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求幸福的上路
作者:贠靖
我媽一輩子都在追我爸的路上。為了團聚,她一直在村里到鎮上,鎮上到縣城這條路上來回奔波。
我媽說,當初是我爸追的她,他追到我外婆家的二畝杏園里,用自行車把我媽馱到了鎮上。那時,我媽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跟著我爸來到鎮上就住下了。
我媽說鎮上真好,街兩邊全是新蓋的青磚瓦房,有國營商店、食堂,也有拖拉機廠。她覺得那些拖拉機手真神氣,他們穿上藍色的制服,戴上手套,脖子上搭條雪白的毛巾,就像凱旋的英雄。
那時的生產隊地多,大伙干勁也大,總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有耕不完的地。每個人心里都想著,好不容易當家做主了,可不能在奔好日子的路上掉了隊。
晚上,我爸不知從哪弄回幾只鴿子蛋,關上門,放在搪瓷缸子里,架在煤油燈上煮。幽暗的燈光下,搪瓷缸子里冒著絲絲熱氣,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他們頭頂著頭,屏息斂氣地瞅著缸子。我媽覺得那聲音太好聽了,就像北山上的山泉水一樣悅耳。
鴿子蛋煮熟了,他們推讓著都不肯吃。我爸就拿出男人的架勢,不容分說道:不許再推讓了!張嘴,你一只我一只,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媽只好聽話地張嘴,我爸將剝凈的鴿子蛋喂進她嘴里。我媽嚼著,也剝了一只喂進我爸嘴里。
剩下最后一只鴿子蛋,我爸往我媽嘴里喂,我媽緊閉著嘴,躲避著不肯吃,推讓中掉到地上,被我爸一腳踩碎了,我媽心疼得一晚上沒合眼。她說早知這樣,她一口就吃了,省得白白糟蹋了一只鴿子蛋。
這種幸福的日子剛開始就無疾而終了。
縣里的郵電局要招一個跑干線郵路的職工,大概是嫌跑干線辛苦吧,沒人愿意去,我爸就去了。
走的時候我媽拉著我爸的手說:去吧,去縣里嘛是好事,那里的機會也多嘛,我支持你。我爸說:那你等著,等我在縣里站穩了腳跟,就回來接你!我媽笑著說:你接我干嘛呀,我在村里還要參加勞動呢。她仰起臉思索著:大家都在為建設新中國做貢獻嘛,我也不能落下呀!
我爸說:沒想到你的思想竟這么進步,真是小瞧你了!
農閑的時候,我媽會挎上包袱,搭順車到縣里去住上一陣子。
平時他們一個要往鄉鎮送報紙,一個要在生產隊勞動,常年聚少離多。有時我爸跑干線,路過北山,也拐到隊里來看看我媽。常常是站在地頭上,和村里人打著招呼,上前跟我媽說幾句話就走。
我曾問我媽:我爸都跟您說的啥呀?我媽瞪我一眼:小孩子家的,不告訴你!
冬天的北山上海拔高,很冷。下了雪,那厚厚的黃土層好像一下就凍住了,用镢頭挖在上頭,就像挖在石頭上一樣。沒辦法,隊里只好歇工。往往這個時候一歇就是一兩個月。
這時我媽心里就暗暗地高興。沒事干,她便蒸很多饅頭,肩上背著,手腕上挎著,去縣里找我爸。
這條路雖然充滿了艱辛,但我媽還是樂此不疲。
局里為照顧我爸我媽,特意把院子后頭一間不足十平米,堆放雜物的平房騰出來給他們住。我爸說:就將就一下吧。我媽附在他耳邊小聲道:能有房子住我就很開心了!
這段時間也是我爸最開心的時候,因為他每天下班回來,我媽都會做好了飯,在門口等著他。雖是粗茶淡飯,但他覺得很香。
遺憾的是好景不長,我爸又被調回到鎮上的郵電所。不過這一次是去當所長。
局里談完話我爸回到平房里,盯著我媽一臉歉意地說:你瞧這叫啥事兒嘛,你好不容易來了縣里,我卻要回鎮上去,你不會生氣吧?
我媽吸口氣,轉過臉笑笑:好事兒嘛,讓你當所長是局里對你的認可和信任嘛,我臉上也有光呢,高興還來不及嘞,我生啥氣嘛!你歇著,我去給你下碗掛面,臥兩荷包蛋!
再后來,我媽跟著我爸回到鎮上,這一回她就踏踏實實呆在村里不追了。因為這個時候,已前前后后有了我們幾個孩子,我媽就把心思都轉移到了我們身上。
讓我爸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媽自從認識了他,就一直在屁股后頭追著他,卻始終沒追上。后來她不追了,為了把我們幾個孩子養大,更加拼命地勞動掙工分。而我爸卻沒能幫得上她。
終于熬到我爸退休,他心想,都說男人的肩膀是女人的依靠,但她始終未靠得上我,很多事都是自己一個人扛。這下我回來了,她不用再追了。我也可以替她分擔,為她遮風擋雨,讓她享幾天清福了。
可我媽卻沒給我爸這個機會。
我爸回到村里,我媽就病倒了。她病得很重,不久就離開了我們。
我知道,我媽是不愿走的。因為她走的時候緊緊地抓著我爸的手,不肯松開。
我媽是十月份走的。那時北山上的木芙蓉全開了,開得一片潔白,像下雪一樣。
望著那一片潔白,我爸嘴里喃喃著:你是個騙子,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你卻丟下我走了,你讓我咋辦嘛……
我看到他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像北山上的木芙蓉翩翩飄落……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