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屋檐
作者:郭松
隨著老家的拆遷改造,許多老屋都不在了,幾乎沒有了“小軒窗、正梳妝”的景致,幾乎沒有了“小城故事多”的恬靜。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老家的房屋好多是磚砌瓦蓋的,且是穿斗結(jié)構(gòu)的,從高處看,視野中有大片魚鱗似的瓦,煙囪都是朝上的,屋檐都是朝外的。
在大冬天,最避風寒的,是在夜晚找個棲身的屋檐。早先老家的人過世了,墳墓里腳都對著自己家的方向,好像翹出屋檐,伸到屋外去似的。
在雨雪天,那皚皚白雪,像被煙火感動了,一動情就化作淚珠,先是那盈潤的一滴,噙在檐口,然后,啪嗒一粒晶亮,俯沖成一串晶亮。或是蒙蒙的細雨飄在瓦上,雨滴漸漸匯聚在檐口,檐滴像斷了線的水珠,一滴接著一滴落下,那是自然界最小的蹦極。
那一片片屋瓦,平日里是閉著眼睛的。每每有了雨雪,便睜開了眼睛,檐滴是屋瓦的明眸。雨雪飄落,屋瓦生煙,一片空濛之下,檐滴悄悄集合,有時個體跌落,有時集體跳落。
屋檐邊的瓦當,可以說是檐滴的聚集地,也可以說是檐滴的道場。瓦當伸出頭,檐下,有時掛著臘肉,有時掛著腌菜……我會想,之所以有檐滴,想必是望著掛在屋檐下的香味流了哈喇子。如此想來,檐滴又是瓦當?shù)目谒?/p>
屋瓦上有生靈。貓兒弓著身子,從檐頭竄到檐尾;鳥兒掠過一片瓦,漏下啄食的草籽;瓦縫間長出瓦楞草,蔥蔥綠綠;瓦楞草抓牢凹槽里淺淺的沙土與枯葉,綻放出卑微的綠,頑強地活著。
枯榮輪回,瓦楞草記著屋檐下陰晴圓缺的日子;比瓦楞草更隱秘而長壽的是青苔,深灰暗綠,幾乎長成了瓦的一部分。青苔固守屋瓦,走過數(shù)十年,緘默無語,隱藏著參悟不透的禪意。
制作磚瓦,要挖土、和泥、摔坯。挖土是力氣活,和泥就有講究了,要用鐵鏟攪和,不停地加水,加多加少,看情況,邊和邊用腳踩;有時牽頭牛,人和牛一起踩;踩著踩著,水和到泥里,不見了,泥里的石子,也不見了,泥細柔了;這時的泥,要倒進磚模或瓦模里;打磚的人把模壓實后,用一根細細的鐵絲,沿著模快速一劃,將凸出的泥劃去,往撒了干沙的地上輕放,一塊有模有樣的磚坯就做成了。
做瓦坯就更復雜了,要轉(zhuǎn)動瓦模,將粘稠的和泥涂抹上去,用一塊小木板不停地刮磨,待一塊瓦大小的和泥呈彎曲狀,附在瓦橫上,快速上下左右修整,將毛糙不齊的泥剔除,再在面上輕劃出幾條“皺紋”,然后快速取下來,放在同樣撒了干沙的地上,一塊瓦坯也就做成了。
做成的磚坯或瓦坯,要齊整擺放,要留縫隙,通風晾曬,讓其干透。干透的磚坯或瓦坯,要一擔一擔挑進土窯,堆放碼好,接著點窯。點窯后的幾天幾夜,是高溫的燒窯,將干燥的木材往窯里塞;火勢的控制,也是有講究的,要讓有經(jīng)驗的人,晝夜守在窯邊,把握著火候。出窯時,挑著撮箕在土窯進進出出,如果磚瓦青青,沒有燒廢的,臉上都帶著喜悅,辛勞和功夫沒白費。
在城市待慣了,每次回到老家,都感到老家的局促與狹小,連掛在樹梢的月亮也只有一半,瘦瘦的,清癯,好像另一半被誰奪走了。我真的覺得老家很小,像廢棄的卷角起毛的郵票,有時又真的覺得它是那樣敏感,像一個刺猬,一有響動,便膽怯地蜷縮起來。
對老家時常回望。有時覺得,無論你離開老家多久,從老家走出多遠,總能感到隱隱有一根臍帶連著你和老家,這臍帶像輸液管一樣,給你帶來營養(yǎng)和能量。
在城市,我常會無端想到夜里,窗外有風,父親常在風里早起。那時候,風吹動著窗戶上的紙,噗噗作響,父親拿著掃帚把枯枝和落葉弄到一起,然后用撮箕撮到墻角。
到了晚間,灶頭的火照紅了母親,而墻上筷筒里的筷子,一根根也成了紅的。在灶下,母親在炭火里埋下一個紅苕,到了夜半,在睡夢里,你接到一個烤得焦黃的紅苕,才覺得老家的炭火烤出的紅苕,那才叫烤紅苕。
這不是手藝,是做母親天生就會的。這里面有母親的體溫,有父親掃攏的枯枝落葉,更有大風把漫天的星星吹落后,父親走在風里的踉蹌。
確實是局促狹小的老家,每當夜里風起的時候,我總會有一種擔心,無盡的枯枝落葉,會把那羊腸般的小道淹沒嗎?或者小道也會被風吹斷一截,被風吹到另一個地方嗎?
在城市,我有時會無端地失眠,被那些夜里肆無忌憚的光弄得心驚肉跳。一失眠就會想到老家,總有一個詞突顯——屋檐。有屋檐,你就感到溫暖,在那無邊的夜里,新棉花被下的腳指頭,像一頭小豬在安然地趴著睡。
在高原,房屋的屋頂像緩坡一樣,大約三十度的坡度夾角,墻多半是用泥土夯的。而在江南的周莊、西塘,我見到明清時的瓦,與老家的瓦模樣接近。青色的瓦排列起來,一片壓著一片,下面是房梁和檁條,契合地撐起一片溫暖。
在夜里,我曾有幾次驚醒,被問是否有夢魘,我說看到老家的瓦如鳥的翅膀在夜空里翻飛。那些瓦也如鋼琴的琴鍵,在奏著誰也不懂的曲子。該如何形容老家的那一排排瓦呢?正如鋼琴或者手風琴的琴鍵。
記得小時候的一天,軍分區(qū)來了一位接兵的阿姨,“一身綠、三點紅”,長得也很好看,為大伙演奏《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挎在胸前的手風琴。那黑鍵和白鍵在阿姨的手下,如風觸到瓦片,觸到樹的枝條,觸到水面,各種聲音都匯聚在一起。
第次看到黑鍵和白鍵,我就想到老家屋頂?shù)耐撸绕涫悄切┭┖蟮耐撸⑽⒙冻龊诤谝唤堑耐撸嫉牡胤桨祝沟牡胤胶凇T谒档囊雇恚恢娜丝吹揭恢缓谪垼谖蓓斣尞惖乜粗幻靼祝陀米ψ右幌乱幌碌貏澞撬X埖淖ψ尤缬〈粒w出貓在此的陰文和陽文。
那時候的我,覺得那阿姨演奏起手風琴來,就像把手伸到河里、溪里,在那些河的淤泥中摸魚,像孩子在老家的河里,用肚子緊貼淺淺的河水,張開手摸魚,不經(jīng)意間就摸出歡樂,像阿姨在手風琴里摸出的音符。
有一次我回老家,遠遠地看到父親,戴著一頂老式的麥稈編的草帽,草帽那尖尖的模樣,就像老家的屋頂。父親老了,他走過多少地方,真的不好說,但他走過老家的每個鄉(xiāng),他的腳也踩過那里的每寸泥土。泥土有記憶,哪個鄉(xiāng)父親走了一遍,走了兩遍,泥土都保留著。
在城市的夜里,在父親僅有的幾次住到城里我的樓房的夜里,我聽到父親說的夢話,雖然不清晰,但我知道,那是他與一生廝守的泥土的對話。老家有多少親戚,父親都知道。老家雖遠離我住的城市,但老家潛伏在我血液的深處、骨髓的深處。
有一夜,一位詩人朋友說:“你頭上隱隱的有東西。”我說:“那是老家的屋頂。”詩人朋友說:“你眼里的東西呢?你還沒到得白內(nèi)障的年紀。”我說:“那是老家的屋檐。”那夜,我和朋友都喝醉了,為眼里沒有一處屋檐——老家的屋檐。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現(xiàn)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fā)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