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情懷(四章)
作者:牛銀萬
明月情
每當夜深人靜,月亮升起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故鄉的明月。
故鄉的明月升起,夏蟲呢喃,蛙聲悠揚,皎潔的月光灑在小河,閃著粼粼波光,充滿詩情畫意,灑在漫漫河灘,一片空曠和寧靜,灑在樹林,在草地上投下點點光影,像星星下凡人間……
那時,為了多掙工分,在麥子熟了的時候,我和父母每天半夜就起來,帶兩張烙好的大餅和一壺小米粥,在月光下割麥。割麥時,地里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嚓嚓的聲音。割麥很累,我割一會兒就站起舒一下腰,在蒙蒙的月光下,我看見父母親割得很麻利,彎著身像蛇一樣快速向前游動,把我遠遠甩在身后。我不服氣,努力追趕,可割一會兒又堅持不住了,不得不再停下。即使這樣,父母從不催我,還遠遠地勸我慢點割,能割多少割多少。月升在中天的時候,東方漸漸發白,我們便坐在一起吃飯。
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父親經常半夜出去澆地。那時,故鄉都是黃灌區,澆地的時候要一家一家輪,輪到誰家如果不澆,繞過去再澆就很麻煩了。為此,父親在月光下,經常睡在渠埂上等水,母親做好飯讓我們送到地頭,水也往往流進地里了,父親看著嘩嘩的流水,吃飯吃得特別香。
收獲的小麥谷物,需在村旁的場面碾壓,白天碾不完晚上接著碾,在月光下,父親趕著拉碌碡的馬,唱著山曲兒轉場,母親在碾場內用木叉不停翻動,我們在碾下的柴草堆間捉迷藏,燈光和月光下,整個碾場塵土飛揚,一片歡聲笑語。
那時,起了大蒜辮好后,搭在院里的土墻上晾幾天,我和父親就到城里去賣。為了趕早市,在明月的陪伴下,我們帶著干糧半夜就出發,父親坐在前面趕車,我躺在車上看星星看月亮,看得累了便睡著,到了城里父親才會把我叫醒。
秋天,掰下的葵花和玉米棒要拉回院里,稍晾后再脫粒,晚上,全家人坐在月光下,要么用手揉,要么用小木棒錘打,揉打得累了,母親就把做好的飯端在葵花或玉米堆上,吃完后,我們再錘打一會兒才睡。睡覺時,月光透過窗玻璃,灑在墻上,灑在炕上,灑在被子上,雖累我們卻睡得很香。
最讓我難忘的是,每到中秋節,故鄉的明月很圓很亮。吃過晚飯,父親把舊方桌從家里搬出來,放在院中央,供上西瓜和自烙的月餅,我們坐在旁邊靜靜等待。圓圓的月亮從村東的樹梢慢慢爬起時,父親點上香磕頭。供十幾分鐘后,母親把西瓜切成小塊一一分給我們,吃完西瓜,我們便上去搶月餅吃。
往事如煙,父母早已離我們遠去,在閑暇的日子,我常常用手機搜出王雅潔唱的那首《城里的月光》,在她深情的演唱中,其中的一句歌詞最讓我感動: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灑滿整個夜晚……
是啊,重逢肯定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和父母能重逢在一起,但月光下的思念是真的,它將伴隨我整個后半生……
美味
故鄉的美味很多,最讓我難忘的是故鄉的燉魚。
小時候,故鄉的河里渠里魚很多,有鯉魚、鯽魚、鰱魚、白魚、紅眼魚……河渠里的水都來自黃河,魚都是野生的。
故鄉燉魚用豬油或胡油,但不論哪種油都不會多放。故鄉人知道,油放多就會沖淡魚的鮮味兒。放鹽的時候要讓湯咸一點,湯咸一點燉的魚才有鮮味兒。有時燉魚干脆只放鹽,其它調料都不放,燉出的魚依然好吃,這主要得益于魚的質量。
燉魚時,用鐮刀刮去鱗片,挖出腸肚和苦膽,摳出鰓,留下魚泡、魚籽和魚脂。洗凈后,湯一開就倒入鍋中。為了防止過咸或過淡,燉一會兒嘗一下,適中后放入切好的土豆塊。主食是鍋餅或燜米飯。鍋餅有時貼在鍋邊緣,有時干脆貼在魚上面。貼好后,燉二十分鐘左右出鍋。米飯是糜米飯。故鄉的糜米是自產的,沒有沙子,顏色金黃,燜出的飯又筋道又香噴噴的。
故鄉燉魚時用的是柴火,柴火燉才能慢慢入味兒。
故鄉燉魚不用井水,用河水或渠水。河水或渠水燉的魚原汁原味。用水桶提回的水有時渾濁,燉前需沉淀一下。
故鄉不論誰家燉魚,一燉一大鍋,喝不喝酒,都沒有炒菜和涼菜,只有一大盤咸菜。吃的時候,魚盛在碗里,一人一碗,各吃各的。
吃魚時,如果是小魚,常常是就直接放進嘴里,用舌頭把肉和刺分開,一邊吐刺,一邊咽肉,毫不影響。如果魚大,就先吃脊梁兩邊的,再吃肚皮上的,肚皮上的肉最香。吃魚吃得快時,有時會卡進刺,卡進刺不能著急,喝口醋稍等一會兒,再吃一塊饅頭即可送下。魚頭人人愛吃,特別是鯉魚頭。為了搶鯉魚頭,出鍋時就有人搶先把魚頭夾起,放在自己的碗里。故鄉有一句名言:有錢難買鯉魚頭。吃鯉魚頭時,人們常常把魚腦吸得干干凈凈,吸時發出“吱兒、吱兒”的聲音。
燉魚是故鄉婚喪嫁娶和年節招待客人的必備菜,不論客人愛不愛吃都必上。在故鄉人的心里,燉魚成為尊重客人的首選菜。
故鄉的大人小孩都會燉魚,大人忙的時候就讓小孩燉。小孩燉的魚,味道一點也不亞于大人。
故鄉因一年四季都能捕到魚,所以經常吃魚,有時隔兩三天,有時連著幾天吃。
夏季的黃昏,故鄉燉魚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院中的土灶上,幾乎家家燉魚。燉魚時炊煙裊裊,騰騰熱氣被晚霞染紅,充滿詩情畫意。明月升起時,燕子在院中低飛,全家人坐在院中吃魚,特別地溫馨。
夏季,故鄉還曬干魚。吃不了的魚收拾干凈,撒上鹽串起,吊在院中用于晾衣服的鐵絲上。晾干后,要么燉,要么干脆生吃,生吃越嚼越香。
后來,小河干枯,井灌代替了渠灌,故鄉就再也沒有野生魚了。有時,我看到有人賣黃河野生魚,不免買上幾條,但回去怎么燉也燉不出故鄉的味道。
土豆情
我的故鄉在黃河岸邊,以種植大田為生,其中就有土豆。故鄉的人也許并不知道土豆含有多少蛋白質、糖、脂肪及鈣、鉀、磷等人體的營養物質,只知道土豆即可當菜吃,也可當糧吃。在他們看來,有充足的土豆,就不怕挨餓,就不怕災荒。因此,他們特別鐘愛土豆,每年不論種什么,都必種一塊土豆。
故鄉種土豆,要選地形高一點和適合土豆生長的地塊,犁了平整好地,就開始種土豆。種土豆用的是切好的塊,種的時候捻點磷肥作底肥,芽口向上摁進土里,上面覆一層土。
土豆管理很簡單,一般澆一二次水、鋤兩遍,攏上土即可。
深秋,其它莊稼收獲后,土豆的莖葉枯萎,就開始起土豆。
起土豆時,父親趕著馬車,拉著我們和和鐵、籮筐、袋子等工具下地。到了地里,父親卸了車,把馬拴在渠埂邊的樹上吃草,他開始在前面用鐵鍬起土豆,母親和我們在后面往籮筐里撿。父親挖得很深,生怕有遺漏的土豆。撿的時候,我們撿上面的,母親刨開土撿埋在土里的。起到中午的時候,我們餓了,就在地里點一堆干草燒土豆。估摸快熟了,就刨開灰剝皮吃土豆,吃的嘴上手上都是灰。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們把堆成小堆的土豆裝進袋子,碼放在車上,父親趕著馬車,拉我們回家。
起完土豆,為了趕秋灌,父親就抓緊耕翻地。耕翻地時,母親總要讓我們和她撿犁翻出的殘留土豆。
儲土豆是自挖的土窖。起土豆的前幾天,父親修繕好窖,早早打開窖口通風。土豆拉回來,在院中晾曬幾天才入窖。入窖時,母親撿出壞的和小的,讓我們裝進籮筐抬到窖口,父親守在窖口,一筐一筐倒進去。土豆全部入窖,父親貓身進入窖里,把土豆靠著后墻碼好才算告成。土豆入窖后,父親每天白天都要把窖口打開通風,一直到上凍。
土豆是全家的寶貝。那時,故鄉沒有蔬菜,吃菜時,母親就炒土豆,土豆要么擦成絲,要么切成條,放一勺腌豬肉,炒出來特別香,再配上油烙餅,是當年絕佳的美食。殺了豬之后,母親每隔幾天燴一次酸菜,有時連著幾天燴,每次燴菜必放土豆。燴好菜,她把土豆搗爛,反復與菜攪和,她說這樣才好吃。在燉魚燉肉時,土豆也必不可少,燉出來的土豆味道一點也不差。每隔一段時間,母親給我們做一頓土豆丸子。做的時候,把土豆絲和面拌在一起蒸,湯是咸菜湯,熗點素油,蒸好泡著吃。每次吃面條,土豆都是臊子的主料,盡管沒有肉,但吃起來土豆丁就好像是肉一樣。
忙的時候家里來不及做飯,要么煮土豆,要么烤土豆。煮土豆稍放點鹽,煮熟就著爛腌菜吃。烤土豆有時在火爐里烤,有時在灶膛里烤。在火爐里烤的時候,為了防止烤焦,母親在土豆上蒙一層爐灰,烤好剝了最上面的皮,吃起來又脆又沙又甜。在灶里烤的時候,土豆皮往往烤焦,吃的時候,皮要全部剝去。
土豆不僅人愛吃,豬羊也愛吃。喂豬時,母親把爛的和小的土豆煮一大鍋,搗碎拌上麩,豬吃時兩個大耳朵不停抖動,吃得特別香。羊啃土豆會發出“嚓嚓”的聲音,離遠也能聽見,常常吃得一點都不剩。
土豆可濾粉面。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把小土豆切成絲,放入盆或桶里,倒入水浸泡一晚上。第二天,濾出絲,把粉面倒出攤開晾干,壓出的粉條又白又筋道。壓出的粉條除了逢年過節吃,平時一般舍不得吃,只有招待客人時才能放開享用。
春天,隨著氣溫升高,為了防止土豆壞掉,父親把窖口打開通風,每隔幾天下窖,掰去那些已經長出的幼芽。掰掉芽的土豆,皮皺巴巴的,塌陷下去,即使這樣,母親也舍不得扔掉,直到吃完為止。
那時,上學是早晨去,下午三點多才放學。怕我們挨餓,走的時候,母親經常給我們兜里塞一兩個煮熟的土豆。
每次回老家,臨走時,除了帶點其它土特產外,母親總要給我們帶一小袋土豆。
如今,父母已去世,每當秋天我到鄉下,看到道路兩旁有人在地里起土豆時,感到特別親切,這時,我不由的想起含辛茹苦的父母,想起起土豆吃土豆的歲月,想起那些快樂美好的時光……
云之戀
“天邊飄過故鄉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歸來吧,別再四處飄泊……”
每當我聽到《故鄉的云》這首歌時,總會心潮起伏……
我的故鄉在包頭的黃河岸邊,遠離城市,沒有喧囂,沒有污染,那里的天很藍,那里的云很純潔,特別是在春夏,藍天上點綴著朵朵白云,綠波蕩漾的田野上,輕風吹過,一望無際。
那時,我經常躺在草地上,頭枕著雙臂看云,藍藍的天空上,云有時像一團團棉絮,有時像飄動的哈達,有時像奔跑的白兔,有時像溫順的羔羊……形態千態萬化,常常引起我無限的遐思。
每天清晨與黃昏,故鄉的云被霞光染紅,映照著村莊,裊裊炊煙升起,充滿了詩情畫意。
故鄉的初春,云很少散步,即使被風吹來,也鐵青著臉,很不情愿,因為它知道,故鄉的春天需要明媚的陽光,只有明媚的陽光照耀,積雪才能消融,大地才能泛綠。隨著氣溫回升,故鄉的云會遮住天空,下起綿綿細雨,雨后,小草勃發,彩蝶翩翩飛舞,一片生機盎然。
夏季,河水豐盈,如果無風,云和樹叢村莊倒映在水里,像一幅水墨畫;如果有風,浪花輕揉云影,與魚兒一起纏綿,充滿柔情……
盛夏,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盼故鄉的天空涌起云,遮住太陽和天空,并下起雨來。當下起雨來時,我常常在外佇立沐浴,這時我充滿了對云的感激;如果看到云兒飄散,我很失望,戀戀不舍地看著它慢慢遠去……
在旱年,父親經常在午后看云。當他看到山后的云向故鄉涌來時特別高興,因為根據他的經驗,山后的云如果連續在午后涌來,就離下雨的日子不遠了。
在澇年,父親在院中擺上香案祈禱,云好像有感應,不一會兒,它就散開,雨也慢慢地停了。
故鄉的云有時像調皮的孩子。在碾場或收割莊稼的時候,烏云會突然密布,雷聲大作,好像一場大雨就要來臨。這時,人們忙著收拾回家,可收拾得差不多時,云又散了,太陽出來一片晴朗。
故鄉的云有時也發脾氣,電閃雷鳴,下起暴雨,但從不下冰雹。因為它知道,下暴雨農田和村莊的積水能排到旁邊的小河里,而下冰雹打壞莊稼,不是減產,就是顆粒無收,這樣會愧對辛勞的父老鄉親。
故鄉的云很知心,在人們閑暇的時候,常常是陰雨不斷,有時一下好幾天,好像是特意讓人們休息似的。在休息的時候,人們要么睡覺,要么聚在一起喝酒打撲克。
秋天,故鄉的云落到地面,有時在草尖和花瓣上凝成露珠,像一只只晶瑩有神的眼睛;有時像霧一樣彌漫,籠罩在樹林,籠罩在小河,籠罩在村莊,增添浪漫和神秘。
故鄉的云重情義,在大雁南歸的日子,云依依不舍,滴下痛苦傷心的淚水,在冬天農閑時,經常是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后,人們殺豬宰羊、打沙雞、套鳥、殺豬時,人們相互宴請,整個村莊一片歡聲笑語。特別是臘月二十后,大雪后,放眼望去,家家戶戶做年貨,整天冒著炊煙和騰騰熱氣,非常顯眼,烘托濃濃的節日氣氛。
在外飄泊,每當我思念故鄉,在窗前向故鄉的方向眺望時,耳邊就會回響起《故鄉的云》這首歌: “天邊飄過故鄉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吧,歸來吧,別再四處飄泊……”
作者簡介:牛銀萬,在報刊發表詩、小說、散文二百多萬字,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包頭市作家協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