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靜觀皆自得
——理性思維與寫作
作者:柳國隆
蘇軾論文曰:“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宋·蘇軾《答謝民師推官書》)自古作文難,作“載道”(即闡發真理)之文更難。一生寫詩達九千多首,被譽為“亙古男兒一放翁”,且有“小太白”之稱的陸游,為文時尚有“紙上得來終覺淺”的感嘆;更何況腹內原本草莽,思滯手拙如我輩者!面對尺幅白紙,手握半枝禿筆,雖搜腸刮肚,摳破腦門,耗費大半天光景,莫說寫出什么驚世駭俗、振聾發聵的美文,即便東拼西湊、生拉硬套一篇“百家衣”式的試貼之作,最終仍了不可得。常聞諸多為文者談一己之體會,每以“雖急出一身冷汗,不會做就是不會做”,或“叫我寫什么?山,不就是那個山,水,不就是那個水……騾子下了個小馬駒,不就是那個小馬駒”!或“作文之難,難于上青天,以手撫膺坐長嘆”來自嘲,雖語近滑稽,卻也道出了一種實情:不少人作文,苦于無事可寫,或干脆無話可說。
無事可寫,無話可說,乃初為文者一大路障。許多寫文章的人大概都有這樣的體驗:再美的自然景物,再生動的生活畫面,一旦呈現于自己眼前,便頓覺司空見慣,不過如此,無甚可稱道者;縱有少許感觸,亦不知話該從何說起;即使勉強敷衍,也是“棗核割板——沒多兩鋸(句)”。久而久之,也只好將寫作視為畏途。若究其根由,一般人常以為是書讀少了所致,其論據輒為“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天下文章一大套,看你會套不會套”。這種理由,乍一看,似乎頗有道理,可仔細一想,卻未必成立。如果作文的目的只是為了造幾個通順的文句,讀書多肯定有多的好處。然而作文貴在立意,所謂“文以載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好的文章,不僅要反映生活實際,揭示真理,且要拓出新意,見人所未見,道人所未道,須以我口(手)寫我心。這樣說來就不單是讀幾卷書,再“套”來“套”去所能濟事的。況且揆以寫作者的實際情況,不難發現,古往今來的文章大家,其運筆之“神”,亦未必皆因讀萬卷書的緣故,更在于他們“行萬里路”——即人生的歷練與體味。
“行萬里路”就是體悟生活,古人稱之為“體物”。且每將“體物”與“言志”相提并論;蓋非“體物”,無由“言志”。有詩說:“吐語操詞不用奇,風行水上蠶抽絲。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人間絕妙辭。”(明·丘濬《答友人論詞》),可謂道破作文之真諦——只要善于觀察并捕捉生活中的現象,進行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思考、辨析、取舍,自然且有條不紊地造句行文,就不難寫出絕妙的文章來。鮮活生動如“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春江水暖鴨先知”等詩句,又有哪一句是掉書袋掉出來的?宋人有詩說:“萬物靜觀皆自得”。王安石《游褒禪山記》說:“古人之觀于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他自己也正是由于游覽了褒禪山,因物得悟,且形諸文字,才寫下了這篇歷古彌新的哲理文。
泰國高僧、最負盛名的大教育家阿姜查教誨其弟子說:“靜觀一棵樹,一汪清泉,一只魚籠,甚至一顆石子,一粒露珠,塵埃,都能幫助我們體悟人生的真諦”。在他看來,眼前的一切,都在向我們暗示某種道理,也都在教給我們如何做人、作文。我們之所以無緣從中受益,是由于不善于“靜觀”之故。“靜觀”,至關重要的是一個“靜”字。如果把能體悟(觀察事物)的心比作一泓清泉,只有在極其澄靜時方能映照出事物之“本來面目”。若這泓清水被塵沙污染或翻波鼓浪,又如何能睹其真相,使“天光云影共徘徊”?又如何能使人獲得心靈的寧靜與頓悟。依阿師之教誨,只要我們能自覺抵制各種物欲、情欲和貪嗔癡慢的誘惑,保持心靈的純潔,且用心觀察眼前的事物,便能獲得有關真善美的最直接的知識:倘若將這些觀察所得用質樸的語言記錄下來,便是一篇能讓人得到啟迪的好文章。譬如一根串過魚的繩子,在常人眼里,它不過是一條繩子而已,但善于“體物”的智者則可從其經久未逝的魚腥味上悟出“近墨者黑”或“積習難改”的道理,借此發端,演繹成一篇教人遠惡近善的哲理文。一只小小的蟋蟀,曾在《詩經豳風》里唱歌,在《詩經·唐風》里唱歌,在《古詩十九首》里唱歌,也在《木蘭辭》中唱歌,之所以如此,用余光中的話說是因為“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對美的體驗與感受、觀察與思考)。
一根丟棄的繩子,莫泊桑見之便能構思出一篇揭露法國世風日下,人心叵測、同時也贊揚農民純樸善良的驚世之作;一個噴嚏,契訶夫聞之,亦能演繹出一章揭露統治者罪惡,反映小人物命運的駭俗之章。一塊石頭,常人看來只不過是一塊石頭而已,阿姜查則指示我們從端起放下的動作中徹悟人生苦樂的因緣:人,生帶不來什么,死也帶不去什么,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生既非本愿,死時也未征得同意,可就在這極其短暫的一生中,許多人也絕不容自己輕松片刻,而是心甘情愿地背上一塊塊“貪、嗔、癡、慢”的石頭不肯放下(許多人視此為生活、光陰),直到有一天,自己被巨石壓垮了,仍不肯放下。于是阿姜查說:請放下這塊石頭吧!放下它,你會感到無比的輕松自在;放下它,你不僅會擁有最甜蜜的微笑,還會獲得至高無尚的智慧和最輝煌的事業。阿姜查豈非寓哲理于指掌中么?
一篇“水的聯想”的高考作文命題,不知“考倒”了多少莘莘學子。他們除了說幾句類似“水能給萬物以生命”的套話外,馀則無意可宣,更遑論出新意了。殊不知,這化學上的H2O,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卻有著廣泛而深奧的哲學意蘊。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三大支柱的儒、釋、道三派,俱將水作為啟人慧心的載體。儒家文化創始人孔子曾告訴他的學生子貢:“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綿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意思是:遍布天下,給予萬物,并無偏私,有如君子的道德;所到之處,萬物生長,萬象崢嶸,有如君子的仁愛;水性向下,隨物賦形,有如君子的高義;淺處流動不息,深處淵然不測,有如君子的智慧;奔赴萬丈深淵,毫不遲疑,有如君子臨事果決勇毅;滲入曲細,無微不達,有如君子的明察秋毫;蒙受惡名,默不申辯,有如君子包容一切的豁達胸懷;泥沙俱下,清濁俱來,最后仍然是一泓清水,有如君子善于改造事物;裝入量器,一定保持水平,有如君子立身正直;遇滿則止,并不貪多務得,有如君子處事有度;無論怎樣百折千回,一定要東流入海,有如君子堅定不移。孔子不僅在回答子貢“君子見水必細察觀是何緣故”時闡釋了水的哲學含義,還在不同場合作了更為廣泛的詮釋。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喻時光易逝,當及時勉勵。至于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更是把“水”視為“道”的同義詞:“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而供在佛像前的一杯清水,在佛教文化中,既喻清凈無染光超日月的般若智慧(佛性),也象征著普利萬物,大慈大悲的“利他”精神。所謂“心光發宣,如澄濁流,久成清瑩”。《愣嚴經》以跋陀婆羅(菩薩)為首的十六個菩薩一起去洗澡,跋陀的身體接觸到冷水,意識到一種與水的感觸機緣,首先悟道。而作為二十一圣之一的月光童子,就是修水觀而悟真如佛性的。在“運載群懵超彼岸”的大乘佛法中,水更是大慈大悲的象征。所謂“楊枝凈水,遍灑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福壽廣增延,滅罪消愆,火焰化紅蓮”(《潔壇凈水贊》)。至于“如鴨浮水,冷暖自知”,以及杯茶禪理的故事,則更道出了禪宗悟道的契機。東方的哲人云:智者樂水。西方的哲人說:水生萬物。水乎,水乎!既然人類只是大自然的嬰兒,那就讓人人沐浴在你的懷抱中,汲取無窮的睿智吧!其實,在中外文化中,水可謂無處不在處處在,贊水的詩文亦汗牛充棟。可以毫不夸張的說,幾乎每一位大作家都寫過禮贊水的文章。而對水這一人們再熟悉不過的事物,許多學子所以不能贊一辭,實在是我們不善觀察并進行理性思維的緣故。
筆者之所以不避掉書袋的嫌疑,不厭其煩地筆錄各派文化對水的詮釋,只是想告訴學子們一個既簡單又深奧的道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只要我們善于用一顆“止水”般清靜的心去觀察哪怕是一顆露珠,一片樹葉,數竿青竹,幾朵黃花,一段親情,一幅剪影,甚至是一個圈、點、一個瞬間,我們都能捕捉到一種智慧,一種美,一種鮮活的思想,并將其演繹成一篇文章,雖未必洋洋灑灑,文思泉涌,也不至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更何至于摳破腦門無話說呢?否則缺少觸發,奉命作文,教師逼做,學生憋寫,縱有話說,套話空話,自當難免,“新味”奚有?
有幾句名偈:“翠竹黃花,無非般若;山河大地,皆是法聲”。春睹百花開,夏感涼風生;觀物變以悟無常,依時遷而入真道。只要我們以“止水”之心境,用“心”去觀察身邊的事物,就會發現,正如真理無處不在一樣,體現真理的寫作素材亦無處不在。若非如此,前人怎道“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家絕妙辭”呢?
作者簡介:
柳國隆,甘肅省平涼市莊浪縣一中語文高(特)級教師,已退休。曾在全國“華夏杯”“圣陶杯”寫作大賽中分別獲得一等獎,三等獎;作品曾入選《全國中小學生讀寫叢書》《中國教育二十年》(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大公網、作家網、鳳凰網等。
本文由史映紅推介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