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野朱橋當(dāng)年事
文/張健
自小我對各種各樣的課外書就有著濃厚的興趣,八十年代,家中能放著不少課外讀物的家庭鳳毛麟角。從一年級起,每次放暑假去外婆家的日子里,每天,我都會在路邊的小人書攤邊花上五分錢,可以一坐一下午,一本接一本的看,樂此不疲。
上了二年級,認識的字多了,一日和舅舅從電影院出來,我看著路邊有個小書店,拽著舅舅進了書店,拿起一本小說,書名都沒看就隨手翻了起來,結(jié)果剛剛看了幾章就被吸引住了,血染洋行,飛車奪槍,巧計打票車,越看越愛不釋手。
舅舅一看外甥目不轉(zhuǎn)睛的樣子,問了一句:“好看?”
我很肯定地點頭,舅舅馬上掏錢把書買下,拉著我回了家。后來這本叫《鐵道游擊隊》的大部頭書,讓我一下覺得以前看的那些小人書是那么的幼稚。
暑假結(jié)束以后很長一段日子,在我不給抄作業(yè),不給講故事,不帶玩游戲的三不戰(zhàn)術(shù)恐嚇與各種零食攻勢下,全班小朋友都回家翻箱倒柜給我找諸如此類的小說書去了,結(jié)果還真找出來不少。那段時間,如《敵后武工隊》《平原槍聲》《女游擊隊長》等等讓我看得廢寢忘食,直呼過癮。結(jié)果有一天在一本蘇聯(lián)小說中還認識了一個叫保爾的人,一次次受打擊,一次次爬起來繼續(xù)戰(zhàn)斗,反正挺不容易的。就是書的作者名字長了些,叫奧斯特洛夫斯基。
課外書的來源不止一處,在外婆家的時候,那時候已經(jīng)上了三年級的我,還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外號叫小老漢的小朋友。他在家排行最小,大家都喊他小老漢。因為他的父親腿腳不便,一年四季坐在輪椅之上,家中日子過得不是很好,周圍小朋友都不愿和他玩。我去了外婆家那邊也算是外來戶,因為自己本身就不是喜歡熱鬧的性格,對于外婆家那邊小朋友各大小團體常常抱著你不睬我我不睬你的態(tài)度,一來二去和沒人找他玩的小老漢倒是成了朋友。和小老漢在一起的時候,兩人常常交流自己看過的故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小老漢說的有些故事,我竟然都沒聽過,由此,我對小老漢敬佩有加。
有天應(yīng)小老漢之邀我去他家做客,那是一個黑乎乎的土坯房,里面還點著煤油燈,小老漢的父親在床上靜靜躺著,兩人進門多時也未問一聲。不過那天我在他家還真找到了寶藏,靠墻的一個書架上堆著滿滿的書,小老漢說都是他父親經(jīng)常看的。那天,我從他家借了一本叫《三國演義》的大部頭,還是上冊,出門后翻開一看就是一首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雖然不是很懂,讀了幾遍后就覺得有股氣在胸中橫沖直撞,突然就激蕩出了一種很豁然的感覺。再往下看:“話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一時間膜拜的五體投地,這不就是說的我們小朋友之間那些破事嗎?
轉(zhuǎn)眼又是幾年,五年級升六年級的那個暑假,和往常一樣,外公在我們兄弟放假后早早來了,接我們?nèi)グ税賾舻耐馄偶易∩蠋滋臁?/p>
對于去外婆家,我和弟弟是喜歡的。下了車剛進家,便匆匆出門,各自找熟悉的小伙伴玩耍去了。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久未謀面的小伙伴小老漢。
彼時,小老漢家好像從政府那里也落實了些政策,家境慢慢好了許多。而小老漢竟然憑著自己的成績,沒有托任何人,自己考進了科大附中,并且是從初中到高中直升的那種。如果成績好還能享受免學(xué)費和保送大學(xué)種種待遇,讓我一眾人等煞是羨慕。
一見面,小老漢特別興奮,滔滔不絕和我說個不停。
“你知道嗎,科大的哥哥姐姐經(jīng)常來我們學(xué)校,聽他們說,畢業(yè)后他們就要去美國留學(xué)了!”
“科大的方校長也和我們說,只要我們夠優(yōu)秀,我們都可以去美國!”
“我們班好幾個同學(xué)家長都在美國,他們說美國可好了,家家住別墅,家家有汽車,家家有電話,還有好多好玩的東西。我想過了,長大了,我也要去美國!”
呃,就你那個還躺在床上的爹……
我如此想著,一時無語。
當(dāng)然,好友見面,科大和美國的話題僅僅是一小部分,那天,我們還聊了很多很多,從小老漢嘴里,我知道了,如果參加省里和國家奧林匹克競賽,拿了好的名次,也是可以直接保送大學(xué)的。知道了今年下半年,要開始什么代表選舉,反正聽小老漢說他們科大很重視。
不過,對于還在為小升初考試而奮斗的我來說,這一切,是如此的遙遠。
關(guān)于美國,我自小就知道那是個萬惡的帝國主義國家,盡管中美建交已經(jīng)多年,但從我能接觸到的讀物中,那里的人民還在受著資本家的剝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聽說資本家把牛奶倒了也不給老百姓喝。
可那天下午,從小老漢道聽途說的描述中,我突然感覺,美國人民過得好像也不是那么悲慘,也不是哭著喊著需要我們?nèi)ソ夥潘麄儭?/p>
美國到底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這是幼年的我第一次萌生了長大了一定要出國去看看的想法,那天夜里,我的夢里有大海,有高樓大廈,有車水馬龍,還有黑人,白人,黃種人,還有袋鼠,河馬和獨角獸。
不過,這好像不是美國吧?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我想起夢里的東西,總還是覺得哪里不對。
暑假里日子是多彩而快樂的。一日,我、弟弟和小伙伴們在抓魚摸蝦的金光大道上又是滿載而歸。路上,我還在和大家說著昨天晚上從二舅那聽來的一個故事。
大概內(nèi)容是,就在前不久的對越防御作戰(zhàn)中,一名在戰(zhàn)場中受傷奄奄一息的戰(zhàn)士,對護士說:他沒有談過戀愛,然后護士就吻了面前的戰(zhàn)士。后來戰(zhàn)士犧牲了,這一吻被稱為《死吻》。
大家聽后一時沉默不語,盡管那時對男女情愛之事還是懵懵懂懂,但男女有別,課桌上劃三八線總還是有的,所以,都感覺這個護士能做出這個舉動確實挺不容易挺夠意思的。
外婆家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已經(jīng)有不少孩子在那玩耍,不時發(fā)出陣陣喧嘩。我們越走越近的時候,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且有些囂張跋扈的聲音:“說你呢,滾、滾、給我滾后面去,都聽話啊,今天誰聽話就先給誰玩……”
我和小老漢一起笑了出來,今天還真遇上熟人了,不過是冤家路窄的那種。正在說話的孩子外號叫小地主,長得和《白毛女》中的小一號穆仁智差不多,總歸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還是很早以前,有一次,小地主看小老漢經(jīng)常獨來獨往,還想著發(fā)點王霸之氣,結(jié)果正好碰上我和小伙伴金柱兄弟都在,還沒較量就煙消云散了。
小地主他爹70年代末才搬到八百戶來,據(jù)說最早是個在大學(xué)后門賣烤山芋的,后來好像是一個什么副校長挺喜歡吃他的烤山芋,經(jīng)常去買,一來二去也就混熟了,還成了朋友。再后來福星高照,正好學(xué)校的部分商店,餐廳搞改革,對外要搞承包,校長覺得他這個人還挺能干,干脆一把都交給了他,由此財源廣進,很快邁進了萬元戶的行列。
有了錢,小地主他爹一改剛搬來時的謙遜低調(diào),做事開始有些張狂起來,大有只要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的派頭。欺男霸女沒聽說,沾花惹草倒著實干了不少,還盡在家門口附近下手。
我的舅舅那時在壯漢眾多的運輸公司上班,憑著年輕力壯,拳腳精通已打出了一片天下,當(dāng)上了五隊的隊長。對小地主他爹的為人向來嗤之以鼻,不過都是別人的家事倒也不好說什么。只是路上遇見,從來也沒給對方一個好臉。有好幾次,還應(yīng)左鄰右舍之邀主動加入了捉奸大軍,把小地主他爹很是堵了幾回。
當(dāng)然,我始終堅信那時的舅舅一定是為了正義,絕對不會是為了其他亂七八糟的原因去的。或許是舅舅名聲在外的原因吧,小地主他爹從來不敢找上門來鬧事,也不敢找人暗地下黑手報復(fù),不僅如此,路上遇見便匆匆躲開,絕不多言。
小地主是獨子,自小就被寵上了天,家中玩具、零食不斷,每日裝的鼓鼓囊囊,一派八旗紈绔的做派。不過,因為有錢,時間長了,身邊倒是收了不少小跟班。
“看,米老鼠,唐老鴨!”弟弟突然搗了一下我,指著小地主的方向。
那年,動畫片《米老鼠、唐老鴨》動畫片剛剛進入中國,每到周末傍晚,只要聽見電視里傳出那句嘶啞的像鴨子般叫聲:“小朋友,演出馬上開始啦!”即使玩得再開心的孩子們也是一哄而散,撒丫子往家跑。
順著弟弟指的方向望去,還真是,小地主那邊的地面上,放著兩個半人多高的電動玩具,一個米老鼠,一個唐老鴨,眼睛忽閃忽閃一亮一亮,手腳還都能動,很是稀奇。
我們停下腳步,開始饒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嗨,外來的,一起過來玩一會,這是我爸從香港帶的,沒見過吧!”
我兄弟倆也就是節(jié)假日才有機會去外婆家,所以在八百戶的朋友并不多,和小地主也僅僅是認識而已。所以小地主每次看到我,都喊他外來的。
看著對面趾高氣昂的小地主,我搖頭,小老漢搖頭,金柱也搖頭。弟弟和一眾小伙伴們在一起嘻嘻哈哈,壓根沒搭腔。
小老漢突然間就冒出來一句:“要不是他那個搞腐敗的爹,他能有這么得瑟?”
我去,當(dāng)時我就對這個小時候的伙伴刮目相看,同時很自然就想起了父母同是搞科研的同學(xué)李偉,兩個人說話竟然是如此的相似,是不是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教出來的孩子看問題總是這么一針見血呢?
小地主見我們一副沒興趣的樣子,頗有些索然無味。不過一抬頭,一下又興奮起來:“來來來,我們玩?zhèn)€新的游戲!大家排隊,金悅,金蘭你們排到前面來!”
兩個衣服上有著補丁的女孩走到了隊伍前面,大的和我差不多,小的比弟弟小,鼻子下方還掛著鼻涕。
姐妹倆我兄弟都認識,祖上幾代不是貧農(nóng)就是無產(chǎn)階級。父母在運輸公司上班,都是工人,收入不高,家中還有兩個常年臥床的老人,日子過得那還這真不是一般的難。所以在我印象中,金悅金蘭姐妹倆自小就是邋里邋遢的樣子,基本上沒有小朋友愿意帶她們玩。
不過小地主今天能讓姐妹倆排在前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只聽小地主大聲說道:“聽著,想玩米老唐老鴨的,我提一個要求,做到了,就給你們玩!”“好!”下面應(yīng)聲一片。“金悅、金蘭,你們倆學(xué)狗叫!”我靠,這是什么要求?我都友邦驚詫了,小老漢也愣住了。可是,很意外的,竟然還是讓他們聽到了從女孩口中發(fā)出的“汪汪”聲。
那邊的孩子開始笑成一片,小地主笑得前仰后合,很是夸張,不過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讓我憤怒了。他說:“不行,一個要求太少了,不好玩,你們一人罵你們媽一句吧,罵過就給你們玩!”當(dāng)時我心中就是一堵,小老漢眼一瞪,拳頭攥了起來。金蘭剛準(zhǔn)備張口,金悅一把捂住妹妹的嘴,扭頭就走,眼紅紅的。小地主還上前阻攔:“罵啊,罵過就給你們玩,說話算數(shù)!”
孩子中還有幫腔的:“罵一句,罵一句!”金悅金蘭姐妹腳步匆匆。我和小老漢疾步上前,攔住了姐妹倆:“你們倆等一下!”指著小地主:“不要欺負人,把玩具給人家玩!”小地主很是猖狂:“你們算干嘛的,不行你們幫她們罵!”“罵你大爺!”我自小到大第一次爆了粗口,摸起地上半塊磚頭,一下就烀在了小地主的頭上。
小老漢他們立刻就投入了戰(zhàn)團,不過也沒費多大勁,在小地主頭被開瓢的那一刻,周圍的孩子們已經(jīng)四散奔逃了。看著捂著頭躺在地上的小地主,很顯然,米老鼠唐老鴨是沒法愉快地玩耍了。這是我小學(xué)期間打的最后一次架,還是為了兩個不熟悉的女孩,打得自己都很郁悶。
“嗨,你們倆,等一下!”看著往家走的姐妹倆,我喊了一聲。跑到外婆家中,從表妹金玲柜子里取出兩樣電動玩具,都是我家所在的汽車廠六一兒童節(jié)發(fā)的,遞到她們手里:“你們,以后……”
接下來,我竟一時語塞。我想說以后人家讓你們學(xué)狗叫可千萬不要學(xué)了,但這個東西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管啊,于是,扭頭回了外婆家。
關(guān)于打架的事情我回到家未提一句,弟弟以為我是因為闖了禍害怕也沒敢說。
那天,我躺在外公的躺椅上,愣愣地望著天,一動不動。有個事情始終在我心里就繞過不去,為什么因為窮,就可以讓一個女孩學(xué)狗叫呢?看著大外孫從所未有的一臉凝重,外公外婆也沒敢多問。
不過第二天,我打人的事情還是傳開了。到了下午,聽到了消息的外婆,買了奶粉,罐頭親自到人家賠禮道歉。回來見到我們兄弟倆,沒問一句話,轉(zhuǎn)身去廚房燒了一大桌菜,晚飯時分,一個勁讓我多吃。
下班回家的舅舅路上聞聽此事,在飯桌上還憤憤不平埋怨外婆:“道什么歉,給他們家臉了,就他們家那小崽子,遲早也是送二楞窯勞改的貨!”
外公喝了口酒,夾了兩個雞腿放到了我碗里:“吃,打得對,這樣的人,該打!”
啊?……我心中一暖,埋頭大口吃了起來。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民建會員,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xué)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