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安全街
作者:常耀宗
提起察右前旗土貴烏拉鎮安全街,不得不說官村。土貴烏拉鎮原名官村。1902年,清王朝為“庚子賠款”將此間撥地給天主教會,天主教會遂派傳教士招租教民到這里墾牧務農,官村故而形成。因此處是正黃旗十五蘇木的官地,故取名官村。
1919年,平綏鐵路修至官村,設立官村火車站,官村由此成為周邊地區的商貿中心,住戶有400戶左右,車馬店、面鋪、布鋪、綢緞莊等店鋪、作坊有40余家,往返于集寧、隆盛莊、豐鎮的客商日漸增多,四周的農牧民也常到此購買或交換生活、生產用品。1957年,官村更名為土貴烏拉鎮。
由上可知,安全街由來已久,至于它最初名稱是什么,無從考究。它原來西起現今的解放街最西端,東至一小。有一個時期這條街曾叫建放路,后改名安全街,屬老街道無疑。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們家搬遷到這條街的頭道巷,直至2018年老街被拆遷,先后算下來,安全街在我的記憶中整整存放了三十三年。三十三年里我經歷了實實在在的日常,見證了當地百姓生活場景的變化,想想就覺得幸福,因為畢竟時代在向前發展。而我們,恰是親歷者、受益者。
老街對于我,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真可謂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老店名猶在
所謂安全街,當從解放街最東端,即西土卜子南與東路口相接處算起,直轄一小,全長約二里,分上街、中街和下街。街上風貌各色,商業豐富,開有二百貨店、二副食店、門診、肉店、理發店、南北門市部等。街邊有派出所、二糧站、制衣店、一小、教堂、土產門市部等。每天,陽光透過這些大小不一的建筑物,靜靜地流淌在老街上。陽光就是一條明亮亮的河,流淌成一段靜謐的時光,讓人們盡享生活帶來的幸福與美好。
如今,走進老街,人們依然可以感受到這里曾經繁華商貿的留痕。即便在街巷的深處,也偶爾可以聽到小販長長的叫賣聲,令我們莫名地感到親切、溫馨、舒服。
在店鋪林立的老街,若論起步較早、生意興隆的當屬國營單位二百貨店和二副食店,距離很近的兩店由于經營項目花樣繁多,物美價廉,故頗受當地人及周邊人的青睞。這里每天人來人往,熱鬧但不失愜意。然而當我們搬到老街時,二百貨店已失去往日的風采,名存實亡乃至關門大吉了。倒是二副食,隨著人們的一貫稱呼,老街因之而馳名,它無形中成了老街的金字招牌,牢牢地抓住了生活在這條街和土貴烏拉鎮的人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二副食雖然另易其主,成了私人承包店,但它仍保持著以往的傳統,給人一種貨比三家、舍我其誰的印象。其后盡管店主換了又換,可我從未見過哪個店主在老店外掛過別的什么招牌,他們憑借的依舊是二副食一直以來的盛名。生活中,我們但凡有消費,老店無疑是首選之地。即便是打醬油倒醋,雙腿不由得就跨進了老店,也許這就是老店產生的名牌效應吧。
時移世易,若即若離。代替二副食店而來的起先是小賣部、門市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由于時不時停電,一些小賣部、門市部蠟燭往往供不應求,幾次下來,我便選擇了位于中街一家無名小賣部買蠟燭,每次盡興而歸。其時,下街的南、北門市部,特別是北門市部,日用、副食、土產等貨物齊全、價格低廉不說,單是店主熱情溫和的服務,就為顧客創造了感動,贏得了滿意,也聚集了源源不斷的財氣。
順便一提的是,每到北門市部,我總能在窗外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一伙老街坊或一字排開或圍在一起,一邊曬太陽,一邊天南海北地聊,他們那股悠哉悠哉打發著時光的活絡勁兒,常常引起我的注目與遐想。是啊,這看上去是休閑,是人們的一種慢生活顯現,其實它何嘗不是北門市部另一種人氣的反映。或者,是一種以人氣招人氣的“暗流涌動”吧。
踏著時代奮進的腳步,街上批發部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節節上升。因之,二副食店的生意日漸蕭條,愈來愈慘淡,只有店面屹立在那里,似乎在昭示著什么,訴說著什么……
門診屢更迭
入住安全街頭道巷后,家里人有個感冒什么的,看的醫生多是杜中醫。其門診位于安全街中街,一排排年長日久的小土屋擁擠在街面排房中,窗明幾凈,布置整齊,使人一進去就覺心曠神怡。杜中醫六十五六歲,醫術精湛,兼售西藥。在我早年的記憶里,像患有牙疼、霍亂、頭疼、腰腿疼、頸椎病等癥者,經杜中醫望聞問切,或配藥或扎針,常常藥到病除針過便好。杜中醫在老街名望高,許多人慕名而來向他尋醫問診。只可惜,隨著杜中醫的年齡越來越大,到新世紀初期,老門診幾近無人問津,再往后人去屋空,房倒墻塌。每見此景,我心中便充滿惆悵,默默地問自己,這還是我記憶中的從前嗎?
事物總是在發展中形成。老門診遠去后,一個三十多歲的郭醫生歷練多年后在老街駐扎了下來。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以來,在安全街郭醫生以其西醫療法,基本上代替了原來老門診的杜中醫。他一路走來沉穩扎實,最終在街上買了門臉房,開門診直至安全街拆遷為止。
一家更比一家興。就在郭醫生行醫養家中,新世紀初,在老街開門診的劉醫生倏忽在上街買了一處院,并將幾間小房作為門診用地。由于劉醫生年輕帥氣,醫術較好,深受患者信賴,當地人都昵稱他為“小大夫”。再加上他愛人是護士出身,夫妻二人把門診打理得井井有條,患者至真有一種歸屬感。記得有一天晚上,我突發肚疼病,汗珠滾落而下,情急中,我與妻忙找小大夫就診。他先是給我打了一針,然后又配了些藥,穩定了病情,他建議次日到醫院做檢查。我因此而敬佩他的醫術與醫德。幾年后的某天,我忽見小大夫的門診關閉了。有人說他們到集寧陪讀孩子了,有人說他們去呼市謀求更大的發展了,總之,他們離開了老街難覓其影。如是,一份牽絆在歲月里慢慢沉淀成心底的念。
老街依然是老街,它并不會因為誰曾給他帶來繁華就倚重、偏愛誰。離開了小大夫,老街圓弧形門內的高醫生、上街的蘇中醫、中街的李醫生以及下街的郭醫生,如春風吹又生的草又各現生機一片。
土房換新顏
相對于老街,房子的變化是街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反映出老街的過去與現在,串聯起百姓的生活與日常。
當我們在安全街定居時,居民們所住的十之六七為土房。從九十年代開始,人們陸續拆了土房蓋磚房。先是做生意的東鄰推倒一排土房,蓋起前后兩排磚房。接著是房后靠西面的張家買了一片空地,蓋起大小五六間磚房,外帶小房式廁所,這讓四鄰著實艷慕不已,都稱這家外來戶真富裕!然后就是我們家,幾年里買了四間土房,前后院蓋起六間磚房,引起周邊住戶一片嘩然,稍后歸于沉寂。
后院新房
敞亮、大氣、舒適、宜居的新房給全家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歡樂,父親滿臉展開了燦爛的笑容,母親忙著拾掇房間,孩子們在院子里嬉笑打鬧,一大家人其樂融融。特別是過大年貼對子,抹漿糊的、拿對子的、站凳子的、瞅歪正的,各司其職,偌大的院子六間房十幾副對聯,不一會兒就貼完了,真是人多力量大呀。午夜,接神。家人們一起站在院里,響炮的、看炮的、歡呼雀躍的,加之燈光、火光、人聲、炮聲,院里呈現出一派辭舊迎新熱鬧非凡的場面。就這樣,大院承載著我們一大家人的幸福生活,歲歲年年。
漸漸地,西鄰四后生、三寶寶,房后小敏、老穆等居民的土房皆換了新顏,土房在老街巷基本退出了歷史舞臺,不復存在。于是,在一家家或敞開或緊閉的門房里,柴米油鹽和鍋碗瓢盆上演著一段又一段瑣碎而平凡的市井煙火,生活如此簡單,卻又一如既往地幸福。
接下來,街兩邊有的人家蓋起了磚房、有的蓋起了二層樓房。二副食店東側有一家開起了批發部。往東的拐角,賣面、賣饅頭店應運而生。下街的南門市部也變了樣,只是由于磚房占地面積大,臺階又高,店外余地小,顧客進出不便,其生意受到影響是難免的事。再往東,不論是開著綜合商店的,還是開著飯店的,皆由土變洋,一變一世界。人居環境的改善,不僅使老街巷光鮮亮麗,也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幸哉樂哉悠哉。
老院存記憶
要說對安全街記憶最久、情感最深的當屬我們的老院了。在老院,父母辛勞操持把我們供出書;在老院,我們弟兄相繼成家立業;在老院,我們的孩子陸續出生又陸續背上書包去上學。老院以它的寬厚、仁慈、無私,承載著我們一家三代人幸福美滿的生活。
老院有兩棵果樹,在周邊算作果樹之王,令鄰居們十分羨慕。春日,兩棵果樹開出的小白花像兩座花山,成為院中一道亮麗的風景。輕風拂過,花香飄溢,醉在人們的心里。夏日,果樹枝繁葉茂綠意濃。在屋里學習久了,到院里看看果樹,單是那綠那結滿樹枝的小果子便令你忘了學習的倦意,整個人融入到那綠的帷幕中,不由竊喜興奮起來;秋日,碩果累累,令人垂涎,前來串門的人摘著吃,左鄰右舍分享吃,我們拿著送人吃,一籃籃一袋袋,小果子惠及著大家伙兒。
老院有菜。春天,父親在院里翻地、摟畦畦、澆地、點種,院大真夠他折騰的。看看種上的地,我們感覺像回到了久別的老家,暖暖的,很貼心。夏天,父親戴著草帽,一擔擔挑水,一瓢瓢澆水、一畦畦拔草、一壟壟鋤地,辛勤的汗水換來了鮮嫩的油菜、韭菜、芹菜、圓菜、豆角、黃瓜、西紅柿。往往,這種菜剛開始吃,那種菜已經長成了。三家人根本不用上街買菜,自給自足,無污染純天然,吃著放心還健身。
院大有院大的用處。由于父親愛養家畜,他把老院分成前后院。前院種菜,后院養兔,這真叫種養結合,充分利用。父親養兔成群了,足有八九十只。成效與付出等同。從給兔子搭窩、訂做鐵籠到散養,從小兔出生到定時打防疫針培養長大,從購買飲水器具到喂食冷熱均勻,父親對兔可謂煞費苦心關懷備至。尤其是夏季,每天大清早他去蔬菜隊的菜地撿菜葉,下午到鎮外野地拔草,用自行車一馱就是幾袋,不能騎他就推著車步行幾里地往回走。然后將菜葉或草放到高處曬,等到稍干再喂兔子。父親愛兔養兔并非滿足一己的口欲之享,常常,他很大方地用兔肉來招待親戚朋友。更多的時候,他賣掉兔補貼家用,竟也緩解了些家庭經濟之困。
時過境遷,老院曾經的一切成了我庫存記憶中的一部分,永遠定格在那個年代。
比鄰和諧曲
由官村演變而來的土貴烏拉鎮,它既帶有鄉村又帶有城鎮的民風特征。比如,老街巷的鄰里關系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在安全街頭道巷,有的片區鄰里之間很少走動。偶遇外地人來此找人,鄰舍要么不知要么只能說出就是這家,其余的再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實質上,這正是城鎮鄰里關系的一種折射。往輕說,這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現;往重說,這是彼此冷漠,關系不融洽的體現,最終它會侵蝕社會團結互助風氣。
在我們片區,父母與鄰里關系處得較好。這不只是因為父母親人緣好,也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一些關系使得鄰里情更深。
住在我們屋后的柱成,是位五保戶。因為他妹與我外祖母同村,所以關系顯得親近些。每逢過年,母親便叫上房前的轉云,為柱成包餃子。一大籠、一小籠,年三十的、初一的,安頓妥當,她們便不吃不喝告辭,就像盡義務似的。柱成呢不善言辭,只用一笑來表達他的謝意。在那個手寫春聯盛行的年代,春節前父親總要為柱成寫幾副春聯。若忙,父親晚上寫好,次日送去。之后,由于脫貧攻堅政策的實施,柱成的土房變成了磚房,他家每年的燙金對聯都是我們送、我們貼,一定程度上減少了他一個人既要熬漿糊,又要爬上爬下貼對聯的勞累。冬夏,母親總是將穿剩的衣服送給柱成,柱成也不嫌棄,洗洗當好衣服穿來穿去。平日,我們去柱成家借東西,柱成缺什么去我家索要是常事。柱成幾天不上門,母親便自言自語道:“柱成哪去了,怎么不見他?”言語中充滿了對這位近鄰的惦記。
上文提到的轉云,她以前和我母親同在一個廠一個車間上班,后來成為我們的鄰居。通常,不是轉云在我們家,就是母親在轉云家,要不二人到街上轉悠或近處串門,彼此來往密切。當轉云她們搬走,轉云的婆婆又搬來了。讓人難忘的是,有兩年的冬天,我家水管凍了吃不上水。為此,老人家主動提出讓去她家提水。每提水前,老人便將水缸、桶甚至盆子都儲滿了水,供我提用,從不嫌煩嫌累。如我兩天不提水,老人就像上了發條的鐘表,按時到我家提醒我們。可以說,她“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這讓我們從心底生出一片對她的感激之情。老人每遇困難,我們亦真心施援手。就這樣,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生活中,我們用簡單淳樸的鄰里情傳遞著人間真情。
其它諸如與街上美云的交往,源于我們彼此的父親曾在同一個村委會共事;與房后張家往來頻繁,源于我與他家老小子曾是同事……鄰里和諧皆有緣由,但也有住在一起相處得好的,比如我們的東鄰與西鄰就結成了親家。
當然,鄰里關系也有緊張,起沖突的。不過,總體上是積極向上向善的。生活是張網,和諧鄰里就是老街巷駐在人們心底的一道美景。我留戀、懷念這種美景。
時光,在老街對土貴烏拉鎮一天天的打量中緩緩流淌。老街,在時光流淌中被徹底淘汰,變成了土貴烏拉鎮的記憶。封塵的記憶中總有些最美的存在,能溫暖整個曾經。而我們,都身在福中。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