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小金

 

作者：陳希平

 

引子

 

太想去四川的小金（懋功）一游，晚秋最佳，卻一直未能成行。

 

豈非天隨人愿，有幸應招參加了阿壩州文聯及小金縣宣傳部組織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暨“遇見小金，邂逅秋韻”采風活動。

 

整整兩天，走完小金“業”字型采風線路，先是左邊一豎：沿撫邊河到兩河口及瑪嘉溝；然后是右邊一豎：吉斯溝及大爾普；最后是下面那一橫：小金川河上的達維、沃日、縣城及宅壟鎮。

 

我們游覽了瑪嘉溝、大爾普，參觀了中共中央兩河口會議、會師廣場、天主教堂同樂會、達維紅軍會師遺址等，欣賞了宅壟鎮省級非遺節目馬爾鍋莊，接受了鎮書記和鍋莊隊的盛裝盛情迎送。

 

我們在瑪嘉溝棧道盡頭，海拔3780米的原始驛站格比索科的藥棚子里吃饃拈菜取暖避雨，燒的煙火叫眼睛也一頓飽餐。

 

是的，小金，我和我的伙伴們，包括我們幾個淡人都驚呆了：驚呆的景物，驚呆的人物，驚呆的故事。

 

驚呆的景物

 

我們乘坐的大巴車一直深入到小金西北的邊遠僻地，一如北宋王安石之所言：“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險遠。”如今交通便捷，雖險遠亦游者眾也。看花尋徑遠，聽鳥入林迷。我們先是乘車到公路的盡頭，然后徒步到路的盡頭，我要賞盡中華的所有山山水水，小金亦概莫例外。

 

小金緊鄰理縣，因有大雪山阻隔，過去商販軍健馬幫背夫腳夫窮鬼亡命徒等需翻越虹橋山跋涉六七天時間，解放后通車了，也必須要繞道馬爾康卓克基或汶川映秀才進得去，還要攀越兩座大山，如今修通了“理（縣）小（金）路”，大山下鉆通了隧道，天塹變通途，只需兩三小時的車程。中國道路上天入地已是無所不通，即使偏遠山寨，也是應通皆通，比比皆是。理小路整潔寬闊，單是涼臺溝的30道拐，就知道海拔陡升的厲害，你不驚呆也不行。

 

兩天時間，我們穿行于小金幾條大山溝，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大部分正是由一道道的大小山溝組合而成，此次我們重點去的是兩河鎮的瑪嘉溝和結斯溝的大爾普，沿途那連綿無盡的森林，奇峰峭立，峽谷幽邃，那咬定陡峭山巖的蒼松翠柏，那自由奔放的飛瀑溪流，那無處不在的灌叢花海、山原草甸，冰川雪峰，飛禽走獸……，其實，如今你走進阿壩州任何一道山溝，哪一溝不是一軸軸美麗絕倫的畫卷啊？美不勝收，目不暇接，哎！誰叫我是剛從茫茫戈壁漫漫黃沙游歷歸來呢，我都驚呆了！

 

高寒綿延的山坡草甸，仍然還有一些樹木們在那里悄然獨立，他們不單單是在狹長的山谷以成千上萬的集團性質聚集簇擁在那里，還把生命的觸角延伸到更高寒冷地帶，以幾棵幾十棵百棵不等的小分隊散居于不同的溝壑坡帶，在巖石質地的鵝絨黃的草甸里，以他們翠綠墨綠或淡青作為自己生命的底色，用他們最優美的線條排列，構成多么唯美的視覺享受，與近在咫尺的背景——屏風似的皚皚冰川雪山相映成趣，相得益彰，這是因為我們已經徒步到達溝底——與山脈近距離的緣故，再走一會兒就得爬越雪山，當年紅軍卻不能不爬越。大爾普茫茫森林邊平緩寬闊的大草甸，蜿蜒豐厚的溪流與木橋。瑪嘉溝古戰場驛道，路盡頭海拔4250米的大海子達瓦永措，湖面有八千平米面積，波光瀲滟，一碧萬頃，靜影沉璧，浮光躍金。坐湖邊，四面峰雪環合，凄神寒骨，不可久居，乃發呆而去。

 

所有的泥土都是草長鶯飛，也還有泥土被沖刷殆盡的，他們是一些不得不赤裸著的巨大山巖，因為直陡，因為倒懸，他們得直面超高海拔的徹骨奇寒，它們得接受嚴厲的黑暗與沒有遮攔的陽光暴射，接受狂風暴雪的洗禮。它們鐵灰色的面龐，光亮而潔凈，純粹而無瑕，渾厚而堅毅。我驚呆了！

 

三十余年長江上游的生態保護，川西北處處綠水青山。

 

當年的紅軍怎樣過的境？當初的人民解放軍怎樣解放阿壩州？還有多少是是我們應該驚呆的地方?

 

驚呆的人物

 

小金是紅軍長征的特別經過地，這個印象根深蒂固。

 

那天，我們的大巴從縣城出發，正是這條路，當年，紅一、四兩方面軍會師后，毛澤東、周恩來他們及中央縱隊在懋功縣城休整幾天，于1935年6月23日率中央縱隊經雙柏、八角、木坡，沿撫邊河逆流而上，前往70公里以外的兩河口，即如今的小（金）馬（爾康）路，北上去迎接紅四方面軍領導張國燾的線路。這段路程確實比起翻越終年積雪的夾金山是好多了，但也曲折羊腸，坎坷陡峭，滿目荒涼……，在今天，要我們徒步跋涉70公里的山路，幾乎不可能。其時，紅四方面軍為策應中央紅軍北上，先期派遣李先念、韓東山率先頭部隊于6月初攻克懋功，掃清國民黨軍設置的一切障礙，并在小金各地建立新蘇區。6月12日，達維鎮木城溝一座小木橋上會師。時任中央紅軍先頭部隊四團政委楊成武回憶說：“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夾金山下，會見到我們日夜盼著的親人紅四方面軍的同志！我們蜂擁而下，同四方面軍的同志緊緊握手，熱淚奪眶而出，二百多天，一萬多公里的征戰，我們遇到的是敵人的緊緊追擊，重重堵截和想象不到的層層困難，從來沒有看到兄弟部隊的戰友。此刻，突然與紅四方面軍會合，我們怎能不激動！怎能不歡喜若狂！我們歡呼著涌進山下的村莊——達維村”。一方面軍陸續到達，第三日下午，紅四方面軍第九軍二十五師師長韓東山率全體將士列隊歡迎從雪山上下來的紅軍中共中央領導。

 

會師后，在懋功縣城天主教堂舉行兩方面軍團以上干部聯歡會，史稱“紅軍懋功同樂會”，既有會餐，又有歌舞、短劇和京戲演出。毛澤東、張聞天、周恩來等住宿在天主教堂對面北側一排木結構房屋，那是川西漢族地區建筑式樣。

 

張國燾帶領衛隊從理番縣雜谷腦出發，翻越虹橋雪山，穿過森林河谷，經3天多時間，到達兩河口。那天，毛澤東等中央主要領導們悉數出動，他們平整出一塊空地，在雨滴和山風中迎接了張國燾的到來。

 

之后，中央政治局會議在兩河口召開，重點討論戰略方向問題，作出了《關于一、四方面軍會合后的戰略方針》，指出紅軍應集中主力向北進攻，以創造川陜甘蘇區，為此必須堅決反對當前的主要危險——避免戰爭、退卻逃跑以及保守偷安、停止不動的傾向。著重研討論究全國抗日問題和組織問題，增補張國燾為中革軍委副主席，徐向前、陳昌浩為軍委委員。

 

紅四方面軍穿戴齊整，給中央紅軍許多衣物鞋襪等慰問品，許多四方面軍將士一直認為中央紅軍有飛機大炮，兵強馬壯，哪知卻衣衫襤褸，人員減少，顯得寒磣滄桑，雖然都有各自特別的激動，卻不知一方面軍歷盡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張國燾詳細了解紅一方面軍情況后，自我野心膨脹，認為自己領導的四方面軍路線正確，才能卓著。由此開始了長達一年余的中央與張國燾分裂主義的艱苦斗爭。毛澤東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因其明智決策和妥善靈活的處理而化險為夷，當時中央多數人對張國燾仗勢四方面軍人多槍多索要權利搞分裂另立中央非常憤慨，要求嚴懲并撤銷一切職務，毛主席既堅持原則嚴肅斗爭不退讓又耐心批評，指出張國燾南下川康的退卻逃跑錯誤，重申北上川陜，創建新的根據地的正確性，并依然委之重任：擔任中革軍委副主席之職，仍給張以改進錯誤留有余地的機會，沒有把張國燾推向黨和紅軍的對立面。可以說，沒有毛澤東，中國革命的長征路就可能遭受更大的波折，也才避免了紅軍重演太平天國內訌火并的歷史悲劇，為三大主力最后的勝利會師提供了可能。因此，懋功（小金）兩河口會議被認為是中國革命史上具有僅次于遵義會議的重要歷史意義會議。金一南教授說：毛澤東這個接班人并不是誰指定的，選擇毛澤東是中國共產黨對勝利的選擇。

 

坐在88年后的車上，看到沿途絢麗的秋景，不能不想到毛主席的《采桑子·重陽》：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毛主席說：“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歷史上曾經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十二個月光陰中間，天上每日幾十架飛機偵察轟炸，地下幾十萬大軍圍追堵截，路上遇著了說不盡的艱難險阻，我們卻開動了每人的兩只腳，長驅二萬余里，縱橫十一個省”。“長征又是宣傳隊。它向十一個省內大約兩萬萬人民宣布，只有紅軍的道路，才是解放他們的道路。不因此一舉，那么廣大的民眾怎會如此迅速地知道世界上還有紅軍這樣一篇大道理呢?長征又是播種機。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一個省內，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現在全世界都說二萬五千里長征偉大，你們相信嗎?我是相信，又不相信。那是因為犯錯誤，不得不跑，跑的結果，三十萬人只剩二萬五千人”。“長征途中，在過了大渡河以后，究竟怎么走呢?北面統是高山，人口又很少，我們那個時候提出要千方百計克服困難”。

 

毛主席在兩河、木坡一帶停留了大約一個星期時間，兩河口會議指出：“大小金川流域在軍事，政治，經濟條件上均不利于大部紅軍的活動與發展，但必須留下小部分力量，發展游擊戰爭，使這一地區變為川陜甘蘇區之一部”。會議還強調，必須挑選一部分優良的番民給以階級的與民族的教育，以造成他們自己的干部。

 

驚呆的故事

 

那是1935年6月26日，鄰近中午，有一個瘦削高大的紅軍領導人在雄偉的木坡守備衙門前端詳良久，便順河邊往一個寨子走上去，他請寨中一老鄉介紹誰是蘇維埃政府的積極分子，老鄉毫不猶疑說哈爾甲啊，你看新砌的那一戶就是。這個人便拋開兩個警衛，大踏步沿小路奔去，心想這哈爾甲反映不錯嘛，值得一去！哈爾甲祖上有漢人血統，曾經跑過馬幫，以“吆腳”為生，來往于灌縣、汶川、理番、馬爾康等藏漢地區，通藏漢兩語。

 

“到人民中間去”，正是這位杰出人物的第一想法。

 

多年后，哈爾甲記得清楚，他身材瘦削而高大，頭發留的較長，面容慈祥，身穿灰色軍裝，背上掛一頂草帽，說話很和善，到門口主動向哈爾甲招呼，請求到他家坐一會兒，哈爾甲把客人迎進門，妻子給客人遞上茶水，落座后，那位高大漢子握住哈爾甲的手說，你漢話說得很好嘛，你是鄉蘇維埃政府糧食委員，工作搞得不錯，知道你為工農紅軍籌集不少糧食，又動員一大批年輕人參加紅軍，百聞不如一見，你是我們的好同志嘛。哈爾甲估計到這一定是紅軍的大官，趕忙說：“做得還不夠呢，我認識甘肅青海的商人，他們用糧食來木坡兌換鴉片，我就給紅軍買了幾千斤小麥，你們首長些都來感謝我，我還要更加努力。我幺爸不愿意當鄉蘇維埃主席，一心要當紅軍，他的職位只好由我來承擔，我的任務很重很多”。這個人向哈爾甲詢問他的家庭人口及生活狀況，他發現五十多歲老母親因風寒睡在床上不斷咳嗽，當即叫警衛員馬上出去找兩個紅軍女醫生來看視撿藥，他自己帶著哈爾甲看房舍，田地莊稼生產收入狀況，知道守備所給的土地和原因時頻頻點頭。

 

兩人從地頭轉回來，醫生已經離開，老母親表示感謝，打藏話給哈爾甲說撿的中藥沒有付錢呢，這個人知道后哈哈大笑：大娘啊，我們紅軍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這點怎么會收錢，這是他們醫生的職責呀。老母親坐起來問好致謝，那個人很客氣給這家子人說：我姓毛，是個教書的，你們就叫我毛先生吧，我今年42歲，哦，你36歲，我提議我倆來個民族大團結，結拜為弟兄怎么樣啊？哈爾甲說當然可以。哈爾甲很激動，叫妻子準備晚飯：煮大鍋的洋芋片撒幾把玉米面。飯后，毛先生說，好久沒有吃這么好的伙食了，好舒服呀，我今天就不走了，就在兄弟家住下來，咱倆好好擺個龍門陣好不好？哈爾甲說要得，便將家里最好的房間打整干凈，將補巴最少的棉被讓出來。

 

毛先生看罷連說我享我兄弟的福了！

 

火塘上架起柴火，哈爾甲妻子說：毛先生，你的外衣都虛邊破了洞，我給你補一補吧。毛先生聽哈爾甲翻譯后才搞懂意思，連忙說：那就辛苦我的弟妹了。

 

這一晚上，毛先生和哈爾甲擺談很久，毛先生詢問的情況相當多，從當地百姓的生活到守備縣長的欺壓剝削，還問漢、藏關系，哈爾甲向他傾訴了平民所有的苦水：他的親人曾經沒有拼命打仗抵抗八角兵而被守備殺害；有個和尚叫扎央的和屯里一個婦女發生關系，后來守備的兄弟也和她發生關系，扎央“吃醋”，一氣之下把這個婦女的一只耳朵割掉了，守備對扎央說，你坐在這里比老虎還兇，這個地方你坐不得了，我送你回家吧，給你一千盞酥油燈火。扎央出門時，守備兄弟就把他殺了。以前百姓犯人命案是交縣衙處理的，守備現在可以隨便殺人。他大兒子是傻子，吃飯不知飽足，一天晚上吃胡豆過多脹得不能睡覺，守備栽誣六十多歲老奴阿爾甲還暴打一頓，傷重丟了命；守備二兒子玩耍的時候，把一個老百姓的娃兒從馬背上摔下來昏死，又叫人潑冷水，又弄到火上烤，也是白白折磨死了，群眾敢怒不敢言。喇嘛寺每年辦廟會，美味佳肴必須請守備全家去吃。守備向寺廟大喇嘛借青稞麥子一百背（每背70斤），銀子一百兩，還找千總寨首作擔保，都有年利，寫有借約，但是過去四五年了，不說是給年利，就是連本都沒有歸還的意思，寺廟的大喇嘛無可奈何。守備太太還經常借東西，酥油糧食見啥借啥，還說：只要我們愿意借，你們就得借，你們才有面子，我們就不為難你們，大家關系才好，不然我們還不愿意借呢。守備強迫群眾種鴉片，嘴上說禁止，暗里支使新找的管家強迫群眾在邊遠地方種，150斤煙籽，從下種到收割，所需要的人力、蓄力、土地、工具、肥料等，都由百姓無償承擔。肥料質量差了還罵你，有幾家沒有種鴉片還要受處罰，說你們生活很苦就該種一點。每年正月十五以后，守備衙門都要開會，稱“開印”，千總寨首管家傳號跟班差人全屯15溝代表，參會的排列兩邊聽，守備就講百姓要效忠國民黨，上好糧、納好稅，當好差，出好兵、不違法，種好莊稼，并說皇帝是天上來的，守備是皇帝委任的，所以百姓要孝順守備，聽守備的話。不說你們的房子，種的土地一切都是我守備的，就是你們的命也是我的。

 

聽到這里，毛先生哈哈大笑，現在都民國24年了，哪里還有皇帝嘛，哈爾甲說我們也搞得不大懂，也不敢開腔。有兩戶老百姓到新街和成都灌縣甘肅做生意，守備“合伙”是不給本錢的，全部生意人自己去做，賺了錢就是守備的，一本萬利。每戶奶牛都要交酥油40斤，守備說萬年燈需要敬菩薩。每年正月見了守備不能打空手，光是收豬煞丫（豬后腿）都是四五百斤。

 

毛先生特別問到哈爾甲家與守備關系，哈爾甲說，我幺腳救過守備公子，雖然守備感恩給了他土地，但要給他無償種植鴉片200斤煙籽，還要交糧交酥油交豬肉，這些比起其他屯民百姓又好得多了。毛先生對哈爾甲說，我們共產黨領導的工農紅軍就是為了各族勞苦大眾翻身解放才來打仗的，我們要建立一個貧苦民眾當家作主的國家，我們的北面有一個國家叫俄國，有一個叫列寧的人領導勞苦大眾進行十月革命，推翻了沙皇俄國的統治，建立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國家，我們就是要向他們學習，蘇維埃就是由老百姓自己組成的政府。你們怎么不組織起來跟反動統治階級戰斗呢？他們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哈爾甲回答，我們沒有那樣的人組織啊，只有讓守備千總管家想干啥就干啥，橫行霸道，毛先生很仔細地給哈爾甲講，紅軍都是窮苦出身，在共產黨領導下組織起來推翻黑暗的舊制度。毛先生講了要依靠什么樣的人，怎么組織群眾，采取什么方式，哈爾甲懂一些但畢竟文化不高，無法深入理解。

 

這一夜，毛先生和哈爾甲徹夜長談，不知不覺天已發亮，第二天，毛先生睡了一上午，中（早）飯是孔（蒸）洋芋，就是鐵鍋上放入洗凈的洋芋摻水持平，用灶火將水燒干，洋芋熟而面，很好吃，家人特地在鐵鍋里還巴了塊玉米饃，專供毛先生享用。哈爾甲說：毛先生大哥，我們家實在沒啥好東西招待，我家也好久不見油葷。毛先生說，兄弟你放心吧，總有好日子到來的那一天，我們紅軍為啥要一起來干革命，就是為了以后大家有飯吃有衣穿，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民當家作主。我們現在是要吃些苦，吃大苦，還隨時準備犧牲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了兄弟你這些娃娃們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們要叫全中國全人類的老百姓都要翻身解放，過上好日子呢。

 

午間的陽光很燦爛，哈爾甲看著門口睡著的大黃狗說：毛先生大哥，我把我家的這條大狗殺了給你燉了怎么樣？你能吃狗肉嗎？毛先生盯著狗說：我啥都可以吃，這不太難為你們家了嗎？有傷大娘的慈悲心腸呀。哈爾甲也才醒悟這位兄長也是癆腸寡肚，便爽快說沒有問題，只要哥哥你喜歡，我弄來給你吃就是。

 

下午毛先生在寨里轉悠，與老鄉拉家常，回來便聞到香噴噴燉的一鍋狗肉，早早坐在桌前等候，看到加了當歸和鹽巴的狗肉端上桌面，饞得不行，正要準備動筷，門外來一中等身材穿灰色軍裝一臉大胡子的人，哈爾甲認為可能是毛先生的相好，毛先生忙給哈爾甲介紹說他姓周，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教書的，正好我們三兄弟有這么個機會一起吃一頓。大胡子說哈爾甲兄弟，我來得這么巧啊，感謝你對我們毛先生這么友好，這么熱情，今天遇到好吃的歡不歡迎我啊？哈爾甲聽到他的口音比毛先生的難懂，哈爾甲說：歡迎啊，你們不就是為了我們窮人才出來參加紅軍的嗎，我們應該感謝你們才對。

 

飯間，毛和周談了很多話，善良的哈爾甲家人沒有同桌坐，為了叫客人吃個痛快，哈爾甲也很少拈菜。哈爾甲本身在社會上跑馬幫很多年，知道為朋結友的重要性，更何況他倆還是貧苦百姓的紅軍大官人，所以就很能善待別人，他家屬于藏漢結合家庭，不大喜歡吃狗肉，生命大于天時，可能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飯后毛周兩人像有什么急事匆匆告別而去，周先生拉著哈爾甲手說：哈爾甲同志，我們知道，你給紅軍征集來不少糧食，解決了我們很大的問題，今天又給我們煮了你們心愛的狗肉吃，忘不了你呀！聽毛先生說你36歲，我也36，咱倆是老庚，感謝老庚，你一家人都參加了紅軍，我們后會有期呀！

 

第二天毛先生專程來哈爾甲家里告別，哈爾甲執意留他將剩下的狗肉湯熱好叫他吃，毛先生說兄弟情誼我就不客氣了，兩人又擺談了很多，主要談蘇維埃的政權建設，紅軍要暫時離開，你有一大家人只能留下來，你們工作會更加艱苦，工作要講究策略方法，你算是守備的女婿，要利用好這個關系進行隱蔽性斗爭，既團結又要有策略。哈爾甲說非常舍不得離開哥哥，要不是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兩口子堅決跟著哥哥和老庚鬧革命去。毛先生說，你哈爾甲工作有成效，你們木坡鄉有三十多人參加紅軍，了不起呀，你不能走，你一大家人需要你，蘇維埃的政府工作需要你繼續搞下去，我們一定會回來的。臨上馬，毛先生從馬背褡褳子內取出一個帆布包及一雙象牙筷子送給哈爾甲，含淚說：兄弟，你拿著，留個紀念，多多保重，以后相見。哈爾甲雙手接過兄長東西，倆人依依惜別。

 

這雙象牙筷子和帆布包至今尚存放于四川省阿壩州檔案館。

 

哈爾甲與紅軍的親密關系引起守備的極度不滿，紅四方面軍主力南下小金時，與屯守備發生沖突，當地屯兵槍殺百名征糧的紅軍，紅軍一氣之下將守備衙門的漢式建筑大堂，二堂、三堂付之一炬燒毀。紅軍撤離后，守備即拿哈爾甲是問，聯想到他與紅軍的親密關系，還當的蘇維埃政府積極干部，念他當初有恩于他又是親戚，但死罪可免而活罪難逃，要求哈爾甲替紅軍賠修所燒毀的衙門，這個近二萬三千多平方的古建筑廢墟，不知該怎么修建，當然凡是與紅軍有來往的有勞力的家庭都得無償服勞役，歷時十六年至1949年底方才修造建成，守備的管家并沒有放他回家還挨了幾百大板投進牢房，哈爾甲托人多方求情守備才放其回家，15年里，哈爾甲一直盼望著紅軍打回來。

 

1950年7月，茂縣軍分區曾多次得到住雜谷腦解放軍報告：懋功縣木坡達爾扎有一個藏族通司叫哈爾甲，他托理縣“吆腳娃”（趕馬幫的人）帶信，報告流竄匪徒情況，現在虹橋山雪不大，請解放軍快去解放懋功。茂縣軍分區副司令門國梁了解了他不尋常的身世，這年9月，人民解放軍急行軍到達木坡，可惜匪首已逃往靖化，軍區司令部直接住進哈爾甲家，門司令與哈爾甲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哈爾甲躬著身子，噙著淚水，激動地說：我等紅軍回來，等我兄弟回來，等了16年，今天終于回來了……，門司令深情地說：你受苦了，送你紀念品的那個人就是我們的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我們就是當年的紅軍隊伍，是他派我們來解放你們的啊。從今天起，你就再也不受苦了，現在靖化和懋功的形勢很嚴峻，你的任務還很重，希望你協助我們早日解放懋功地區，不完全徹底消滅反動派，我們就堅決不離開懋功。哈爾甲拿出珍藏了16年的象牙筷和帆布包說：“守備對我關押吊打，要我交出來，就是把我整死，我也沒有交，這東西終于可以重見天日了！我們一家要和解放軍一起和反動統治階級戰斗到底！”

 

……

 

又是70多年的光景瞬息而過，我們的車在木坡也是一晃而過，原址已無法親歷，小金昨天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

 

屬于小金的紅色印記，你的故事把我驚呆了！

 

2024.11.

 

注釋：本文的人物和故事均采自真實故事，材料源于四川《阿壩文史》第38輯趙開信《追憶我的父親趙海山》一文，趙海山，藏名阿嘉哈兒呷，1899出生于小金木坡達爾扎，紅軍長征經過懋功（今小金縣），貧苦出身的“吆腳”娃趙海山會藏漢雙語，參加鄉蘇維埃政府為紅軍籌糧，毛主席在他家住歇一夜吃狗肉，臨別贈送帆布包和一雙象牙筷子，今存于阿壩州檔案館。趙曾為守備賠修衙門16年，1950年人民解放軍茂縣軍分區門國梁司令率隊進軍懋功，進駐趙海山（哈兒甲）家，趙組建武工隊反擊叛亂立功，被川西軍區授予一等剿匪模范、1952年參加工作，任小金糧食局副局長，1958年錯劃新生富農，文革揪斗，1976年9月去世，1979年小金縣委政府為其平反。這個資料在《阿壩文史》第24輯沈堯生《靖懋之治》亦有詳細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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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希平，男，羌族，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州理縣人，中學退休高級語文教師。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