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作者:馬光增
深秋的風一陣緊似一陣,搖落滿樹的黃葉簌簌而下,落入泥土,有似不可逆轉(zhuǎn)的熵增定律一樣。我知道,沉寂的生命已經(jīng)不再。然而,蕭瑟的秋風,卻令人隱隱作痛。
大姐離開我們已有整整七個年頭了,在這深秋的季節(jié)里,我又一次想起大姐。不同于往常燒紙燃香的祭奠,只想寫一段文字紀念和告慰大姐的在天之靈。
大姐馬光芹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十月廿七日(公歷1943年11月24日)。她乳名叫幸倌,是母親起的。不同年代父母為孩子起名,往往帶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和濃厚的祈求意愿。而大姐的乳名還包含著不幸之中的萬幸之意,寄寓了母親對大姐生活及命運一順百順、幸福圓滿的希冀。
在我還年幼的時候,就聽村里大人們說:“你大姐不是你的親姐,她是你舅舅家的表姐,從小來到你們家,跟你父母長大的。”我疑惑不解,回到家試探著問及母親?;璋档拿河蜔粝?,母親不停地落淚哀嘆。手中剝著的棉花桃子掉落在地上,羸弱的身子隨著嗚咽的哭泣聲不停地抖動??吹贸瞿赣H的極度傷心,但我并不知道個中緣由。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及大姐的身世了。
母親越是不說,我越是內(nèi)心納悶,就越想知道事情的原委。最終從鄰居口中,我才獲知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1945年夏天,東鄉(xiāng)打磨張村外祖父李秋因病離世不久,家中又遭一起滅門之災。舅父張銀海、舅母及外祖母一夜之間被人殺害,剩下不滿兩歲的大姐,還有小表哥--大姐剛剛滿月小弟弟兩條幼小活命。究其原因、經(jīng)過,好像沒有人說得清。外祖一家忠厚老實,本分守規(guī),不可能惹來仇殺之恨。有人傳說,系本村盜賊入室盜竊被發(fā)現(xiàn),盜賊擔心日后傳揚出去,遂雇用其外村同伙晚間行兇。而外祖家境也不富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盡管牲畜、糧食有盜走的痕跡,也不至于殺人滅口??!可是,那年月,兵荒馬亂,盜賊四起,非正常死人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老百姓告狀無門,到哪里去喊冤說理呢?!掩埋完舅父一家的當天,母親含淚把剛剛學會走路、牙牙學語的大姐和襁褓中的小表哥抱到我們家中。遺憾的是,小表哥因年幼生病不久夭折。從此,父母親將這個無依無靠的娘家侄女視如己出,含辛茹苦,拉扯長大。
大姐天資聰穎。從村里的初級小學,考到商店區(qū)完全小學上高級小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由于年齡小,離家遠,大姐借住在商店北街的一個女同學安淑芹家里,這是陽信縣大名鼎鼎的安琴堂家。日偽時期,安琴堂大伯在縣城開過當鋪,當鋪也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站。1939年,安琴堂大伯曾擔任棣陽沾(無棣、陽信、沾化)地區(qū)工委組織部長。安家孩子多,有兩女五男。二女兒叫淑芹,與我大姐同齡同位同學。后來大姐還拜安琴堂大伯、大媽為干爸干媽,與淑芹姐也成了干姊妹。日后,大姐還多次去看望干爸干媽,與淑芹姐時常走動。
別看大姐當時年紀不大,可非常知道顧家。在我參加工作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曾聽大姐上完小時的班主任牛老師聊起過一個關(guān)于大姐的故事:大姐在商店完小上學的時候,學校在夏末秋初組織勤工儉學活動,讓學生割草一周。勞動結(jié)束后評出一、二、三等獎。一等獎一名:獎品一支圓珠筆、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二等獎十名:獎品一支圓珠筆、一支鉛筆;其余都是三等獎,獎品一支圓珠筆。大姐能吃苦受累,割草累計數(shù)量最多,奪得第一名。班會上,班主任老師讓大姐講講這次勤工儉學的勞動體會。大姐站在講臺上,對著老師同學們說:“我下了決心,這次一定要拿一等獎!因為我家里還有個妹妹,她想要一根玻璃絲頭繩扎頭發(fā)!” “哈哈哈!”全班同學一陣哄堂大笑。笑過之后,她又當著同學們的面問老師:“橡皮、玻璃絲繩都是二分錢。老師,上次你不是說,如果我獲了一等獎,幫我把橡皮換成玻璃絲繩嗎?”說著,她還捏著手里的半塊橡皮示意給老師和同學們,意思是我這半塊橡皮還能湊合用一段時間。老師點著頭應允了。第二天,全校勤工儉學表彰大會上,大姐真的領(lǐng)到了一支圓珠筆、一支鉛筆、一根綠色玻璃絲繩。周末回家,把“禮物”送給妹妹,并親自用“綠玻璃絲繩”給妹妹把頭發(fā)扎起來。
1958年大姐高小畢業(yè),那一年陽信縣第三中學初級中學第一次招生。盡管大姐滿有把握考上初中,但因家境貧困,實在無力供養(yǎng)她繼續(xù)初中學業(yè)。后來,大姐曾跟我說起她多么想繼續(xù)學業(yè)一事,但深知父母和家境的艱難,毅然輟學了。大姐曾不無自豪地對我說:“父母供養(yǎng)我到高小畢業(yè),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就如同你成為咱村里第一個大學生一樣,那個年代,我這個高小畢業(yè)生,在農(nóng)村也算是‘高學歷’的了”。
1959年初,正值人民公社、大躍進鋪天蓋地地開展,“五風(共產(chǎn)風、浮夸風、強迫命令風、生產(chǎn)瞎指揮風、干部特殊化風)”天旋地轉(zhuǎn)地刮。大姐憑著她的高小學歷接手擔任村里公共大食堂的司務(wù)長。盡管她年紀小,但記賬清楚,不沾不貪,深得村領(lǐng)導和群眾信任。1961年夏天,按照《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這一試驗型的“共產(chǎn)主義大鍋飯”鬧劇宣告終結(jié),大姐不再管食堂了。這年秋天開始,大姐又在村里小學當起代課教師,直到1963年出嫁。
大姐婆家是無棣縣城西南郊的堤南宋村。1958年12月陽信縣與無棣縣合并稱無棣縣,到1961年10月又恢復陽信縣建制后,姐夫姜風岐分配留在陽信縣商業(yè)系統(tǒng)工作,大姐則帶著倆兒一女在無棣縣農(nóng)村。盡管生活拮據(jù),但大姐還是時常接濟娘家,不忘孝敬父母,一直關(guān)心著弟妹的成長。還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正值“文革”初期,父親從外地購來幾包(一包十盒)火柴,到小桑大集上分盒賣,每盒賺1分錢的差價,結(jié)果被市管人員發(fā)現(xiàn)了。駐村工作組、大隊革委會給我們家大門上貼了大字報,內(nèi)容是:堅決打擊投機倒把分子馬振河、李銀榮。如果說,大字報點了父親的名,似乎可以理解;但母親的名字也羅列其后,就令人費解了。母親難以接受,只好找當官的分辨。后來,干部們解釋說:嚴格來說這是包庇、窩藏罪,事不算太嚴重,看到你們老實巴交的份上,回家自己把門上的大字報刷掉吧!屢經(jīng)生活磨難,加之受到這次刺激,母親精神失常,在北鎮(zhèn)(現(xiàn)濱州市)住進精神病院。母親住院的第三天,大姐就趕到了醫(yī)院。大姐知道住院治病要花很多錢,她也知道娘家是沒有錢的。她從兜里掏出40元錢,交給了父親。父親問大姐:“哪來的這么多錢啊?”大姐說自己攢的。直到母親出院后,全家人才知道,大姐是將自己結(jié)婚時的唯一嫁妝、一對紅漆柏木衣物箱低價賣出去了。大姐“賣箱救母”,一時在當?shù)貍鳛榧言挕?/p>
大姐比我大十八歲,大事小事,時時想著我這個小弟,對我付出了很多的關(guān)愛。知道我要上小學了,大姐比我還要重視。那是1969年剛過年快要開學的前幾天,大姐來了。她遞給我一個嶄新的草綠色的帆布書包,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wù)”幾個紅色大字,書包里還放了三個寫字本、一支鉛筆、一塊橡皮。大姐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看啊,你兩個姐姐都沒有念好書,咱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可要好好讀書??!”開學的當天,大姐左手提著書包,右手牽著我的手,連拉帶拽,把我送進了村小學。五十年過去了,直到現(xiàn)在,大姐的諄諄教誨還時常在我耳邊響起,送我上學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或許是大姐的叮囑起了作用,從小學到高中,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在班級名列前茅,我寫的作文經(jīng)常在全班乃至全年級當做范文傳讀,甚至還被老師推薦入選為《山東省中小學優(yōu)秀作文選》。那時,我有一個愿望,我一定要努力學習,考上大學,像我的大姐一樣,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愛心去孝敬我的老爹老娘,幫助我的姐姐們。的確,這些年來,我始終沒有忘記關(guān)照逐年老去的大姐,讓大姐從弟弟身上也能感受到親情的回饋!
天有不測風云。1999年春節(jié)剛過,大姐不幸中風,起初尚能料理家務(wù),并期盼著病好以后,讓我?guī)ヒ惠呑佣紱]到過的北京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大都市景致。但后來大姐的“中風病”斷斷續(xù)續(xù)復發(fā)幾次,2012年抱病臥床,直至 2014年10月1日去世。
回想大姐的一生,再普通平常不過,沒有什么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她的勤勞、善良、儉樸、孝敬、關(guān)愛的品格,卻始終影響著我們姐弟幾個。她在我們家庭中的作用和影響無人能及,不可替代。如果說,沒有我的父母關(guān)愛和養(yǎng)育,大姐的后來不堪設(shè)想;同樣,沒有大姐的付出和幫襯,我們?nèi)业纳钜鄷悠D辛。這也許就是我在大姐面前言聽計從,大姐對我“張口”有求必應的緣由吧!
有人說,疼痛的往事可以選擇忘記。可縱算是忘記了,并不意味著真的不存在,真的沒經(jīng)歷過。在這霜染楓林、落葉飄零、萬物蕭索的深秋,更加思念大姐,哀嘆她生不逢時,痛惜她盛年早逝。但我此刻更加明白:世間季節(jié)從來都是在不斷地轉(zhuǎn)化,看慣了草木榮枯,陰晴圓缺,或許會有濃濃的惆悵,但終究無力回天!
我為天堂里的大姐鞠躬祈禱,愿她來世再無苦難,永世安好!
編后語
《大姐》一文真實地展現(xiàn)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落后、農(nóng)民生活困苦的狀況。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大姐的勤勞、善良、儉樸、堅強、吃苦、孝敬、關(guān)愛、聰穎,對父母、對弟妹及整個家庭的特別關(guān)愛,顯得彌足珍貴,令人感佩,讀后潸然難禁。文章的可貴、成功之處還有:一是人物形象真實感人,如同身邊人與事;二是作者語言質(zhì)樸無華,真切可感。
馬光增
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商店鎮(zhèn)馬騰霄村人
先于山東教育學院(現(xiàn)齊魯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yè)
后于山東大學古典文學碩士研究生畢業(yè)
先短暫留校,旋任陽信三中、陽信一中教師、縣委新聞科長
后供職于新華社山東分社、《人民日報.海外版》、《經(jīng)濟日報.農(nóng)村版》等報媒
現(xiàn)創(chuàng)辦北京今日采風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北京領(lǐng)新傳媒有限公司,并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作為資深媒體人,
在從事新聞工作過程中,記寫了大量消息、通訊等,另其報告文學、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
在地方史志等古籍史學方面也有所研究
現(xiàn)居北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