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作者:曾丹
“丹丹來了!”
這是我每次回到外婆家,外婆迎接我的第一句話,每次都一樣,卻總會充滿欣喜,充滿愛。在我的記憶里,外婆的嗓音一直都是柔軟、低沉的,想半天也想不出她更年輕時候的聲音是什么樣的,因為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65歲了。
外婆家在竹林幽幽、青山環繞的一個小山村,這里山花爛漫、蟲鳥諧趣,高山和大樹都透出一股溫潤,它們親近萬物,通靈四季,守護一方安寧。竹林和青山之間有一條淺水低流的小河溝,泥鰍、黃鱔、螃蟹們在這里安家。偶爾,農人們把剛挖出土的紅薯和蘿卜丟進河溝里洗泥,驚動了露頭的螃蟹,它們或潛入泥坑,或逃竄到河溝斜岸上爬滿坡的折耳根底下,消失不見。竹林和小河溝之間的一座溫馨小院,就是外婆家。
一九四幾年,外婆身著新娘華服,坐著轎子來到了這里,慢慢開啟了一系列新身份,妻子、母親、奶奶……
1990年,我出生了,母親去了深圳打工,父親在重慶的一個縣城當職。三歲前,我是在外婆的背上長大的,牙牙學語的我很快喊出了那一聲——“嘎嘎”(外婆)……
春
這個時節,是無限溫暖的。
在這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里,我上有一個表哥、一個表姐,下有兩個表弟,我們共同成長在這個院子里。孩子一多,活動就豐富了,過家家、躲貓貓、打群架都是日常娛樂,也不時驚動了家里的雞、鴨、鵝到處飛奔躲讓。燕子在堂屋里筑巢,能驚動它們的只有不專心抓老鼠的花貓。兔子和豬成了隔壁鄰居,都宅在各自的屋里,吃吃睡睡。牛大哥和羊大哥每天出門一趟,吃飽了再回來。有時候,我們成了放牛娃和放羊娃,帶著兩位大哥跨過小河溝上山,牛羊吃草,我們吃果子。
家里大堂旁邊的小屋里,木架子上疊著幾層直徑一米多的大圓簸箕,簸箕里養著蠶寶寶,長大以后的我非常害怕這種動物,但我媽告訴,小時候的我曾把它們放進嘴里過,這個玩笑,我至今沒有去查證,就怕是真的。
幼時的我個頭很小,常是公雞攻擊的目標,特別是穿上一件滿身白色小圓點的衣服后,我就成了公雞啄食的靶子,可憐的大公雞,原本以為開飯了,結果不但沒吃飽,還白白挨了外婆一頓揍。外婆會很快給我換上了一身漂亮但不招搖的衣裳,我又快速隱入孩群,跟他們打成了一片。
院里炊煙裊裊,夕陽的余暉撒在孩子們身上,又暖又亮。外婆右手攥著拳頭,從廚房里走出來,她一步一步靠近玩鬧的孩群,從眾多孩子里找到了我。她故意把拳頭的背面正對著我們,這樣誰也看不見她拳頭里的東西是什么。她握著的是灶臺上煮熟的干飯被舀走后貼在鍋底的一層嘎嘣脆的鍋巴,她把鍋巴鏟起來,捏成團,就出來尋我。
她在孩群前停下腳步,然后微笑著,耐心地等我注意到她。我和其他玩伴一樣陸續朝她看去,大家目光回撤的時候,我的目光經驗性地停在了她的拳頭上。為了讓鍋巴更緊實,她握住拳頭的手指略有規律地松松緊緊,把鍋巴越捏越圓,我發現了她指間的暗語,朝她奔去,她開心地笑出了聲……
夏
夏季是讓一切沸騰的時節,村里豐收的喜悅沖淡了暑熱,卻讓人心沸騰了起來。
我跟著大人們沖進金黃色的稻田,拿著鐮刀像模像樣地割起了稻子,我把稻子規規矩矩地擺在地上,等著大人拿去禾桶(打斗)里打出一粒粒的谷子,他們用竹席把禾桶的三面圍起來,防止谷粒飛濺?,用禾桶完成了稻谷脫粒的這道工序。
表弟渾身是勁兒,像老鼠打洞一樣在稻田里割通了一條羊腸小道,最后抱著一大捆稻穗從羊腸小道里擠出來,嬉皮笑臉地跑去禾桶邊上,像模像樣地摔著稻穗,讓谷子從稻穗上一粒粒地摔下來,掉進禾桶里。大人們把禾桶里的谷子倒進竹筐里,再挑著扁擔把左右兩筐滿滿的谷子運回院子里,平鋪著曬干。有時,大人的扁擔兩頭不全是谷子,可能一頭是一筐谷子,另一頭是一筐我。我常被力氣很大的大舅這樣運回院子,回到院子的我很快又能找到新的工作——曬谷子。
外婆在家里做飯、煮茶,我把院子里的谷子翻曬好之后就躲進屋里吹風扇、看電視,看一會兒再出去翻曬谷子,如此反復。如果電視機里放了外婆最喜歡看的《西游記》、《新白娘子傳奇》,我就跑去叫外婆。有時,外婆走過來,瞟了一眼電視,跟我說:“別去翻谷子,谷子殼殼飄身上,很癢哦。”
外婆說完推門出去,重新翻了一遍谷子,我沒活兒可干,只好在屋里吹著電風扇,看著外婆最喜歡的電視劇和外婆。
暑期是農人們最繁忙的時候,外婆他們收完了幾塊田的稻子,還有幾塊田的麥子,幾塊地的玉米。大人挑回來一筐又一筐的谷子,一筐又一筐的麥子,一筐又一筐的玉米,整個小院都變得金黃了。
玉米送回來之后,作為閑雜人的我開始加入手工搓玉米粒的工作,我把一根長條板凳放倒,橫臥在地上,四只凳腿里有兩只貼著地,兩只斜朝上,我把一只大人穿的橡膠鞋套在板凳的一只斜朝上的腿上,鞋底正對我的臉。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螺絲刀把玉米剔出一條筆直的空路,再把玉米棒子空路的其中一側放在橡膠鞋底上滾搓,玉米粒很快滾落在地。半天功夫,一屋子的人搓下來的玉米粒,鋪滿了整個屋子,完全看不見地板的顏色,玉米粒的厚度足以把我的小腿埋沒進去,我也真把腿埋進玉米粒里了,這讓從沒去過海邊的我,在那一刻,體會到了沙灘玩沙的樂趣,只是所有的沙粒都有玉米粒這么大顆。外婆在一邊溫柔地哼哼:“顛婆兒,小心皮會癢。”
暑期結束后,就開學了,也就到了我最忙的時候了。有一次,爸爸開車來接我回城,我便跑去跟外婆說:“我要走了。”我說得很直接,沒有鋪墊任何情緒,我確信外婆的不舍,我也確信外婆從不讓她的牽掛變成牽絆,她只會聲音略小地多說一句“不多耍幾天了?”然后她開始滿屋子轉,看能裝點啥東西,讓我帶走,沒過多久,剛挖的花生、紅薯和地瓜就裝了滿滿一袋,塞給了我。
我剛上車沒多久,外面就掛起了大風。農人們在這段時間對大風極其敏感,因為這大概率是下雨的征兆,只要大風一吹,所有人都擺出了打仗的陣勢,開始瘋狂地搶收曬在露天壩子上的谷子、麥子、玉米……
果然,十分鐘后,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外面下起了雨,我開始擔憂,十分鐘的時間,所有晾曬的農物都能收進屋里嗎?如果沒有,那些被雨水打濕的谷子,又得重曬,如果保存不好,也許還會發霉,成為不可挽回的損失……這雨越大越大,大到足以直接沖走一些谷子和麥子,這場雨來得過快和過猛,農人和大雨的戰斗,到底誰贏了?少了我這一個勞力,會損失多少谷子……
這些疑問和擔憂在我心里盤旋了很久,我后來也沒問出口,這種場面,外婆他們每年都要應對好幾次,對于其中得失,已磨煉得足夠坦然。或許外婆應對這種場面的坦然更勝應對我說走就走這件事,因為她沒有10分鐘的準備時間,且最終的結果還是個不喜歡的定局。
新的長假來臨,我又滿心歡喜地來了外婆家。到了晚上,我就跟外婆一起睡,剛開始的幾天,我獲得了一陣過于熱情的款待,跳蚤們圍繞著我開了幾天的狂歡會,我的肚皮上多出了一圈紅腰帶,這一圈紅,就是跳蚤們的紅毯軌跡。我跟外婆告狀:“床上的跳蚤咬我。”外婆感到奇怪,以為床上沒跳蚤,我查驗了一下外婆的肚子,果然沒有任何跳蚤的犯罪痕跡。
一周過后,我肚子上的紅腰帶消失了,也不再有新的紅點出現,我在想,或許是跟跳蚤們處熟了,知道我是家人,就不咬了,剛來外婆家的時候,它們可能把我當外人了。這個猜想,我至今沒有求證,就怕是真的。
秋
外婆家的秋季在視覺上看不出什么變化,綠樹青山依舊,變化最明顯的是溫度,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涼爽。
鄉村公路修到了外婆家門口,爸爸的車可以直接開進外婆家的院子了。但工作后的我去了遙遠的北方,只能在長假回家,回外婆家的次數變少了。我總會買上外婆最愛吃的白糕,偶爾帶一些北京的特產回去給他們嘗嘗,但外婆最愛的還是白糕。
在我記憶里,外婆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我所住的縣城,她連重慶主城都沒去過,一聽我去了北京,問我北京在哪兒?我說坐火車要二十幾個小時。
“咦,這么遠!”
她問我一個月掙多少錢?我說一萬多點。
“咦,這么多!”
我拿著智能手機給她拍照,她看著拍出來的照片,也驚訝著。
“咦,這么快就照出來了。”
拍照也成了我和外婆的主要娛樂活動之一,外婆沒有表情的時候總是自帶微笑,我總能抓拍到很多美照。我經常調出一些表情包模式,給外婆拍一些面帶胡須、頭頂兔耳朵的惡搞照片。以前的她一聽要照相,馬上立正,站得板直,現在的外婆看著前置攝像頭里的自己,逐漸適應了照相,或者她在某一瞬間忘記了是在照相,把手機當成了鏡子,開始仔細看自己,她找到一個很美的角度,微笑挑眉,用手撥弄眉眼上方的帽子,我搶拍下了這個瞬間——她照鏡子時的臭美瞬間。
拍照之余,我也會給她翻一遍其他人的照片,當然也包括我,當我嘚瑟地拿著幾張自己的藝術照給外婆看時,外婆的反應讓我意外,她不認識這個美圖處理之后的美女,我扎心地反復審視這幾張藝術照,不愿承認照片里的人美得不像自己。我又拿出表弟精修過的一張他的生日照給外婆看,外婆也沒認出這是自己的親孫子。
此后,我都老老實實地給外婆看照片的原圖,把濾鏡全部拿掉了。
冬
外婆的生日在冬季,常跟外公的生日一起合辦,因此,外婆家的冬天總是很熱鬧。
2017年初,外婆迎來了90大壽,我打算利用我的編劇專業為外婆寫一出大戲,在外婆大壽的時候,為她演一出新編《西游記》。
我寫好了劇本,還十分講究地在網上租來一套師徒四人的戲服,兵器只能就地取材,穩重的表哥周云川扮演唐僧,把賣菜的秤桿拿來當九環錫杖,身手矯健的表弟周子銀扮演孫悟空,把外婆的拐杖拿來當金箍棒,滿臉福氣的表弟周子強演豬八戒,把曬玉米粒的農具耙子拿來當九齒釘耙,表哥的同學臨時助陣,扮演沙僧,把彈弓改造成的叉衣棍拿來當降妖寶杖。
萬事俱備,等到外婆90大壽這一天,院子里擺了十幾桌酒席,外婆胸前掛著一朵大紅花,迎接著一波又一波賀喜的客人。我和表弟主持了這場壽宴,把場子弄得還算紅火。遺憾的是,我籌備已久的壓軸大戲新編《西游記》沒有上演,大家沒能提前背好臺詞,左思右想之下還是放棄了。最終話劇變cosplay,師徒四人“下凡”和外公外婆一起合影留念,外婆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和外公坐在前排。師徒四人是假仙,但前面坐著的兩位老人,是家里的真佛。
2024年初,外婆過了97歲的生日,我沒有回家,還在北京,在家人群里看到外婆戴著“生日快樂”的王冠照片,她又跟外公一起吹生日蠟燭,臉上依然是比燭光還暖的微笑。她的腦子還很清楚,記得很多事,也記得我常給她打電話。
到了晚上八點,剛剛忙完的我給老家的小舅打去了視頻電話,小舅說外婆吃了晚飯就被送回房間睡覺了。外婆這兩年腿沒勁兒,站不住了,她基本上得躺在床上,被人送出來吃飯,再被人送進屋里休息。
小舅拿著視頻手機,邊說邊進外婆的屋子,小舅打開了屋里的燈后,驚訝地說道:“喲,還沒睡,眼睛睜得大大的。”
外婆戴著紅色的帽子躺在床上,安詳地看著我,她沒有太多的表情,也沒有說什么話。
春節放假,我去外婆家吃年飯,中午跟外婆一起坐在露天的院子吃飯,外婆不時地盯著我看,也不說話,這讓我有時懷疑,外婆怕是認不出我了吧。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因為外婆也不會老盯著一個陌生人看這么久。
這個春節結束,外婆走了。我曾經跟她告別了無數次,這一次,換她說走就走,沒有給我一些準備時間,且最終的結果是一個不喜歡的定局。
我開始復盤她走之前的一些反應,開始沒有證據地解讀她曾經對我的凝視,她或許想過,假如她在冬天離開,希望來年的春天可以治愈所有的悲傷。我被迫迎來了第一個沒有外婆的春天,我的悲傷有點大,我只能努力學習外婆給我示范了33年的微笑,走進下一個春夏秋冬……
外婆不識字,也聽不懂普通話,但她洗衣、做飯、農活、針線無一不精。我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見外婆發過一次脾氣,也沒見她抱怨過任何人和事,她有著中國傳統婦女極致的溫良恭儉和仁慈,她給了我一段沒有瑕疵的外婆的愛。
她本可以怪我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本可以跟我索要一些外面世界的新鮮玩物,或者讓我帶她出去游玩,她本可以主動要我給她多打電話……她從始至終沒有跟我索要過任何東西,沒有提過任何要求,她用自己的完美沒有給我任何機會暴露我的不好,也許,我已經暴露了無數次,只是她沒讓我發現。人們常說,世上無完人,我很幸運,我遇見了一個。
外婆雙腿無力,躺在了床上兩年時間,我給她買了一個平板電腦,但她幾乎沒用到。我在平板電腦上刻了她的名字,我才記住了她在娘家時的全名叫歐昌玉。外婆走了之后,我也才知道她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歐群久,民國十五年丙寅年冬月二十四丑時生,係重慶市合川縣來里一甲地名李市壩新作房生長人氏。而這一切,并不影響她在陪伴我的33年時間里,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婆。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