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運輸線
作者:郭松
記得剛到部隊的時候,正值“兩山”作戰后勤保障,運輸工作被譽為“鋼鐵運輸線”,成為前線作戰和生活物資不可或缺的生命補給線。
我在過的23分部、22分部都有汽車團,后來因形勢任務的變化,調整精簡為汽車營。數十年來,汽車部隊一茬茬官兵,以青春和熱血赴家國使命,用輪跡駛出一條鋼鐵運輸線。
憶初心:“打不斷、炸不爛”的鋼鐵運輸線,鑄就鋼鐵一般的信仰:1950年12月,某汽車團一營一連的前身誕生在鴨綠江邊;戰火洗禮中,一連成為一支英雄連隊,被譽為“尖刀一連”——轉戰朝鮮半島3年,50多人長眠異國他鄉,110余人榮立戰功,在戰火考驗中把使命擔當融入連隊血脈。
有的老兵回憶:為避開敵機轟炸,車隊一般在夜間閉燈行駛,一旦被發現,就由一臺“黨員突擊車”打開車燈,趕緊駛離車隊……那時候,奉獻犧牲,是一連黨員骨干的“特權“,彰顯著官兵忠誠使命的信仰。1958年,一連完成5年援建任務從朝鮮回國,風塵未洗便轉戰西北……
我們分部的汽車部隊,新兵入連,第一堂課是到榮譽室參觀;老兵退伍,最后一個儀式是向軍旗敬禮。有戰友說:部隊過硬是戰士干出來的,戰士過硬是黨員骨干帶出來的,黨員骨干過硬是支部孕育出來的。有的干部從基層職位走向更高職位時,會鄭重地囑咐繼任:“不要把部隊帶趴下了!”而他們的前任,也是這樣囑咐的。
那時候的汽車,大都是解放牌、東風牌,沒有現在的汽車先進,有時發動困難,副手手拿搖把,在汽車水箱前插進去,左手扶著保險杠,右手使出渾身力氣,搖把搖得呼呼轉,司機在駕駛室適時加油,要折騰一陣子才發動得了。
那時候云南的公路,對汽車兵來說是噩夢,不僅懸崖掉下去生還率為零,還有頻發的滑坡、泥石流和落石威脅著安全。有位剛司訓來的新兵,第一次出車緊張極了,連早點都沒吃幾口,老兵看著他一言不發,攥著方向盤的手骨節都凸出來了,輕聲說:“第一次難免緊張,速度慢些就好;來摸摸它,這是我媳婦給繡的,跟了我五年,能給咱帶來好運氣。”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平安福。
摸了摸平安福,新兵平靜了一些。車開動的那一刻,他明白,人車都交到他手里了。一路上都還順利,從江邊進山中,再有幾公里就到目的地了。新兵松了一口氣;駛過最后一個急彎時,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忽然從山上滾下,新兵一緊張要猛踩剎車,坐在旁邊的老兵大吼:“加油門,沖過去!”引擎的轟鳴聲伴著輪胎摩擦的刺耳聲響徹山谷,汽車剛駛出十多米,剛經過的地段就發生滑坡了。
到達目的地,新兵的衣服已被冷汗濕透了,他的雙手不停地顫抖著,想點燃老兵給自己的煙,卻怎么也打不燃;老兵幫他點上,輕輕地說:“我開了五年車,但每次出車都一身汗。別害怕,膽大心細,就能成!”
從那以后,不管是開車還是坐車,新兵都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記下每一條線路的每一段,當小本子塞滿了抽屜,他便成了活地圖,哪里有急彎,哪里險情多發,他都一清二楚。三年以后,老兵即將退伍,一次又一次摸車,來到他跟前,把平安福送給了他。
晨曦微露,嘹亮的歌聲伴隨著汽車發動的轟鳴聲。“所有人員登車,準備出發!”簡短的出征儀式后,帶隊指揮員一聲令下,大家迅速奔向各自車輛,隨即車隊有序駛出營區,追逐黎明的曙光。
一個老兵口袋里揣著一個泛黃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正”字。每次任務歸來,他都會記上一筆,他覺得這是汽車兵特有的浪漫和榮光。曾幾何時,汽車兵是戰士們羨慕的,手握方向盤,享受速度與激情,可以去許多人去不了的地方;可汽車兵與艱難困苦聯系起來,無形中就多了幾分沉重。
一位指揮員在前車駕駛室,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對面駛來6臺地方長拖掛,速度較快,注意減速,會車注意安全!”每次出車,他都是整個車隊的“眼睛”,注意力高度集中,隨時向后車通報情況,讓車隊能夠提前預判并采取應對措施。
他還記得,第一次出車,跟隨車隊執行運輸任務:車隊行至半路,天氣突變,豆大的雨點砸向擋風玻璃;在經過一個連續上下坡回頭彎時,他提前20米向坡頂沖刺,到達最高點還是不見路,眼看車輛就扎進江里,只見他雙手猛打方向盤,車輛終于回到路上。
“只要車輪在轉,就不能有絲毫麻痹大意。”營長的告誡,他一直銘記。從此以后,他秉持“人車既要安全帶出去,也要安全帶回來”。1天、2天、3天……車輪滾滾,時刻牽動著他的神經。車隊在一座又一座大山間盤旋,從清晨到日暮;當月亮爬上山時,連隊的技術保障人員仍在逐車檢修,確保每臺車都處于良好的狀態。
“汽車有倒擋,但汽車兵絕不能后退”。云南的公路,大多蜿蜒曲折。有一次,車隊向山頂駛去,山上散落的石頭、一旁的萬丈深淵,讓人手心冒汗。行至半山腰時,暴雨傾盆而下;新兵突然一腳剎車,老兵的安全帶被拉長幾十厘米,額頭差點撞上擋風玻璃。一塊石頭從天而降,眼看就要砸到駕駛室,新兵緊急避讓急踩剎車,此時車的后輪懸在半空。新兵一時有些慌張,只聽老兵大聲喊:“打方向、松手剎、抬離合、踩油門……”他不斷調整車輛,終于轉危為安。
途中休息時,老兵的喊話讓新兵紅了臉;經歷生死時刻,他被老兵過硬的車技和無畏的氣概折服。后來,在老兵的悉心幫帶下,他成為同年兵第一個“放單”的兵。在談及體會時,他不假思索地說:“汽車兵沒有戰勝不了的困難。”
一些山路,從山下到山頂有幾十道彎,而且多數是回頭彎;車喘著粗氣艱難爬行,每過一個回頭彎,車里的司機都感覺像在原地轉圈……“彎路不是繞遠,而是為了不斷向上。”聽說這句話,一些新兵似懂非懂,老兵卻連連點頭。只有越戰越勇,才能翻越一座座山峰。
“努力嘗試不叫失敗,沒有勇氣追夢才叫失敗。”一次次失利沒有挫敗戰士的信心,在一些戰士看來,軍旅生涯好比汽車爬山,雖彎道重重,卻在不斷向上。
一次運輸中,有個戰士的車輛半路拋錨,他繞車兜兜轉轉好幾圈,就是找不到原因。修理工只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就迅速找到了故障點。當時,他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學會修車;為了達成目標,白天圍著車子轉,晚上捧著書本看……經過刻苦的學習鉆研,他的修理水平不亞于專業的修理工。
我在成都軍區機關工作時,曾去過川藏兵站部一次,聽說了一些川藏線汽車兵的故事:
川藏線,橫亙千里,蜿蜒連綿,就像一條絲帶飄在險峻山嶺之間,貫穿著川西高原和青藏高原,串聯起秀美巴蜀與雄奇藏區。
從雅安出發去往拉薩,折多山是川藏線第一座要翻越的海拔4千多的雪山。長篇紀實文學《雪域長歌》里這樣寫道,“折多山海拔4300多米,空氣稀薄,山頂寸草不生,軍人們真正領教到了雪山的厲害:感到明顯的缺氧,氣喘不上來,胸悶得厲害,臉都憋得烏紫烏紫的……”
在一些老兵的記憶里,折多山那彎彎曲曲的山路中,埋葬著多少忠骨,這個山坳里,那個峭壁下,曾有著多少戰友奉獻犧牲的故事……講到動情處,這些老兵會潸然淚下。
談起當年一些趣事時,老兵們又變得輕松起來,說:“除了萬丈懸崖外,川藏線還有曠野與青綠,高原上的藏寨就像一幅美麗的風景畫,靜謐而溫馨。山河靈氣滋養的樹木,如萬千士兵佇立,以青春裝點著群山。”
之前,我在書中讀到過,川藏線有天路七十二拐,蛇形蜿蜒、萬般艱險。聽到老兵們的講述才知道,川藏線之所以讓人仰視,并不只是因為它的蜿蜒曲折和陡峭險峻,還因為那里一代代軍人數年如一日的堅守和拼搏奮斗精神的延續。
離開兵站部,望著川藏線時,一陣陣山風吹過,我好像聽到那風中傳唱著不朽的英雄頌歌,激勵著新一代官兵在川藏線上奮力前行。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現居云南昆明,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