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松茸(二)
作者:白庚勝
撿松茸的時點最好選在早晨、雨天,特別是微雨的早晨。因為松茸喜濕,天一亮,雷一響,雨一落,它就要紛紛從地下伸出褐色、圓圓的頭頂,或展開傘蓋,伸長又白又嫩的腰肢了。它們有時是幾朵獨聳,有時是十幾朵、幾十朵連片成堆,高低大小不同。而干旱天,它就出得少,還容易干癟,或被蟲蛀、蛇咬。
對我們這些外來戶而言,撿松茸大多得不償失,總是漫無邊際地繞山瞎碰,循土著居民所指的大致方向按聞味、尋蹤等方法尋尋覓覓,屏神凝氣地在松樹與青?樹雜生的坡面,艱難辨識腐葉與松茸的異同,幾與東北人進長白山苦苦“喊山”無異。若有所發現,人們就歡喜鼓舞、彈冠相慶,畢竟松茸味太香,松茸名太大了。而每每見到剛被別人采過的痕跡、或所做的偽裝,則扼腕嘆息。像我,更是幻想著把有關圃內壤土都挖回家種在水槽邊,隨用隨撿,再不勞空跑山山嶺嶺。
母親曾給我講過這樣一個真實的笑話:我父親年輕時曾有一次到震青山去撿松茸。正當繞了一天一無所獲要回家時,突然見好幾朵松茸露頭于一叢青?樹下,使我父親歡欣若狂,繞著它們又唱又跳,不斷感謝阿普三多的恩典。然而,當他還沒有跳完唱完,卻見他的“發現”被另一人“再發現”,把所有的松茸一采而空,氣得我父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從此,我們村里還多了一首打油詩:“向南見松茸,不撿先歌舞;歌舞還沒完,松茸影全無”。向南是我父親的小名,說得我們很沒面子。
但是,與父親不同的是,我都有過一次堪稱“松茸緣”的初戀:初中畢業那年,我以很高的分數考上地區師范學校,在十里八村名聲大作。上這個學,學校提供一切學習費用,畢業后還能成為國家干部拿工資。但是,我家里很窮很窮,竟無錢去買一件上學后穿的好衣物。
為了體面上學,我決定在報到之前去震青山碰碰運氣,說不定還有一些秋松茸等著我呢!
一個天意稍涼的清晨,我又一次爬上那座熟悉的山嶺。想不到,正當我接近山腰時,隨著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從在側黃栗樹下傳來,我本能地縮成一團蹲下觀察,生怕碰上了黃熊。結果,隨著黃栗樹枝被撥開,眼前閃現出一位水靈靈的大姑娘。她挽發,藍布衣,黑坎肩,胸前交叉著白色披肩帶,背后斜挎著趕街藍,不禁讓我眼前一亮:這不就是東村有名的大美女和麗泉嗎?誰不知道她人美、歌甜、手巧、孝順,人見人愛。只是,她從小父亡,與母親及三個弟弟妹妹相依為命,雖然成績一直很好卻早早停學,幫助母親干活掙工分。她見我愕然,就銀鈴般地長笑一聲后打招呼道:“大秀才,你也來撿松茸?”見我的竹簍空空,她把自己的趕街籃口朝我斜了斜說:“我撿到的也不多,但仍信心滿滿,一會兒就會讓你嚇一大跳。”當然嘍,誰讓四周青山都是你們村的?我在心底這么嘟囔著,卻匆匆向她作別。畢竟,我與她無親無故,一男一女在深山老林答訕很不合適。在我們那里,男女之間就連一個班的同學都是不能互相交談的。
然而,當我前去報到之日,卻讓我在城北前往師范的大石橋頭,見到了秋雨瀝淅中的和麗泉在等我!我左顧右盼,生怕被別人發現。她卻大大方方、含情脈脈地把一大把零錢交給我說:“你考上師范的事,我已聽弟弟妹妹告訴。真不簡單,你給我們團山爭了氣!你上學肯定少不了花銷,而你們家又那么貧窮。那天早上見你上山撿松茸,我猜你一定是在為減輕家人的負擔攢錢而來,我也就連連三天上山攢松茸想幫幫你。來,這是二十元錢。收下吧,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今后還會有。反正,我這輩子祘是完了,上不了學了。這學,你幫我上就是。”我堅決不收她的錢,因為她們家兒多母苦,也到處等著用錢。只是,面對著這顆少女滾燙滾燙的心及情和意,我的雙眼一下子變得模糊,秋雨和著淚水從我的雙頰上流下來。
兩年后,當領到第一筆工資后還來不及向她表達一個少年朦朧的愛,我便得知她已經以十七歲的年齡嫁給了一個大她許多歲的工人。理由是,她要早日當家,她要幫助母親并供弟弟妹妹上學。而因我所在的那個中學遠在玉龍山西側的山鄉,那座震青山上的松茸是否依然年年生長、年年仍被她撿拾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至死懷念她。
真的,松茸與納西族女子的關系講也講不完,不像納西族男子的故事,總與打仗、狩獵、游牧聯系在一起。一般說,在納西族生活中,撿松茸者大多是女子。不知它們是否也像日本人那樣因松茸形似男根而暗喻著陰陽合和、人鼎興旺?東山村的情況倒是姑娘們大都寧可招婿上門,也不太愿意遠嫁,離開她們的親人與村莊、土地、山林、松茸圃。一旦有外來女子嫁入,最重要的也是盡快熟悉自家的松茸圃,并在經年后稔熟記牢有關松茸、撿松茸、烹調松茸的一切,以守住祖業,開始新一輪的傳承。
由此可見,松茸是納西族山民的營養庫、小銀行,更是納西族人與人交往、交流、交融的紐帶。納西人愛松茸、撿松茸,并不像那些商人,只是為了吃、為了利,而是為了情和意,為了守護民族的道德和靈魂!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