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筆桿子”
作者:郭松
提及“筆桿子”這個詞時,它通常有兩個意思:一個是,一支筆手握的部分,支撐和掌握筆尖的部分,書寫和創(chuàng)作工具的部分。另一個是,比喻那些擅長文字表述,有出色寫作能力的人,尤其是以寫作為職業(yè)或主要工作的人。
一支筆能做什么?能有多大價值?其實,筆本身沒有多大價值,即便是一支“派克” 牌鋼筆,也不過幾百塊錢;筆桿只有幾寸長,被人稱為“寸管”,用來打狗不如一根棍棒,筆的價值在于它的使用價值,筆的力量在于使用它的人。
筆在有的人手里被用作刀槍,最長此道的首推明清官場的“師爺”,他們被稱為“刀筆吏”,他們大都是各級官府“一把手”的幕后智囊。而說起來,中國之大,到處人才,偏就紹興是出“師爺”的地方。
從數(shù)據(jù)上看,“無紹不成衙”,紹興在明清兩代,確實出師爺最多。乾隆年間出身紹興,寫出《雪鴻軒尺牘》的著名師爺龔未齋,就說“吾鄉(xiāng)之業(yè)于斯者,不啻萬家”,這形容挺嚇人的。甚至,他說去當師爺?shù)奶啵B興城都到了“不十稔而墟矣”,就是到了可演“空城計”的地步。
他這么說,也不算夸張。看明清兩代,紹興有名的文化人物,諸如徐文長、汪輝祖、章學誠、李慈銘等,起先不得志時,其實都做過師爺。后來到了民國,紹興就出兩種人才——“錢店官”與“師爺”?,錢店官?是從事兌換業(yè)務小型金融的。
魯迅就出身在“師爺之家”,他在的周氏家族中,他前后就有十多人當過師爺。魯迅的爺爺愛罵人,周作人說是“師爺學風”,魯迅后來成名了,也被稱有“師爺氣”,其文章也被稱是“刀筆吏”手法。
當官的要想在官場應對自如,最重要的就是聘請到一個好的師爺。曾國藩同太平軍交戰(zhàn),累戰(zhàn)累敗,在給朝廷的奏章中他如實寫道:“臣累戰(zhàn)累敗……”他的師爺看后建議他改為“臣累敗累戰(zhàn)……”一字之改兩重天,曾國藩不但沒有受到朝廷責罰,而且還受到嘉獎。
毛澤東曾在一首詞里寫道:“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他作為人民軍隊的統(tǒng)帥,從秋收起義的槍聲到三大戰(zhàn)役的硝煙,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槍林彈雨。他雖然提出“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但一生從不配槍,相反他一生沒有離開筆桿子,在戎馬倥傯之間,戰(zhàn)場硝煙之余,他手不停揮,筆驚風雨。一首獨步千古的《沁園春·雪》,就讓將介石及其御用文人盡折腰。他用筆桿子草擬作戰(zhàn)命令,在西北坡指揮遼沈、平津、淮海戰(zhàn)役,談笑間就使數(shù)百萬國軍灰飛煙滅。
曾有作家寫過“以筆為旗”的文章,要將一支筆揮舞得像一面旗幟迎風招展,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在中華文化史上,有兩人能以筆為旗:一個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他說“文以載道”,舉起如椽大筆,一掃當時文壇的柔靡之風,以清新的文風別開生面。另一個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陳獨秀,他以《新青年》為陣地,以“文學革命”為宣言,拉開新文化運動的序幕,掀起狂飆突進的文學改革運動。
我早年就跟文字結緣,大半生靠筆安身立命、養(yǎng)家糊口。很長一段時間,筆成了我的衣食父母。我喜歡聽筆尖在紙上劃動的沙沙聲,很多個夜晚,萬籟俱靜,同事們都睡了,我卻在燈光下,對著稿紙,寫下一頁頁文字。為了飯碗,我要寫許多我不情愿寫,又不得不寫的文字。但是文人積習,一天不摸筆,就像缺了點什么、魂不守舍。
說到筆桿子是工具,想到常說的“囑筆作文”,這是古人的一種謙虛說法。意思是有人囑咐筆桿子寫什么,它就會寫什么,而且能寫得很好,只要是有“囑”。還有個意思是自謙,不過是發(fā)揮了筆的作用;文章好,不是寫得好,而是“囑”好,是“筆”好。
如果這是說書法我認可,一只好筆寫出來的字就不一樣。但仍需人來操弄,筆桿子是不可能自己跳出筆筒寫點什么的。在很多時候,囫圇著稱筆桿子,不過是一個廉價指代。說其廉價,是因為有些號稱筆桿子,或以筆桿子自居的文人,表現(xiàn)出一種依附性和投機性。
筆桿子在常人手里,在戰(zhàn)士、勇士手里,甚至在偉人手里,能寫出事理明白,文字通暢、振聾發(fā)聵,指引道路,催人奮進的好文章。真正的筆桿子,應該是那些有一腔文人骨氣的人,不應該滿足于被“囑”,去寫一些花團錦簇、空洞無物、不知所云的文章。
魏巍是一位拿槍的詩人,又是一位拿筆的戰(zhàn)士,在紀念抗美援朝勝利時他曾寫過一首詩,“中華好兒女,何懼風雪狂,一戰(zhàn)驚天下,大敗獸中王”。而有的政客卻有契訶夫筆下變色龍的特征,變色龍已成為現(xiàn)實生活中某些善于察顏觀色,投機鉆營的人的代名詞。如果拿筆的人都不顧廉恥,那社會還有多大希望!
曾聽一朋友在酒桌上說,寫文章靠筆桿子,劃拳喝酒靠二桿子。玩筆桿子一般認為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誰說書生百無一用?項羽之所以未成帝業(yè),只做了個西楚霸王,就因為他剛愎自用,不重視筆桿子。而劉邦知人善用,人盡其才。一統(tǒng)天下后,對功臣們論功行賞;蕭何一直做軍師,是劉邦謀臣,劉邦封蕭何為郡侯;食邑封賞的很多,有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將頗為不滿。劉邦說,狩獵時追殺野兔的是獵狗,而發(fā)現(xiàn)野兔蹤跡,指令獵狗出擊的是人。我們能夠捕獲獵物,諸位正如獵狗的功勞,而蕭何是人的功勞!劉邦這樣比喻,使那些武將們十分尷尬;他們被堅執(zhí)兵,攻城略地,出生入死,自認為勞苦功高,在主子心中卻充其量是“功狗”。
劉邦流氓出身,然而“盜亦有道”,一番“人狗論”,暗合孟子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道理。劉邦一向器重謀士,他評價張良“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客觀地說,劉邦是真正懂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人。僅此一點,他成帝業(yè)在情理之中。
回到現(xiàn)實,不禁感慨,看身邊發(fā)跡的,幾個有文,幾個有武?有人感慨說,啥槍桿子、筆桿子,還不如二桿子。看那些黑社會的人,打架斗毆,欺男霸女,綁架勒索,殺人放火;看那些奸商,心黑臉厚,下手重,使勁給官員送錢,空手套白狼從銀行套出貸款,欠農(nóng)民工工資;看那些貪官,貪污受賄,吃喝嫖賭,瞞上欺下,買官賣官,敗壞黨風......好了,打住。這些也許只是轉(zhuǎn)型期社會的癰疽。不久的將來,商場二桿子、官場二桿子也許還有,但他們不會大行其道。
從事寫作的人,大致有三類:第一類是寫公文材料的;第二類是寫文學作品的;第三類是既寫公文材料,偶爾也寫文學作品的。我參加工作幾十年來,寫過很多公文材料,也寫過一些散文詩歌。寫文學作品跟寫公文材料相比,跨度大、差別大。無論寫什么,都還有學習提高的空間。
公文材料應該符合“頭兒”的想法。材料是以單位名義寫的,有時還要通過“頭兒”的嘴巴念出來。誰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誰都難以知道他的想法,除非他明明白白地將他的想法說出來。揣摩“頭兒”的心思,摸清“頭兒”的意圖,是一件難事。有個朋友講了個笑話:某單位一個“大老粗”似的領導,對下屬代擬的講話稿不滿意,要求下屬修改。下屬小心翼翼地問,需要改哪些地方,怎么修改?這個領導回答“我不懂應該改哪里,怎么改,我只知道這不是我要的講話稿!”假設遇到這樣的“頭兒”,做下屬的可就難辦了。
寫材料應當結合工作實際。這就要求寫材料的人吃透上清,了解下情;但寫材料的很少到基層或一線調(diào)研,大都通過查閱資料、電話溝通等了解情況,能選取的素材是極其有限的。通常上級單位要起草材料時,都會事先要求下級單位提供材料,從下級單位材料中擇取相關的內(nèi)容;某些業(yè)務性較強的材料,需要業(yè)務部門先擬出初稿,再經(jīng)寫材料的人潤色。這既是慣例,也是規(guī)律。但有的“頭兒”不按套路出牌,直接點名某人寫,還說“別的人不會寫,寫不了”。聽到這種“贊譽”,頭疼不已。
公文材料講究文體正確、格式規(guī)范、語言簡練。特別是典型經(jīng)驗類的材料,既要求標題上“夠搶眼”,又要求內(nèi)容上“講干貨”,還要求經(jīng)驗上“有創(chuàng)新”。每次寫這些材料,都撓破頭皮、絞盡腦汁。有時候,好不容易想出對仗工整且與內(nèi)容匹配的一級標題,“頭兒”審閱時直接刪減或增加小標題文字,導致一級標題字數(shù)不一致,讓人看了就想吐;有時候,“頭兒”修改某些語句,用了完完全全的口語,這些口語又與整篇材料的語言風格不一致……這時候,是最郁悶的時候。后來學乖了,照著“頭兒”修改手跡清樣就是——畢竟“頭兒”滿意才是硬道理。
在我看來,寫材料是苦差事,而且不見得結果有多好,正如有人調(diào)侃的“材料寫得好,加班加到老”“就算材料寫得再好,也不如提包的提拔早”。有一次,我去一單位找一秘書送材料,無意聽見那單位的“頭兒”訓斥他:“你說,你除了會寫點材料,還會干什么?!”據(jù)我所知,這位秘書不僅材料寫得好,其他能力也強,同事關系和群眾口碑都好。我想,可能是這秘書有時給人以性格內(nèi)向、沉默寡言的印象,不如個別專職提包人員那么靈活乖巧聽話,那么深諳人情世故。
與寫公文材料相比,寫文學作品就輕松多了,畢竟是以個人名義發(fā)表,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想什么時候?qū)懢褪裁磿r候?qū)懀雽懯裁磧?nèi)容就寫什么內(nèi)容。而內(nèi)容方面,可以寫焚香、對弈、品茗、聽雨、賞雪、候月、酌酒、蒔花、尋幽、撫琴等事情,也可以寫焚琴煮鶴、苔上鋪席、斫卻垂楊、石筍系馬、月下把火等事情;前提是不違反黨紀法規(guī),不涉及政治方面的敏感話題。平臺方面,可以將作品投往報紙,也可以投往網(wǎng)絡。報紙版面有限,登載比較難,那就投往網(wǎng)絡的文學平臺。
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而奇怪的現(xiàn)象:一些單位“寫手”或“筆桿子”可以在幾小時內(nèi)代擬出講話稿,但是很少見他們以個人名義發(fā)表文學作品,哪怕是短篇幅的“豆腐塊”作品;而一些“非寫手”或“非筆桿子”卻常在各種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甚至出版一些文學作品集;但他們寫的材料被單位“頭兒”改得面目全非,偶爾還會被罵得劈頭蓋臉。我時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一些寫材料寫得好的人為何很少寫文學作品,而一些寫文學作品寫得好的人為何寫不好材料?是否兩者關注的重點不一樣,一個更加關注外部世界,一個更加關注內(nèi)心世界?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現(xiàn)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fā)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