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情思大碗茶
作者:郭松
在我的記憶中,故鄉的那些茶館,似乎總籠罩著霧氣,飄浮著塵埃,像一些老者,藏著許多故事,看見它,情不自禁地肅然;靠近它,才覺得是鮮活而生動的。
在我的故鄉,菜場是“醒”得最早的,天剛麻麻兒亮,下街、下橋的菜場,商販就忙碌開來,就看見不少顧客走動,菜場邊的早餐店,就到了營業的當口,蒸籠里彌漫的蒸氣,將街頭弄得水潤而朦朧。
幺舅敲開氤氳著霧氣的木門,徑直朝灶臺走去,忙著燒水的師傅顧不上抬眼,幺舅熟絡地與他寒暄幾句,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錢,放進一旁的籃子里;燒水壺里的水還在燒著,幺舅從茶罐里撮一撮粗茶,放在大粗碗里,等水一燒開,用燒水壺一沖,便朝常坐的角落走去。
6點過鐘,茶館里的人漸漸多起來。寬敞的屋子里擺著一二十張方桌,茶客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桌邊,或高聲交談著前一天聽到的、看到的新鮮事,嘮嘮家長里短;或兩人低頭喁喁私語,顯示著不讓外人知道的默契與親密;還有的獨自端坐,默不作聲,聽著周圍的人高談闊論,聽到有趣處,臉上浮出一絲會心的笑意。
一大早遇見,就打招呼,“過早沒?”“過了。”“走,喝茶。”就近找一家茶館,三五一伙圍坐,每人碗里一撮茶,燒水壺開水一沖,熱氣騰騰,清香繚繞,就著兩盤花生葵花,說說軼聞聊聊趣事,是我老家百姓生活的常態。
小地方的茶館、喝茶的方式,簡單、粗樸、純粹,沒有像樣的樓堂館所,也不像大地方的小盅品茶、小杯細啜,更沒有琴棋書畫、茶藝茶道等助興。干活累了,口干舌燥,汗流浹背,身上還沾著泥,就來茶館坐憩,身邊還放著背兜或籮兜。
茶館師傅見狀,拿出一個大粗碗,撮一撮新近采制的山茶,提來沖壺里的開水,就嘩嘩嘩地傾沏而下。茶在碗里應聲觸熱瞬時綻開,大大方方,清清爽爽,哪還來得及什么“洗”“泡”“浸”“濾”“斟”等,再說也等不及,沾泥的手,蒙塵粒稈屑的臉,對著碗里大肆綻開的茶葉,用鼻聞聞,用嘴吹吹,稍涼就驢喝起來。第一泡大口解渴,第二泡小口品香,第三泡細嘗抿味。茶葉吸露納英,光含仙掌露,疑成云霧頂;咂著喝著,茶的野香漸漸沁入肺腑,身心如茶葉般舒泰張開。
一家一二十張方桌,里頭坐不下就在外頭擺開。里面氤氳著茶碗熱騰騰的茶氣,羼雜著親切的煙火氣,充盈著親熱的笑聲說話聲嗑瓜子聲。來者都是客,來者都能坐,不拘場地,不擇茶客,一塊錢一大碗,無論坐久坐短幾時來幾時走,灶上滾滾的開水備著,一天到晚為你添加。師傅黝黑的臉上透著紅暈,腰板挺直,手腳麻利,笑盈盈地穿梭在茶桌間。
老老少少,隨常穿著,坐姿舒適,臉上都蕩漾著笑意。平常活潑好動的頑童挨在大人身邊,安靜地剝著花生葵花;老人板刻的皺紋里,不時地泛起笑的漣漪,話語輕柔溫和,見識頗多;中年人神采奕奕,有的言語幽默,有的口齒伶俐,見面三分緣,開口自然熟,無拘無束順其自然地圍坐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退休的街道主任,身著灰呢子上衣,拿著透明的玻璃水杯——是唯一自帶水杯的茶客,黑皮鞋锃亮,焗過油的頭發烏黑,兩眼炯炯有神,一米七的個子,不胖不瘦,近七十的他,打眼一看只有五十多歲。因曾當過主任,是個“萬精油”,口才又好,仍稱他“主任”。他一進來,爽朗的笑聲就像一股風,吹遍各個角落。他笑說著用眼光跟大家逐個招呼,有幾個人站起邀他入座,他禮貌性地點點頭,熟不及禮地就近坐下。
他坐在哪桌,哪桌就笑聲不斷。這不,一茶客叫他講字謎,他旋開玻璃水杯,呷一口茶待在唇舌,盯著那茶客的假皮衣說:“上無帽子,下無鞋子,腰上系個荷包,還充什么牌子?”那茶客脫口而出:“不就是蘿卜的‘卜’嘛?娃兒都能猜到。”主任臉上有些掛不住,竟直爽地笑話起那茶客來:“看你那紅光滿面的高興勁兒,昨晚怕是摸到哪個女人的床上嘍。”茶客們一聽,都哈哈哄笑。
這家茶館笑得歡,隔壁的茶館也是陣陣“哦嗬”的歡笑聲。他們以茶為道具、以果為佐料,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享一享“為品清香頻入座,歡同知己細談心”的樂趣,品一品“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的鄉情。當然,也有一些耐不住的,除了“忙中偷閑喝碗茶”,還要“樂而忘憂打盤牌”。贏了的就買單辦伙食,待菜香浸鼻喝兩酒后,說些大話葷話,臉紅通通的,心暖融融的,抖抖身上的灰塵,擦掉眼角的眼屎,心滿意足地回去忙活,延續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
師傅六十多歲了,在茶館打理了十五年。師傅回憶說,打他七八歲記事起,就有這家茶館了。他說小時候,父親喜歡起個大早,每天天未亮就帶著他來茶館喝茶、聊天,茶館里人來人往,熱鬧極了。春去秋來,歲月更迭,不諳世事的孩子成了兩鬢斑白的老人,茶館換了老板,但熱鬧歡愉的說笑聲在韶光里不曾消退。
茶館每天早晨六點就營業,但有許多老人習慣早起,五點多鐘就來茶館了。為了適應這些老茶客的時間,師傅只好相應地提前到崗,五點鐘便開始燒開水,迎接第一撥茶客。待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稍稍空下來的間隙,師傅還喜歡像小時候那樣,坐在茶館一角,喝著茶,望著進進出出的人,時光停滯,昨日重現。
將每個日子的扉頁都貼上早茶的標簽,是茶客們幾十年養成的生活習慣,是他們日復一日單調生活里的一點星光。“在家里睡不著啊,來這里和老朋友聊聊天就很開心”晨光熹微,穿過街巷,趕赴一場幾十年如一日的“約會”,一碗粗茶,幾句閑話,醇香便濃釅了年歲。
下午兩點左右,唱川戲的開唱,一腔一調都是情, 一顰一笑都是戲,聽客沉醉其中,有人跟著唱詞變著自己的情緒,臉上不自覺露出喜怒哀樂的表情;有人微闔雙眼,細細地體味戲情中的悲歡離合;有人聽累了,抿一口茶,轉身與身邊的人輕聲交談幾句,又回過頭繼續聽……對于這些聽戲人來說,一臺戲或許都是些陳腔老調,甚至有許多唱段早已爛熟于心,但依然有著無法抗拒的魔力。
當迎著黎明的微光走進茶館,當抖落衣襟上的細雨在茶館落座,陌生的人仿佛置身局外,是個帶著好奇心的看客,而對這里的常客來說,這里是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或精神家園。這里的許多茶客曾在年少時見他們的父輩這樣生活過,如今他們或許不會這樣生活,但總要有個地方安放回憶和念想,如此時光不老、故人不散。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現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