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作者:楊遠新
碧蓮河草場的牯牛們
人都有輝煌的時候,也都有平庸的日子,是先有輝煌,后有平庸,還是先有平庸,后有輝煌,這就因人而異了。是先有輝煌,后有平庸好,還是先有平庸,后有輝煌好,恐怕沒有人能準確的回答。
于我而言,則是先有輝煌,后有平庸。我覺得這非常的好。因為平庸的日子里,回味曾經的輝煌,內心往往會奔涌此生值了的豪邁。
我此生最輝煌的是6歲至11歲的那段歲月,擁有了非同尋常的職位,真正的少年得志。我無比地珍惜這一職位,盡管如今我失去這一職位已有半個多世紀了,但我無時不在眷念,無刻不在回味。在我心里,世間其他任何職位都難以與這一職位相提并論,更無法媲美。這究竟是個什么職位呢?用正統文化表述很簡單,就兩個字:牛倌。
專管養牛的人。這是詞典對牛倌的解釋。而我管的養牛的人,是八個看牛伢兒,年齡在10歲左右。對于看牛伢兒的稱呼,長江南北各有不同。長江以北,大致稱放牛娃,長江以南,大致稱看牛伢兒。我出生和成長,均在洞庭湖西,屬長江以南是毫無疑問的。
我老家那塊地方,對書本上指稱的放牛,北方人指稱的牧牛,并不認同,一直倔強地保持獨有的指稱:看牛。也因了這,放牛娃便被稱為看牛伢兒。我當了六年的看牛伢兒,后兩年才當上牛倌。
這既是機遇所賜,也是憑借我個人的能力和魅力得來的。
我老家有一條河,不寬,也不窄,不深,也不淺,屬滄浪水的一支,連沅水,貫洞庭,通長江。名叫碧蓮河。
當時,河的兩岸分屬常德縣和漢壽縣。南北兩條大堤,守護著各自的田園。大堤兩側的坡地上,四季綠草茵茵,是看牛伢兒放牧的絕佳場所。不知從哪朝哪代沿襲下來,兩岸的看牛伢兒以相互對歌這種形式,爭強斗狠。贏了的一方,就可以把牛兒驅過河,到對方的大堤上啃草。
對歌必須由牛倌領頭。這就要求牛倌既要能唱,又要會編,還要善于打架。
我之所以能當上牛倌,是老渡口、山上灣、龍家場、李家灣等幾個生產隊的看牛伢兒基于取勝對方的需要所做出的選擇。換句話說,斗爭造就了我,群眾選擇了我,也是那個時代賜給我機遇。若是放在當今那是不可能的。
開始,我不愿意接受這份重任。心情很復雜,一是擔心太累,二是害怕贏不了。長我兩歲的安河想當牛倌,我堅持讓他當好了。可是,事情的發展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放牛伙伴們異口同聲地選舉我當牛倌。我不愿意,求大伙別選我。可是大伙卻堅稱:“安河不會編看牛伢兒歌,只有你編得快,又編得好。牛倌非你莫屬?!?/p>
安河也說:“那還是你來當牛倌吧!”
我只好走馬上任。
這天,碧蓮河兩岸的看牛伢兒相約對歌。
碧蓮河這邊,我把看牛伢兒們召集在堤面上,整整齊齊地坐成一橫排,我右手一揮,喊聲:“預備!唱!”大家張開小嘴,高唱起來:
對河的伢兒嘛啰哩,你是聽啦啰,
河里有個嘛啰哩,水魚精啦啰,
晚上爬進嘛啰啰哩,你屋里啦啰,
同你個看牛伢兒嘛啰啰,一床睏啦哩哩啰!
碧蓮河那邊,康家月的看牛伢兒,也在堤面上整整齊齊地坐成一橫排,朝這邊對起歌兒:
對河的伢兒嘛啰哩,你聽到啦啰!
天上飛來嘛啰哩,陽雀鳥啦啰!
吵得你爹爹嘛啰啰哩,睡不著啦啰!
叫得你媽媽嘛啰哩啰,心里跳啦啰啰哩!
看牛伢兒對歌,不知是哪個朝代流傳下來的體統,個對個,雙對雙,群對群,選擇隔溝、隔港、隔河的有利地形,隨口編一些俗詞和腔調,你唱一段過去,他回一段過來,誰的詞兒編得快,唱得響,內容又挖苦,誰就算贏了。輸了就得讓開草場。
這時,碧蓮河兩岸的看牛伢兒,唱著,唱著,站了起來,邊唱邊拍,邊唱邊指,邊唱邊朝對方甩土坷垃。
我領導的8個看牛伢兒,個個腦靈,嗓門高,音質好,我編的歌詞只說一遍,他們就記住了,每次唱都未出過差錯,而且高度一致。有時,我編出了前三句,但后一句還沒想出來,他們往往在唱的過程中,臨時發揮,自然而然,天衣無縫地續上第四句。
我迄今記得有這樣一首:
對面的看牛伢兒嘛啰哩,你莫跑啦啰,
背后來了個嘛啰哩,閹豬佬啦啰,
閹得你家的母豬嘛啰哩,不下崽啦啰,
閹得你家的公豬嘛啰啰,不長膘啦哩哩啰!
我編到第三句,腦海里卡殼了,而對岸的看牛伢兒唱完了他們編的一首,輪到我們這邊對接了。時間不等人。如果接不上,我們就輸了,只得眼巴巴看著他們指揮牛群游過河,占領我們的草場。大家都不服輸,急中生智,填補了第四句。
對方被擊敗,我們呼喚每一頭牛的名字,命令他們趕快游過河,占領對方的草場。
這一次的勝利,給了我很大的啟示。從那以后,我除了獨自冥思苦想,特別做到了集中眾人的智慧,編出了一批脫俗、高雅的看牛伢兒歌。
一
天上的神仙嘛啰哩,我不怕啦啰,
我和神仙嘛啰哩,打一架啦啰,
打你不贏嘛啰哩,我不是人啦啰,
打贏你了嘛啰哩,你往我胯里爬啦哩哩啰!
二
我張起一坨卵嘛啰哩,
我撲到卵沒得啰哩啰,
天沒睜眼就出門嘛啰哩,
玉皇邀我去做客啦啰啰哩!
三
我站起是一根樁嘛啰哩,
昂起腦殼捅破天啦啰哩啰,
我躺下是一條船嘛啰哩,
嚇得龍王打冷顫啦啰啰哩!
四
太陽公公嘛啰哩,還沒睜眼睛啦啰,
我翻身下床嘛啰哩,拿鞭繩啦啰,
牛兒已經嘛啰哩,在等我啦啰,
他前我后嘛啰哩,出院門啦哩哩啰!
五
我手握一根牛鞭嘛啰哩,
使喚綠水青山啦啰,
喂飽我的牛兒嘛啰哩,
迎來五谷豐年啦哩哩啰!
這是我人生中最為輝煌的一段歷程,越到老年,每每遙思這段時光,越覺得此生無憾,比做了玉皇還要滿足,還要開心,還要幸福。也正因如此,不限于白天,就連夢里也回味再回味,總是沉浸于那些揮鞭催動青毛牯牛,馳騁疆場,駕馭風云,擊敗對手的高光時刻。
我時常想,對這曾經滿足我諸多欲望的六年如此眷戀,我不知那些于我一樣失去職位和權力的人,是怎么想的?是怎么做的?也會不會如我一般,心心念念曾經擁有的輝煌?若如此,他們的晚年也應該是幸福與快樂的。照我的體會是,回味曾經的擁有和輝煌,能夠化解所有的煩惱與痛苦。
那六年的看牛伢兒生活,值得我回味的東西很多,最能令我忍俊不禁,會心一笑的,當是那一首首多姿多彩的看牛伢兒歌,字字句句,完美展現了看牛伢兒的特性、情懷和境界:無所顧及,天馬行空。
每每情不自禁的吟唱起這些看牛伢兒歌,我就仿佛回到了無憂無慮、潔白無瑕的童年,一顆童心仍在我體內跳躍,一股童情仍在我腹中奔涌,蒼蒼白發又恢復為油油黒發。
這天,我回到漢壽縣聶家橋鄉熊家舖村老渡口村民小組,天真無邪的孩子們都聚集在傲立碧蓮河上的那座宋代古橋上歡迎我:“四婆,你的青毛牯牛回來了嗎?讓他與蘆毛牯牛打一架給我們看看好啵?”
“要得!要得!”不等我回答,兒時曾與我競爭牛倌的安河從碧蓮河堤坡走下來,右手驅一頭青毛牯牛,左手拉一頭蘆毛牯牛,嘴里高聲回應。他對我說:“這頭青毛牯牛,是你當年看護的那頭青毛牯牛的第十代孫,這頭蘆花牯牛是我當年看護的那頭蘆花牯牛的第十代孫?!?/p>
我撫摸兩頭牯牛,從上到下仔細看了看,這兩頭牯牛完全傳承了先祖的優秀基因。孩子們強烈要求我倆對唱看牛伢兒歌。我和安河用眼神達成一致,決定滿足后代的要求。
我對安河說:“不唱我們自己編的看牛伢兒歌?!卑埠訂柕溃骸澳浅l的?”我說:“唱古人編的看牛伢兒歌?!卑埠诱f:“那你起個頭吧,看我會唱不會唱?”我說:“你會唱,你肯定會唱。以前你和我多次唱過?!卑埠诱f:“我知道了?!庇谑?,我倆齊唱:
爾牛角彎環,
我牛尾禿速,
共拈短笛與長鞭,
南隴東岡去相逐。
日斜草遠牛行遲,
牛勞牛饑唯我知;
牛上唱歌牛下坐,
夜歸還向牛邊臥。
長年牧牛百不憂,
但恐輸租賣我牛。
頓時,孩子們也跟著唱,不過,有著放牛經歷的我們,和沒有放牛經歷的他們,唱起來還是不一樣。究竟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好。
我感覺回到了童年,回歸了真我,回到了有職有權,有滋有味的牛倌時代。(供圖:陳雙娥)
2023年7月29日8:49時草于里加奧德211號
2024年12月29日9:35時改于里加奧德211號
【作者簡介】:楊遠新,湖南漢壽縣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理事,湖南省首屆公安文學藝術協會秘書長、湖南省公安文聯理事。迄今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180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與楊一萌、陳雙娥合著)《百變神探》《愛海恨涯》《東追西捕》《擬任廳長》《紅顏貪官》《春涌洞庭》,中篇偵探小說《特區警官》《驚天牛案》;中篇紀實小說集《中國刑警大掃黑》《中國刑警在邊關》,長篇兒童小說《歡笑的碧蓮河》《小甲魚的阿姨》《牛蛙大王》《險走洞庭湖》(與陳雙娥合著)《霧過洞庭湖》《孤膽邱克》,中短篇兒童小說集《落空的晚宴》《今夜,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長篇報告文學《內地刑警與香港警方聯合大行動》《創造奇跡的人們》《奇人帥孟奇》《縣委書記的十五個日日夜夜》《走進福山福水》等,2014年出版18卷本880萬字《楊遠新文集》。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首屆一等獎、二屆二等獎、三屆三等獎、四屆二等獎,文化部和全國婦聯等七部委聯合頒發的編輯獎、湖南首屆文藝創作獎、湖南首屆兒童文學獎等各類獎項58次。散文《我的祖母》入選大學教材。《春柳湖》(全四部)入圍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