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滄浪女子到洞庭漢子僅一步之遙

 

作者：楊遠新

 

早在1984年，我在漢壽縣文聯主編《滄浪》文學期刊的日子里，收到了署名陳作琳的抒情詩，讀來給我的感覺是：一行詩，就是一條小溪，整首詩匯成一潭清泉，要形容其情感細膩如水，也不盡然，因為水可以手掬，可以桶裝，亦可以船載，而詩中淌出的情感，你若伸手去掬，瞬間卻以奔入了大海。我從詩稿、從姓名，從來稿地址，一番琢磨，一番對照，不由得欣喜，月明潭鄉竟然有這樣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作者，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呀！我想象作者的模樣，身材窈窕，瓜子臉，柳葉眉，兩只眼睛如綠汪汪的兩潭碧水。她那兩條長腿漫步綠柳依依的滄浪南岸，目送滄浪水悠悠東去，便有了濃情如蜜的抒情詩。

當天我就興奮地向主持縣文聯工作的副主席陳定??報告：“我從函授輔導部學員來稿中，發現了一名美麗的女作者！”

陳主席是愛才惜才的好領導，他聽了也興奮得不得了，在他慣有的笑臉上，又陡增了一層滄浪水般的笑紋，他對著我問道：“現在你手頭掌握的，有幾名女作者了？”

我如實回答：“包括陳作琳，一共三位?！?/p>

陳主席鼓勵我說：“文聯剛恢復，就已經挖掘到了三名女作者，這充分證明你的工作初見成效。你繼續下大力氣，挖掘、尋找，發現一個，培養一個，要力爭組織一支十到二十人的龍陽才女隊伍?！?/p>

當夜，我在燈下給陳作琳寫了回信。我還告訴妻子陳雙娥：“你們陳家屋里出了一位女詩人，觀其來勢，大有發展前途。”

時間很快進入到了1985年3月，縣文聯召開全縣重點作者創作座談會，我給陳作琳和他所在的月明潭鄉政府發出通知，邀請他參會。

作者通知原件

單位通知原件

 

我在迎賓旅社安排作者住宿時，把他安排與另一位美麗的女作者同住一個房間。

陽光下，暖風中，來自金牛山兩側，滄浪水四周的靚男倩女，攜一身豪氣與溫柔，陸續走進旅社大廳簽到，漢壽縣棉紡廠辦公室主任陳然之，豐家鋪鎮農民李時寶，縣直機關干部曹凌霞，等等，翩翩而來，逐一與我握手，有的還慷慨地與我擁抱。

大家正談笑間，一位身材如松，五官陽光的青年，跨進旅社大廳，手持會議通知，走近服務臺簽到。這位作者是誰？我心里暗暗發問，主動上前，好奇地朝簽到簿上以火箭發射般的速度掃了一眼，“陳作琳”三個字如同三座山，鎖定了我的目光。我抹抹自己的下巴，還好沒有驚掉。我問：“你就是陳作琳？”他回答：“我就是陳作琳！”他話語利索，但眼珠里和臉蛋上全是羞怯、靦腆。我還是不敢相信，甚至懷疑他是冒名頂替。那個年代還沒有實行居民身份證制度，登記住宿全憑單位介紹信。我說：“請你把為參會準備的作品給我看看。”他二話不說，從包里掏出作品，一邊遞給我，一邊問：“您是？”一副男子漢的派頭，卻是姑娘般的表情。湊在一旁的侯百均、童志輝、張維信等幾位縣城的作者朋友異口同聲地介紹：“他就是楊遠新老師?！?/p>

陳作琳突然伸出雙手撈起我的手，我感到特別有力，一股熱情與誠懇的溪流涌進了我的全身。他說：“我收到你的信后，就做夢都想見到你。”我緊握他的手，回答：“我也好想你！”我暗暗責怪自己：憑主觀臆斷，差點犯下大錯。我趕緊把他從過道左側的女作者房間，調換到了過道右側的男作者房間。這就像蔣家嘴的調水閘，閘北是洞庭湖，閘南是滄浪水，雖僅一步之遙的改變，卻避免了啼笑皆非的發生。從此我明白了一點，柔美詩歌并非柔美少女的專利，高大威猛的漢子寫起詩來也能柔美之極。

座談會合影，后排左起第四位陳作琳

 

1985年6月，縣文聯在縣城舉辦第二屆滄浪筆會，他是第一批報到的作者。筆會期間，他聽課特別認真。他還抓住機會，請授課的著名作家給他題詞，其中就有未央、周健明、曹文軒、黃世衡等。

他參加第二屆滄浪筆會回去后，接連投給《滄浪》好幾篇作品，我給他的回信中，幾乎沒有肯定其作品的長處，而是提出了難聽的意見，就是希望他能加倍努力。

1985年11月，縣文聯在漢壽縣的工業明珠蔣家嘴鎮舉辦第三屆滄浪筆會。他理所當然是受邀對象。與會者92人，分為多個小組，他被分到小說三組。

第三屆滄浪筆會通知原件

 

已經遠去的那個時代，編輯與作者的聯絡，主要靠書信。

 

信一

 

陳作琳同志：

你的詩作，要提出很多意見，對我來說，也是件難事。讀后沒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就不免有幾分失望。創作，不要老是追著別人的屁股走。要從自己熟悉的生活中開采出新的東西，這樣才可能成功。請你寫點反映山鄉生活的作品如何呢？

原作奉還，請收！

 

此致

敬禮

 

漢壽縣文聯

85.7.15

 信二

 

作琳同志：

近好！熱情洋溢而又飽含人生辛酸的信收到，心中確有幾分惆悵，巖汪湖相會的情景浮現在我眼前，您為了生活，為了創作，辛勤勞作，令我感動。我也是由一個放牛娃走出來的，那種人生的艱難，我深有體會。我希望你在逆境中奮斗，變壓力為動力，促進自己的成長。人生，就是與大大小小、許許多多的困難搏斗。斗爭到底，就是勝利者，就是強者。您說是嗎？可惜我無力幫助您解決困難！

《滄浪》因經費問題，尚未著手編輯。等到經費來了，我編排稿子時，對您的詩作，我是肯定會選用的。至于用哪些為好，到時候我再比較。請放心！！

問您的令堂大人和弟妹們好！

緊緊握手！

 

楊遠新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于漢壽

 

信三

 

陳作琳同志：

近好！

幾次來信來稿均收，謝謝你對我的信任和掛記。你的大作我一直放在手頭，有機會我會給你找出路的。放心。你一直在努力，我很高興。還要多下苦功，多讀名著，多動腦筋思索，不要急于求成。創作是極其艱苦的事業，要走出一條路來不容易，需要時間和毅力。

我最近出差在外，昨天才回家，過兩天又要去澧縣、津市等 地。我們以后見面的機會有的是。

關于團縣委那邊組織評獎的事，我沒有參與。你的作品情況我不清楚。你的詩稿，有了情況，我會告訴你的。

問全家人好！專此

布復，匆匆！

 

楊遠新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日

于漢壽

 信三原件

 

信四

 

作琳同志：

近好！

原詩中我挑了《采茶姑娘》一首，作了修改，發《小溪流》明年第二期，其余的退回。你還要多讀書，多練筆，眼前尤其需要多讀書，錘煉語言。不然，提高就難。你現在的詩，散，詩句不凝練，且沒有新意。所謂新意，就是要寫人家沒有寫過的東西。這些意見，僅供參考。

因為太忙，就寫這些。問你母親和全家人好！

另外，你若見到XXX，請他將所欠書款與楊遠明結清，幾年了，實在不像話。

專此

敬禮！

 

楊遠新

1987.11.12

 

信四原件

 

如今與過去，兩個年代大不相同了，微信在編輯與作者之間，發揮了很多神奇功效，其中之一，使得多年前失去聯絡的朋友，又重新串聯起情感。

2019年4月，陳作琳申請加入我的微信。下面是我與這位洞庭漢子的部分微信對話：

楊老師：三十多年來，我一直把您的信箋珍藏于此。我沒有出息，也是由于文化與家庭條件的差異，我辜負了您的希望。

那些參加學習的，現在只與XXX有聯系。

2021年10月4日下午7:19

 

作琳兄：看到你發來的當年筆會的通知，以及我寫給你的信件，真是又驚又喜，沒想到你竟然保存得如此完好。令我感動。你寫給我的信，我也完好的保存著。我的文集出版之后，接下來要把書信集編出來。曾向有書信往來的朋友索要過去的信件，得到的答復令我失望，不是這種原因，就是那種原因弄丟了。這完全可以理解。不是信件有多么重要，而是要保持那份友誼。

你一直堅持不懈地努力，難能可貴！你現在是出作品的時候了。讀了你的《愛云嫂》，感到很欣慰。題材抓得好，文筆流暢、老道。在此基礎上再突破，就會如井般噴涌。你生活豐富，把想寫的全部寫下來，再回頭打磨。

2021年10月5日下午7:19

 

楊老師：結識您是我一生的緣分和幸福。上午沒有給您回復微信，是怕打擾了您的睡覺。您的一席話價值千金，我會努力的。謝謝您的教導培養。我們這邊太陽剛落土。

2021年10月5日下午11:34

 

他除了拍照發來幾十年前我寫給他的信，與此同時還發給我第二屆滄浪筆會期間未央、周健明、曹文軒、黃世衡等幾位作家給他的題詞。

未央、周健明題詞原件

曹文軒題詞原件

黃世衡題詞原件

這四位作家的題詞，多虧陳作琳完好地珍藏至今，已然成為希世瑰寶，價值無限。

陳作琳（右）在他主管的村敬老院與楊遠明合影

 

再接著，他又發來了他曾經發表和獲獎的作品。這令我非常高興。我從他妥為保管幾十年的通知、書信、題詞原件，足見這位洞庭漢子有著滄浪女子一般的細心、綿密、癡情。由此看來，當年我視這位洞庭漢子為滄浪女子，既有錯，也沒錯。他在兩種角色之間僅一步之遙。

 

2024年12月24日3時5分于蒙特利爾211號

【作者簡介】：

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理事，湖南省首屆公安文學藝術協會秘書長、湖南省公安文聯理事。迄今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18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百變神探》《愛海恨涯》《東追西捕》《擬任廳長》《紅顏貪官》《春涌洞庭》，中篇偵探小說《特區警官》《驚天牛案》；中篇紀實小說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中國刑警在邊關》，長篇兒童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小甲魚的阿姨》《牛蛙大王》《險走洞庭湖》（與陳雙娥合著）《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中短篇兒童小說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長篇報告文學《內地刑警與香港警方聯合大行動》《創造奇跡的人們》《奇人帥孟奇》《縣委書記的十五個日日夜夜》《走進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首屆一等獎、二屆二等獎、三屆三等獎、四屆二等獎，文化部和全國婦聯等七部委聯合頒發的編輯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湖南首屆兒童文學獎等各類獎項58次。散文《我的祖母》入選大學教材。《春柳湖》（全四部）入圍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