粑粑情
作者:彭德才
澧水流域北側,安鄉縣陳家嘴這個繁華古鎮,是我留下念想的第二故鄉。1962年,我從沅水河畔南岸漢壽縣周文廟公社過繼在此,命運賜予我人生多了養父母這一永恒的稱呼。在那崢嶸歲月,我與安鄉的爹娘有緣成為一家人,風雨同舟22個春秋,我年幼曾目睹了他倆傳承做發粑粑的祖業,受時局政治生態制約的艱辛付出和頑強的執著精神。一晃眼,半個世紀過去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站在當今時代,深情回望,感慨萬千。——題記
一
穿越時空,回望1986年5月上旬的一天,凌晨5點剛過,細雨沾衣,一陣初夏之風拂過,送來絲絲涼意。這時,安鄉縣陳家嘴集鎮十字街東南角路燈下,兩個年過半百衣著樸素的老人挑著擔子,定位在這里。從挑擔上卸下做發粑粑生意的設備,撐開雨棚,緊鑼密鼓地忙開了。這里上了年紀的人可都認識他倆。身材秀氣的婆婆,被同齡人稱呼矮姐姐,關系走得很近的直呼其名或喊矮子、矮妹,晚輩則稱呼姨兒,矮伯伯或矮嗲,中等個兒老頭被稱呼為老彭,彭師傅、彭老倌、彭叔叔,有的直呼名,不同年齡的人對這兩老有不同的稱呼,這就是我在第二故鄉陳家嘴鎮的養父母。
1984年12月,在他們兩老的善意安排下,我帶上妻兒回遷原籍漢壽。那年頭,養父母年過半百,干農業體力活吃不消,為減輕我的贍養負擔,沒有等、靠、要,而是搶抓國家改革開放的富民政策機遇,于1985年從鄉下居住地南山村搬到陳家嘴鎮上發展,發揮祖傳做發粑粑生意的一技之長,自食其力,維持生計。這發粑粑生意,小本買賣,沒有推進嚷去、大起大落,而是日積月累,賺點生活費和零用錢。兩老無特殊情況,像勤奮的小蜜蜂,堅持耕耘自己的“自留地”。用養母的話說,做生意打開門,或多或少能賺一點,關門坐吃山空啊。
“矮姐姐,兩老出攤早哇,今天可打一網大魚?!苯帜沁叄诖驋咝l生的環衛工王老倌,這時主動與出早攤的這兩個熟人搭話打招呼?!巴趵腺?,起得這么早撿到錢包沒有?”這矮姐姐一邊開玩笑回應,一邊與老伴選擇一塊地勢平坦的地方放穩鐵桶灶。這二個人調侃的話語,打破了街道黎明前的寧靜,話畢各自忙碌著。
街這邊矮姐姐在搭檔的鼎力協助下,在灶上支起了直徑約1.2米的大鐵鍋,倒滿從家里帶來的2大桶自來水,緊接著發火燒水,這當務之急的活兒,不用安排,形成規律,這是老伴彭老倌的差事。他熟練地用打火機點燃一張紙塞進灶孔于事先準備的易燃的細柴火“嘣”地一聲,點燃了干柴火,紅色的火焰舔著鍋底,燒火的佬倌陸續添放幾塊劈柴,用火鉗架空,干柴烈火,越燒越旺,環衛工老王跑過來伸出手在灶口上取暖,紅色的火光映襯著他額頭上的皺紋。時隔半個鐘頭,鍋里熱汽沸騰,白霧繚繞。這時,掌鍋師傅矮姐姐揭開竹篾蒸籠蓋,搬開前2層蒸籠,在最后第3層蒸籠鋪上干凈的白色墊底紗布,在上面依序放上15個竹篾碗,從缸里舀出發酵的米漿于盆子里,左手扣緊盆沿,右手用勺子一瓢瓢舀進竹篾碗里,細心的人會發現盆子發酵米漿時而有褐色的,時而有純白色的。這是怎么回事?據師傅矮姐姐介紹,那褐色的米漿是放進了紅糖摻進了雞蛋,那純白色的米漿則是保持了原味口,這是適應顧客味覺需求,不同顏色的粑粑不同的價格。3層蒸籠重復一個動作放入米漿,然后蓋上蒸籠蓋,下一步,關鍵看火旺程度。師傅催促打下手的彭老倌趕緊燒幾把大火,這時我養母乘間隙點燃支煙,也順手遞給老倌一支煙,兩老吞云吐霧,難得的休閑時光。
據矮姐姐講,蒸好一鍋發粑粑需要20來分鐘,掌握火候是關鍵,沒到時間,粑粑不渣口,超過時間渣口又跌氣封閉,這蒸功夫就像蒸包子、饅頭、卷子似的,蒸的就是一口氣。由此看來,這蒸發粑粑,還是有講究的,有些技術含量,外行看起來簡單。我養母曾告訴過我,做好發粑粑要把好4關。第1關選擇好原材料大米品種。原則選擇優質早稻米。第2關,把握好米漿發酵。制作工藝流程,先浸泡大米,浸泡3個鐘頭以上,用石磨磨好米漿,要磨得細膩,千萬不能粗糙,然后根據泡米多少,按比例舀出幾碗米漿,在鍋里加熱攪拌,制作成熟餞,攤在干凈的案板上,待冷卻后放入待發酵的瓷缸中,與先天留存的米漿老渣混合,加入適量的干凈水稀釋拌勻,融入一體,這道工序是個勞力活,挽起衣袖攪拌,攪活米漿則發酵得快,這道工序一般下午傍晚完成。這也要看當天氣溫酌情而定。白天氣溫高,則發酵時間可推遲一點,但不能遲于晚上7點,白天氣溫低,發酵時間可提前,但不能早于傍晚5點鐘。米漿拌活完畢,發酵缸要蓋上一層干凈的專用布保潔保溫,早春或寒冬,米漿發酵還要采取升溫措施。米漿在發酵過程中,晚上還需攪拌2次,這個體力活我養父義不容辭。有技術含量的輕松活,全盤總管則是養母的職責。米漿發酵是否恰到好處,這是制作發粑粑的一道關鍵技術,就似如做白案發酵一樣,如進入蜂窩狀態,這就意味著發酵達標。第3關,摻入食品添加劑,嚴控比例,加入酵母粉或食用小蘇打。這第4關,蒸煮起籠,掌握時間。這些制作發粑粑的工藝流程,我雖然沒有親自動手操作過,耳聞目睹過養父母的操作場面,記憶深刻。
據養母講,1斤米磨成米漿,在發酵好的狀態下,可制作出15個粑粑,按1986年市場行情價推算,原滋原味的粑粑可賣5分錢1個,加了紅糖和雞蛋的粑粑每個賣2角錢,除開成本可賺對本,按每天加工制作20斤大米的粑粑推算,一天可賺20多元,日積月累,一月下來可創收600多元,每月除開休業幾天,月保守收入價仍少不了400多元,這勝過當年拿工資的普通工薪階層,比靠種田收入更高勝一籌。做這發粑粑生意,也有旺淡之分。7月半接“老客”或重大節日,發粑粑需求量大,這段時間還得臨時雇工,幫忙突擊加工制作發粑粑,即使支付雇工錢,也有贏利。旺季,早晨就可銷完,有時不還供不應求,淡季,我養父偶爾挑著粑粑轉鄉銷售,(串)村走戶,靈活買賣,有的鄉親沒有現錢,可用大米兌換,也可賒銷,都是常打照面的熟人,心里不慌,即可處理發粑粑庫存,也方便人家嘴饞應急,搞活了生意,彼此雙贏,僅幾個鐘頭,發粑粑銷售告罄。我養父眉頭舒展,肩上挑著粑粑兌換米的擔子,仍覺輕松,邊走邊哼著戲曲調兒。
二
我養父母做這發粑粑生意,君不知,也潛伏著辛酸故事。據說,抗戰時期,我養母人尚年幼,跟著她的父輩躲日本鬼子,從漢壽逃難到安鄉陳家嘴,當年這里遠離戰火硝煙,集鎮繁華,在這里停下腳步,安家落戶,為了生存,干上了老本行發粑粑生意。我養母成年后繼承了祖業,學做發粑粑生意,解放后被當地劃成了集鎮居民戶口,孰料,國家蒙難三年自然災害,為減輕國家負擔,響應政府號召,1961年下放到農村,但人依然住在集鎮東街尾,插遷吊戶,貌似集鎮居民,實為靠掙工分過日子,盡管手里有做發粑粑的手藝,但在“四清”運動砍資本主義“尾巴”年代,縱有雄心壯志也是枉費心機。為搞活經濟,我養父母偷偷摸摸在深更半夜蒸幾鍋發粑粑,欲出門下鄉換點零錢,孰料,被街坊一個積極分子舉報,社交工作隊聞訊,堵在家門口抓了現場,沒收了搞“資本主義”的工具,還沒收了發粑粑,虧了血本,高壓態勢下,我養父母違心的作了深刻的口頭檢討,并作出了下不為例的保證,這才被放過。這些鐵面無私的干部,臨走還甩出幾句狠話:“矮姐姐,如果再發現你們屢教不改,莫怪我們吃了得罪人的藥,該批的就批,該沒收的就沒收,該罰款的就罰款。”
這直言不諱的嚴辭警告,我養父母心有余悸了好幾年。那年代,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有掙錢門路的人受時局政策制約,捆綁了手腳。我家所在生產隊,全公社典型的窮隊,一個勞動日掙8分錢,我家簡單的3口人,一年忙到頭,稻谷加稻草難見幾個活錢。不甘心受窮的養母,給人家上班的當保姆帶小孩,5角錢一天的報酬,一月下來也能創收15元現金,但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思前想后,還是決定發揮自己做發粑粑的特長,干老本行,掙錢來得快些,也掙得多些。文革期間,又悄然蒙生了復辟“資本主義”的夢。養父母窮則思變,不忘初心,借錢重新添置做發粑粑生意的家業,東山再起,躲在遠離集鎮幾公里遠的鄉下,養父的哥哥家重操舊業,提心吊膽的做上了幾個月發粑粑生意,手里居然又活脫起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不知哪路“神仙”告狀,被查封,我養父母又遭了殃,被迫停業,還作出了文字檢討,幸虧出身成份好,這才免于游鄉批斗,我養父的哥哥窩藏資本主義的苗子受牽連,也挨了批評,我養父母不敢對抗,揠旗息鼓撤回原地。唉,靠苦力做點發粑粑生意,時不運濟,犯了什么法?。靠蓱z的養父母閉門思過,難以悟出點道道。
他倆冥思苦想,探索生財之道新路子之際,黨的改革春風邊吹進了安鄉陳家嘴,這給追夢的人松綁,提供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空間。我的養父母也是踏著這“春天”的節奏,遷到鎮上,僅幾年光景,靠做發粑粑生意,不僅還清了欠款,還略有積蓄,并時常接濟貧困親友,還為村里修公路捐款幾百元。你看他兩老晚霞風光,笑容常掛在臉上。
歲月無情,我的養父母先后辭世,每當我回到第二故鄉安鄉陳家嘴,這里的鄉親們與我閑聊,話題自然扯上到我的養父母當年做發粑粑生意那些事兒上,稱贊發粑粑品質堪稱在臨近幾個鄉鎮一流,柔軟蓬松,胃口好,超越同行,還說兩老人也和氣。我說遺憾,我沒有傳承手藝。我的這些朋友說,現在吃的東西豐富,但我們還是想吃姨兒、彭伯伯做的發粑粑,可惜再難以吃到。
歲月不可復制,回首往昔,我養父母做發粑粑的的場面,成為了陳家嘴集鎮一道回憶中的風景,也成為了我和當地人的一種念想。
2024年10月30日于漢壽縣龍陽街道大楊東路58號
作者簡介:彭德才,1955年10月出生于湖南省漢壽縣周文廟公社周文廟大隊。中共黨員,大專文化,退休職員。漢壽縣作家協會會員、漢壽縣湖湘文化協會會員。1976年9月發表處女作,迄今在國家級、省級和市級報刊、電臺、網絡陸續發表故事、散文、報告文學、紀實文學、文藝通訊 310余篇。曾獲得過4次市、縣征文獎。書評《神游<春柳湖>》《游<春柳湖>小記》《春柳湖在哪里》,散文《家有紅燭》《忘年交的“老同學”》等經作家網發表后,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