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行走的那么具有韻味
——我與郭棟超老師的忘年交
作者:魏紅福
四月的風斜鋪在漢江側畔,零碎的雨正在布置一場遇見。與郭棟超老師的第一次相遇在這南國的新雨里,在這人間綴滿浪漫的四月天。
赴會路上,捧著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間》讀了一遍又一遍,天才式的句子一字字沖擊著我的心緒。望著雨,我寫下了一樣的詩句:“思念如雨,偏偏你的名字砸傷我的心事。”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與你躲雨的屋檐”“后來煙雨落盛京,一人撐傘兩人行”“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很多浪漫的事、唯美的詞似乎都與雨有關。當然,還有這次跨越年齡的相遇。
從雨里來,自然帶著雨的幸運。晚宴有幸與郭老師同坐一桌,觥籌交錯、推杯飲盞,似一雙許久未見的朋友,跨越時間和距離,互相問候一聲“好久不見”。
行程倉促,聚也匆匆、散也匆匆。雖交流甚少,但郭老師的詩性與詩情在我的心中打了一個旋。他做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繁忙公務間,仍能經常深入群眾,真是把情感植根于農村、把骨血滲入了中原大地呀。這應該就是著名詩人葉延濱把他稱為“大地忠實的歌手”的原因吧。
“真”是郭老師詩作的內核,詩中的意象,如:大地、母親、農村,每一個字都像婦人縫衣般細膩,經過了仔細推敲和認真雕琢。
“脫離母親溫水似的胎衣/便是終生流亡”,這首《鄉思》中的語句,看得我熱淚盈眶。是啊,人生本就是一次離故鄉越來越遠的走散,而這“鄉”,不僅是地理和心理上的結合,更是熟悉的大地與熟悉的人群的集合。“跫然的足音,響著/也許就是半生”,這是背井離鄉的宿命,也是落葉歸根的初愿。可是,此時離鄉的新一輩,正在兩難地掙扎,握不緊故鄉的沙,也筑不成異地的天下。
至今,我仍收藏著郭老師的一組詩——《歌者 行者 悟者》。“即使是春秋更替/心亮著/馳騁著騏驥 馳騁/穿越惠草 白芷/舍割著自我/拋開 散著花瓣的秋菊/薜荔的花蕊/呵呵 依從彭咸的風范”,這是那逆流而上的屈原;“名字 何需前綴/逃避著 自己砌自己的墻/倒在醉里有時醒/太陽碩大無朋 閃著淡定/人無聲 鳥長鳴/曲終人去廣陵散/惆悵中 情結嵇康意滿滿”,這是那清峻狂放的嵇康。“雪后樹干陣疼/山沉默 水沉默 雪蘭/高潔不塵”,倉央嘉措似一朵圣潔的花般孤獨凄哭;“白了鬢 結上霜/冀北戰馬飛/詩書喜欲狂/喚兒女 穿襄陽 下洛陽/可憐無數山/愁望長安”,唐宋的詩人在歷史塵煙中悉數登場。大開大合、恣意自然、洋洋灑灑的十三章,讓十多位詩人住進了詩里。
辛棄疾、劉過雖有一時驚艷,特別是辛棄疾,率五十名精兵直取敵首,快哉,可一時的驚艷后,便寫詩去了。在詩中北國殺敵、夢里擒賊,如他般的,一時多少豪杰。而郭老師則說,我寫詩作文,只是想把一個小人物的側影在大時代里拉長一點兒而己。這是他的本意嗎?是他的初衷嗎?我不知,也不猜。
與郭老師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延安的詩會上,我來到他住的窯洞與他攀談。彼時,我已讀過他的長詩九首,那一個個的“忠君漢”“為民范”又何嘗不是一個個的苦人兒。
“城里的風/熱切而暴烈/村子的風/浩蕩著,萬里無痕/城市,放大了的村莊/上數幾輩/誰不是鄉下的人/風吹過城鎮鄉村/靈動的是人呀/寸步不離的是身后的影/一片一片土地,活著百姓/漫天風影,春和景明!”他的長詩《盛宴》描寫了一群背井離鄉的農村人,從改革開放至今,奔生活、干苦力,建設了城市中一個個前無古人的工程。老了,干不動了,他們又回到了鄉村。讀罷,令人唏噓,又不由自主地為鄉親們的貢獻擊節點贊。“致農民工:特殊的稱呼,大寫的人”,是這首長詩的題記,說明他是一個擁有很深重農民工情節的人,也使我對他寫的《我的鄉村我的城》一詩更加心有靈犀。
延安詩會別后,我又陸續讀了他關于80后詩人的8篇評、90后詩人的9篇評論,字里行間情真意切,對晚輩的關愛溢漫紙面。詩評中提及的青年詩人,很多人成就斐然,尤以曹準、馬文秀、王長征、陳超為最。一時幾家紙質刊物全文刊登,《海燕》又特約兩篇,再次對80后、90后詩人作延展評論,全國各大網站均有轉載。
再后來,郭老師打道經過西安時,我們也會有小聚。一起談談詩歌創作、朗讀自己的新作,頗有大唐風云。我想,西安本就是長安,一千多年前,李白在這里遇到了賀知章,而郭老師可算作當代詩壇的賀知章,只是我不及李白的萬中之一。
郭老師不經意的話中,也充滿了哲理。我看到他發的照片上總有兩只小狗陪伴,忍不住問他:“郭老師,你總是領著狗外出散步嗎?”他說:“這可不是兩只普通的狗,這是我的兩個警衛,一個名可可、一個曰棒棒。人老了,帶上狗遛達不寂寞,狗比人更容易交流。人生如季節,什么時候穿什么衣服,得適時更衣。”這番話,讓我沉思良久,這是不是就是古人說的“不逾矩”呀?仁人志士不能身居廟堂而治天下時,寫詩也許就是他們能為己為民盡的最后一點兒力吧。
我與郭老師相差三十來歲,但我們之間的交流毫無障礙。他的語言、思維、認知一點兒也不固化,讓我感到他不像是長期做行政工作并立過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的人。繁忙的工作沒有泯滅他的詩情,他甚至是一直與詩歌同行,且行走的那么具有韻味。
現在,我與郭老師還經常通過微信閑聊。他總是先問我:“工作還可以吧,收入能解決日常開銷嗎?”“最近回家看望父母了嗎?”而后,再談詩。用他的話說,就是六便士與精神生活都重要,但二者相比,最重要的是六便士。通俗點兒講,就是“首先是生活,而后才是詩”。
工作以來,特別是近幾年,我逐漸理解了郭老師的那句話:“一個人一定要追求創造與詩意的人生”。創造、詩意,如何做到二者并行不悖,大有講究。自稱是純粹詩人的人,可能只是個巨嬰,真正的詩人應該是既能用一份職業養活家人,履行自己應有的職責,又能寫詩作文,幽居養靜。故,多少年來,我一直努力工作,同時又兼顧其它。在這個生活并不那么寬松的當下,長者的話更為意重情長!
我的新書《消失在記憶里的莊子》出版時,有幸得到郭老師寫的序,可謂在我的毛坯建筑上做了上等裝飾。他以《不僅僅是一聲嘆息》為題這樣寫到:“紅福是個平實的、客觀的故事敘述者,他沒有寫農村的什么仇恨呀、爭斗呀。而我的感覺是,農村雖然是一個小社會,可哪有那么多雜七雜八的你死我活呀。但他寫到了高呼著“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自殺的高天保,也寫到了高月有書記只是腰桿伸得比較直,后來又駝了。這才是真實的農村以及農村的溫情,也是他對農村消失的一聲嘆息!”真是十壇酒也換不來的知音。正是這些舉足輕重的話,讓我的書體面了很多,得到了再次印刷的機會,也讓更多的人能夠看到它。
在序言里,郭老師用“謝謝你,紅福!你必定提示著、幫著我們回望了系統的、歷史的、曾經的、走遠的、可未必失去的疼痛而溫馨的過往,那不僅僅是村莊,是我們回望的故鄉!也是我們的精神依托、生命之戀。”這般話語,可見老師對農村的情感、對晚輩的關愛與提攜。
聽說郭老師將有六本書陸續出版,我是多么期待這些詩集呀,這必定是詩壇骨灰級的存在!
感謝郭老師之余,也希望郭老師適度飲酒,保重身體!
附序文
不僅僅是一聲嘆息
紅福,今年二十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
我退休了,受兒子兒媳之邀、夫人之命來北京帶孫子。說是帶孫子,也僅僅是幫手而已。雖不能經常外出呼朋喚友,但在家正大光明地喝酒,也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天天喝。孩子們孝順,不是心疼酒,是心疼我的身體。
帶孫之余,幫孩子們拆一下郵寄品也是常有的事。
一日下午,三點鐘光景,收到一份快遞。薄薄的、扁扁的,不是吃的,吃的一般包裝都是方形的。打開一看,是一本書,書名是《消失在記憶里的莊子》。奇之!奇之,也不看,老眼昏花的,不看。
晚飯后,飯飽,酒不足。現在,不缺吃的,酒嘛?還是算了,那就看書吧。
書名看過,雖未翻頁,心想,村莊消失了嗎?看看年輕人怎么也說村莊消失了呢?一百多頁,寫的都是秧歌。我過去只知陜北有秧歌,且盛,為全國之冠,而寄書的紅福是甘肅人,那里也有紅紅火火的秧歌?
細讀之后,才知還有那么多的民謠民歌。我是中原人,踩高翹,也就是秧歌隊盛行時,也已經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農民剛剛解決溫飽問題,在春節,特別是農歷正月十五、十六,秧歌隊都涌進城來,那個熱鬧呀!
《消失在記憶里的莊子》把秧歌貫穿小說始終——村上人如何學秧歌,因秧歌而成名,后秧歌失落(也是人的失落)......慢慢的,我沉浸其中了。
如果說,桃林是陶淵明的桃花源的話,那么,秧歌就是紅福的,推而廣之,也是西北地區所有人的桃花源。人們如此沉醉、如此癡迷,從形而上的角度,就是一種精神,或精神的附著物。
書中的魏多金因之而抬起頭,魏金有因之而討得了婆姨的芳心,高山神保因之而揚眉吐氣。而紅福要告訴我們的,僅僅是這些嗎?還有一個人,因之而落單了!
紅福是個很內斂的人,他沒有替主人公以及未在文本中出現的人說什么,他讓他(她)們本色地表現著自己。如魏孝義、如劉懷瑾、如李茂林。可本色的表演,才是真正的自己嗎?
我們讀者越來越不是自己,甚至,越來越不懂自己了。秧歌舞中的桃花源,我們依稀有過相同的觀感,可作者要告訴我們的是什么呢?那曾經貧困而精神愉悅尚可的境地,畢竟漸漸失去它的堅守。有人出走了,有人甚至背叛了它。出走的人,把自己賣了個好價錢;背叛的人已是西裝革履,只是系不好領帶。
紅福并沒有在本文中寫“改革開放”四字,但他用了“春風吹綠這片山、四月菜籽花兒黃、五月麥苗綠油油”等詞予以暗示。這是冷血嗎?這是無情嗎?不。他只是把客觀存在的一切臨摹給你,或精心而又選擇地拍了幾張照片。一切感知覺悟都是你的,難道這不是寫作者的高明之處嗎?
是的,在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的前后時間里,司湯達塑造了于連,塞萬提斯塑造了堂吉訶德,這些“等等”人物,要么是擠破腦袋也要進入上流社會的人,要么是瘋瘋癲癲大戰風車的人,要么是不知自己為何物的人。
紅福是個平實的、客觀的故事敘述者,他沒有寫農村的什么仇恨呀、爭斗呀。而我的感覺是,農村雖然是一個小社會,可哪有那么多雜七雜八的你死我活呀。但他寫到了高呼著“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自殺的高天保,也寫到了高月有書記只是腰桿伸得比較直,后來又駝了。這才是真實的農村以及農村的溫情,也是他對農村消失的一聲嘆息!
有幾個問題,幾個關于農村過去與未來的問題:一是既然農村那么溫柔,你愿意回到過去嗎?二是既然你不愿意重復祖輩的苦難,你用什么改變亦或豐富鄉親們尚不如城鎮的現代生活?三是用什么樣的措施解決城鄉日漸縮小而仍然存在的二元結構?四是在農村尚不完全豐滿的今天,為什么出走的人還時不時地回望?五是我說:“我的鄉村我的部落,我的根我的魂”,你認同嗎?
今天晚上我失眠了。失眠得這么暖又這么痛。
暖,是因為年輕如紅福者還在念著我們,并寫下了此文;痛,是因為我主觀地認為我們這一代比你們更留戀我們的故土。
可,故土還是那個曾經的故土嗎?我們老之將至,還能歸去嗎?過去的生活狀態、親情、舊友,還依然如故嗎?可惜,紅福此文并沒有回答我。我們同代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感受,我不知道!
謝謝你,紅福!你必定提示著、幫著我們回望了系統的、歷史的、曾經的、走遠的、可未必失去的疼痛而溫馨的過往,那不僅僅是村莊,是我們回望的故鄉!也是我們的精神依托、
生命之戀。
2023年11月24日凌晨3點于北京
2024年10月9日再修訂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