考入黑龍江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授予文學學士學位 ,黑龍江大學經濟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課程進修班結業。歷任伊春市委宣傳部新聞科副科級巡視員、黨教科副科長、科長,市文聯副主席、市社科聯原主席。
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社會科學界第七屆委員,政協伊春市第八屆、九屆委員。
多年來,在國家、省、市各種媒介發表新聞類、文學類、學術類、文藝評論類等文章近二百篇、約百萬字。
散文《父親那把鐮刀》,分別在《北方文學》、《黑龍江林業報》、《伊春日報》刊出。參加《中國作家》雜志社特邀《人民文學》《中華詩詞》《人民日報》《文藝報》《十月》《北京文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五個國家級和三個北京市有影響共計八個重量級報紙書刊雜志社聯合舉辦的《中國作家》首都北京筆會,在一百多名有創作潛力的作者帶到會上的作品中,經評委會認真篩選和評定,《父親那把鐮刀》脫穎而出,榮獲’97《中國作家》筆會一等獎。并獲黑龍江省文聯“迎接新世紀文學精品獎”評比一等獎。作品中,父親因鐮刀而起的滄桑人生和鐮刀的象征意義,樸實而有韻味的語言,彌漫著深沉哀婉懷念的格調和言近旨遠的思想意蘊,使其對外發表以來一直受到讀者好評。
散文《我母和她娘家人》《踩生》《往事沒有結尾》《幼時三友》《不忘那些狗》《有霞妹的日子》《我的故鄉之戀》等,學者高占偉在1998年第5期《文藝評論》發表的《劉國學散文的懷鄉情結》稱其是“抑郁的情感滾動、有情有思的語句、常似抒情又像敘述”的鄉愁氣韻,“筆下故土的幽遠意境不僅是地域意義的,而是變為對‘精神家園’的呼喚。”又在1999年第3期《學術交流》發表的《地域風情與文化意識的緊密結合——劉國學散文創作續說》指出:“他特別注重‘詩意’的構建,他的散文意境屬于審美范疇中的‘沉郁’,讓人難以言說,卻又分明地存在著。這種沉郁絕非無望與悲哀,而是作為一種生命體驗,一種氛圍與格調彌漫、縈繞于作品之中?!币陨仙⑽暮驮u論,均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劉國學散文詩歌精選集《我的眷念在遠方》。
其散文創作經歷和成果傳略(筆名劉果學),入選2000年10月世界人物出版社、中國國際交流出版社出版發行、扉頁印有五位國家領導人和四位知名人士題詞的《世界名人錄》新世紀卷。
學術論文、文藝評論兩次榮獲省委、省政府設獎的黑龍江省第十一屆、十二屆社會科學優秀科研成果大獎三等獎,兩次榮獲市委、市政府設獎的伊春市第七屆、八屆社會科學優秀科研成果大獎一等獎。
依據學術成果、學識水平、思想表現、工作業績等進行考核與評定,伊春市委、伊春市政府命名表彰劉國學同志為“伊春市優秀專門人才”稱號。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