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靈芝

 

作者：贠靖

 

我說的靈芝，不是常見的真菌靈芝，而是傳說中罕見的肉（ru）靈芝。

北山人把肉讀ru，比如肉皮，讀ru皮。手指劃破了，說割到了細肉（ru）上。

那一年北山上發現肉靈芝是確有其事，因為我就在現場，親眼所見。

那是七十年代初，當時我也就五六歲，剛剛記事的年紀。我爸那時在縣里工作，我媽下地干活時就帶著我。他們勞動，我便在一邊捉蛐蛐、瓢蟲玩。

村里人管村北那片地叫北岸地，村南叫莊南里。

那天下午，隊里的男女勞力都被集中到莊南里的一處四五米高的土崖下平整土地。那是一片荒涼的坡地。坡的下面是一道東西長約一公里的土溝。他們要做的就是將土崖上的黃土掘下來，填到溝里，再將坡地填平。

為了省力氣，有人提議放崩，隊長表示同意。于是由隊長點名，喊到誰誰就出列，總共挑出十幾個青壯勞力，上前撅著屁股，輪換著在土崖下面用镢頭挖出一道深約一米左右的橫曹。崖上的人也向下挖出一道深曹，然后將鐵锨、木棍斜插進上面的土曹里，一起用力撬動，土崖上的黃土一點點松動，轟然滑塌下來。

這時，放崩的男人們到一邊去歇息，其他人上前將土鏟進推車，運到坡下填進溝里。一溜擺開，有上百個勞力，幾十輛推車，場面極為壯觀。

那天下午，崖上的黃土滑塌下來，底下的人往一邊躲著，上邊有人突然喊了一聲：“快看，那是什么！”眾人圍攏過來看時，一只橢圓形，碗口大小，呈淡淡的紫紅色的肉球在土里一上一下翕動著向前滾動。

“鬼——”有人嚇得丟掉鐵锨，抱著頭拔腿就跑。

崖上幾個膽大的男人已跳了下來，手里拿著鐵锨，追著肉球，用鐵锨狠勁鏟著。這一幕被夾在人群中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個人用鐵锨鏟中了柔軟光滑的肉球，它裂開一條白色的口子，但很快又合上，向前滾動著，一眨眼就鉆進土里找不見了。

這一下午，人們再也無心勞動，他們坐在推車上、土堆上，議論著那個肉球到底是什么東西。有膽小的女人，嚇得臉色煞白，也有人都半天了仍驚魂未定，沒緩過神來。

我媽過來摸摸我的頭說：“這小東西，蠻膽大的嘛。還鉆進人群里往前擠呢！”

傍晚收工回到村里，大伙都不愿回家，一個個饒有興致地聚攏到村口的皂角樹下去找二爺請教。二爺是個先生，民國時做過私塾，見多識廣，一肚子的學問。他沒事就坐在這皂角樹下，仰起臉，瞇眼瞅著樹上零零星星晃動的皂角。頭頂上灑下來的太陽光已將他下頜上稀疏的胡須曬得雪白。

聽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繪聲繪色的描述，二爺睜開眼，一驚一乍道：“哎呀呀，我說你們這些人真是有眼無珠啊！你們知道那是什么嗎？”眾人齊聲問：“快說嘛，那是什么呀？”“那就是肉靈芝，肉靈芝！”

二爺氣哼哼道：“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好兆頭，說明咱這北山上是塊風水寶地！你們，你們居然把肉靈芝給鏟進土里埋掉了，真是暴殄天物呀！”

他說：我看過資料的，“李時珍《本草綱目》就有記載：肉芝狀如肉。附于大石，頭尾具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澤漆，青者如翠羽，黃者如紫金”。這寶物又稱太歲，物可食用、入藥，據說食后，可使人長生不老！

眾人聽得瞪大了眼，唏噓著后悔不已。

“都散了吧”，二爺顫巍巍地站起來，胡子一抖一抖地往回走去，一邊走一邊慨嘆著“有眼無珠，暴殄天物呀！”

隊長似乎有些不相信，他搖搖頭說：“二爺老啦，他也是書上看來的。到底有沒有肉靈芝，那肉靈芝長什么樣，誰也沒見過！”我媽也附和道：“就是嘛，見都沒見過，二爺就說得神乎其神的，還白如脂肪，黑如澤漆，那東西大伙都看見啦，就跟一塊豬肚差不多，不白，也不黑呀。就是吃了長生不老，誰敢吃呀！”

晚上我爸回來，吃完飯我媽毫無睡意，和我爸在堂屋里一遍遍地嘮著肉靈芝的事。“沒準還真是肉靈芝呢”，我爸說他在報紙上看到過，省城的專家也說過有肉靈芝。“還真有啊”，我媽不停地嘀咕著：“早知道是肉靈芝，撲過去一把抱進懷里多好！”

我都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只聽得我爸說：“睡吧，累了一天了。”我媽說：“睡啥睡，再說說嘛！”我爸有些不耐煩：“即便那是肉靈芝，也早跑掉啦，說有啥用！”“不行，起來，起來嘛，聽我說……”我媽附在我爸耳邊小聲嘀咕著什么，一會就聽到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緊接著是鐵锨響動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走到院子里，我媽又轉過身，看看屋里，說了一句：“睡覺啊，媽去去就回！”

他們一走，我卻沒了睡意，搖搖我姐說：“你說他們會不會找到那個肉球球？要能找到多好呀！”我姐揉揉惺忪的睡眼說：“快睡吧，啥肉球球！”

“真沒勁！”我嘟囔著仍不肯入睡。

大約三四點的樣子，外邊傳來推門的聲音，接著院子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我忙閉上眼，用被子蒙上頭。

一會聽見堂屋那邊傳來上炕的聲音，我媽說：“你說怪不怪，真是見鬼了。隊長咋會在那里？咱過去的時候他明明用鐵锨在土里翻找什么嘛，還說沒事到工地上看看。大半夜的，那工地有啥好看的？你沒瞧他那神色，慌里慌張的，說話也前言不搭后語！還當著二爺的面搖著頭表示不相信！”

我爸說：“他那人多精呀，二爺都說了是肉靈芝，他能不去找嘛？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還能言之鑿鑿地說，那就是肉靈芝！那樣的話，還不都大半夜的拿了鐵锨去找！”

“噓，小點聲嘛，那邊——”我媽說：“真夠難堪的。”“這有啥嘛”，我爸說：“他是隊長，不也記掛著那肉靈芝嘛。你沒瞧他看你那眼神，還不是怕你說出去，臉上掛不住。”

“唉，寸不寸，肉靈芝沒找見，還落了個臉兒紅。”

“不說了，睡吧。”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抬頭瞅瞅我媽，小聲問：“媽，你夜黑和我爸去找肉球球了？”“哎喲，小東西！”我媽神色慌張地朝門外瞅瞅，過來捂住我的嘴說：“出去可別亂說啊！”我點點頭。“不對”，我媽嘀咕著，盯著我：“你夜晚沒睡呀，偷聽我和你爸說話來著？”

我站起來，把碗推到一邊說：“我出去玩嘍！”

“記住，別亂說啊！”我媽在身后說：“這小東西，也不讓人心安呢！”

很快這件事就在北山上傳開了，也傳到了鎮上和縣里。好多人都說北山人傻，難怪他們世代只能種地。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