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脈代州
作者:李曉東
山西117個縣市區中,代縣可歸入最有名之列。其出名處,首先當然乃代王劉恒,即漢文帝之封地。漢初諸呂之亂后,劉室元氣大傷而又多人覬覦大位,滅呂第一功朱虛侯劉章驕橫跋扈,陳平、周勃等老臣,選中代王劉恒承繼大統。代國遠離長安,劉恒因而避免呂氏之亂中被殺的命運,性格謙遜寬厚,有容人之量,五讓天下,終于登基。劉恒在位24年,為政勤儉、輕傜薄賦、與民休息,開中國歷史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一個王朝建立初期,看似生機蓬勃,其實殺機四伏。“初代創業家”劉邦看透此規律,為避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局面重演,立“白馬之盟”。然依然難以阻止權力交替過程中的暴力與殺戮。代王因遠離權力爭奪的核心而幸存,又賴性情寬仁得位。之所以尚黃老,行寬仁之政,“無為而治”,應該從自身經歷中得出道理。其國名亦有深意——“代”。上古禪讓、夏之后世襲、秦欲千萬世卻二世而亂三世而亡、高祖退而求其次只要求“劉氏而王”,其實也很難永遠實現,權力在手,不過代天行狩耳。正因此,劉恒以出世之心、為入世之事,反而成為千古帝君楷模。
其時,代王居晉陽,即今山西省會太原。可見,當時代國面積,較今之代縣,要大許多。今日代縣,乃隋開皇五年(585年),廢雁門郡,并改肆州為代州。而后,隋、唐、五代、宋、金等,雁門、代交替使用,直至元中統四年(1263年),取消雁門縣,直稱代州,名稱方定,間678年矣。而兩名混用,蓋著名的雁門關正在代縣境內。
2015年賀歲片《天將雄獅》,將雁門關放在西域戈壁,不知誤把玉門當雁門,還是怎么回事。反正經過層層檢視,直到今依然未改。但可說明一件事,即雁門關在中國地理上的重要性。“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衡陽有“回雁峰”,寓意雁飛至此,再不往南。雁門關同義,雁到此關,不復北飛。當然,事實上大雁的活動空間要大很多,但“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寄托了中國人無數情思鴻雁的就在這南北一線間年年往返了。這往返,是故園之思、家國情懷的一次次強化。
于是,雁門關的地位,在軍事和文化上,都不可取代。我們熟悉的楊家將故事,絕大多數的仗,都圍繞雁門關打的。今天幅員遼闊,雁門關已屬深入內地,然宋金時期,卻為戰事不絕、犬牙交錯之地,則雁門關之得失,關乎家國之存亡。最近一次發生于附近抵抗外敵的著名戰役,是忻口戰役,標志事件,則為八路軍奇襲陽明堡機場。
因此,代縣,一直作為安邦定國、沙場血戰的重地,留在我的腦海里。近年才知,有“代縣作家群”存在。“華江師大作家群”早已為文壇知曉,作為校友,很有幾分自豪。然華東師大上承許杰、施蟄存、徐中玉、錢谷融諸先生衣缽,麗娃河穿過中國最美校園,小橋流水,江南文脈,自然靈氣氤氳。代縣雄關巨堡、武力巍峨,出生于此的作家們卻筆走靈秀、詩意盎然,其因為何?直到瞻仰代州文廟,答案自然分明。
多年來,各種原因使然,足跡遍及東西南北,著名的文廟所見不少。兩度拜謁曲阜孔廟,衢州南孔圣地、北京國子監孔廟、天水孔廟,西部最雄偉的甘肅武威孔廟等,都多次駐足。尊孔崇教之目的一致,建筑各有千秋,然俱禮制莊嚴,文韻悠長。代州文廟,本位于代州古城之西南角,現縣城擴展,鱗鱗大廈之中,忽見一片開闊。
日已向西,雖處夏日,亦沐浴一陣清涼。走在巨磚鋪就的廟前廣場上,想起圣人“吾與點也”的理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我們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又職業從事文化工作,是否達到如此境界呢?一行六七人徐徐向前,到門樓下仰觀,見“欞星門”三字,未標明何人所書,溫柔敦厚,與杭州靈隱寺“云林禪寺”四字風格絕似,后者乃乾隆御筆。
查代州文廟歷史,始建于唐。距此不遠,同屬忻州市的五臺山佛光寺,唐代木結構建筑,完好保存至今,大樹作礎,巨木為梁,推動寺門,仿佛聽到1500余年歲月流轉、風云際會的回聲。唐興起于太原,對山西的建設投資自然擴大,儒釋相通,佛光寺與代州文廟,比鄰而居。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文廟毀于戰火。可見,如無意外事件,山西古建筑的長期保存,是規律而非特例。佛光寺正因地處五臺山之南臺,無僧居住、知者甚少,得以長存。《莊子·逍遙游》中,因無用而逃于斧斤的大木,在山西成了現實版。因此,儒釋道三者,在忻州融合為一。
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知州李元鳳倡議捐款重建,明洪武二年(1369年)建成。元明迭代、江山易主,代州文廟的建設卻沒有中斷,而且進展可謂迅速。雖然歷史不能細看,但真理往往存于細節之中。孔子“匹夫而為萬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中華文明之所以一脈垂傳至今,正因文化不隨政治變化而變化,“城頭變幻大王旗”,王換了,旗幟卻始終如一。放眼世界古今,唯中國自伏羲起,累積形成一種政治、經濟、文化“三元共治”的國家治理模式,文人政治、農業經濟、儒家文化,讓這個超大型國家在近代以前,長期處于世界高峰。明清兩代,文廟各有修繕擴展。同治年間,太平天國運動、英法聯軍入侵,清王朝已風雨飄搖,卻依然用兩年時間大修代州文廟。“欞星門”三字,應為當時所書,是否取法“十全老人”之遺墨,雖未考證,也在情理之中。其他補綴,始終不絕,廟內在石碑,刻字“西鄉陽明堡朝議大夫劉址捐錢壹萬吊”落款“光緒五年孟夏月”。
門樓斗拱結構,一中兩側,三門錯落,檐角翼然,六柱五層樓閣,巍峨之“巍”,即指此類。樣式與曲阜孔府不同,卻似甘肅天水伏羲廟。藍閣紅門,亦相一致。兩地相距遙遠,文脈上卻一線傳承。孔子之理想是“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文王遠追的,便是太昊伏羲。“文王拘而演周易”,將伏羲的先天八卦兩兩相疊,推演至六十四卦,伏羲廟大殿天花板,即繪六十四卦全圖。“孔子喜易,晚而讀易,韋編三絕”,都證明著至圣先師亦有師。先秦百家爭鳴,儒學并非一起始就稱顯著,之所以最終“獨尊”,蓋因其學步的,正是一畫開天、肇啟文明的伏羲。伏羲廟門樓有匾“開天立極”“與天地準”,儒學把握住了中華文明的正根正脈,守正創新,探索到中華文明的根脈、正源,才獲得最強大生命力。
欞星門向里,正對萬仞坊,坊上有書“萬仞宮墻”。孔府筑城以護廟,城墻有字“萬仞宮墻”,萬仞者,非墻本身,寓意儒學也。代州文廟規模當然不及孔府,亦無護廟之城,以坊載四字,既慕孔府正根,亦標示出肅穆莊重。欞星門之名,亦源出孔府。欞星者,靈星也,即天田星。劉邦即位,為風調雨順、年景豐稔,命祭天田星為祭天第一要事。至宋,儒家將孔子與天相配,祭孔即如祭天,故入孔府之門名欞星門。唐以降千余年,不知多少士子、官員、百姓,從欞星門下經過,拜向文廟大殿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