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患

 

作者：董勤生

 

一個時期常常頭暈、怕強光刺激、心浮氣躁。去醫院做了身體檢查，女主任醫師見怪不怪地說：沒有什么大的問題，血壓有點高。繼續測量觀察一周后，開了幾盒降壓藥，于是自己也正式加入“三高”隊伍，而之前一些同齡人整天跑醫院，血壓、血糖、血脂什么的反復查，自己曾私下里嘲笑他們小題大做。

有了這個由頭，學駕照的計劃放棄了，旅游次數也減少了，心安理得地做起來了退休老人。一次刷手機發現一種叫做“站樁”的練習課，可以不受地點場所的限制，方法簡單便于學習，重要的是可以強身、安神。開始報名學習，每日堅持按照老師要求練習。過程中有人分享說自己多年的高血壓藥不吃了，因為現在血壓正常了。抱著半信半疑地嘗試著也停了藥，同時每天測量血壓。一周正常、兩周正常、一月正常、半年正常。一邊為自己可以甩掉藥盒子而開心，一邊心生疑惑：那個給我診斷的醫生是庸醫？

之前對那個醫生技術和敬業精神是了解的。回想出現身體不適之前，血壓是正常的。那個階段因為姐姐身體出了問題，去醫院檢查需要手術，且預后不太好。姐姐還七十不到，早年是她陪伴我長大，姐弟手足情深，不由悲從中來，郁郁寡歡。姐夫走得早，外甥要上班，我幾乎天天跑醫院，到后來處理喪事，半年中一直都處于忙碌、焦慮之中。百度、知乎等平臺反復查閱得知，人在長期處于壓力狀態下，腎上腺分泌的激素：如腎上腺素、兒茶芬氨等會增加，神經系統為了協同內分泌系統，身體中小動脈產生持續性收宿、痙攣，最終導致血壓升高。

搞清楚血壓升高是自己的壓力和焦慮情緒導致的，屬于心理導致的軀體問題。如同上癮一般，越發關注了解相關知識。中國古代醫學有“七情傷五臟”之說，認為：怒傷肝、憂傷肺、喜傷心、思傷脾、恐傷腎，也很好地印證了這個說法。二戰時期一名英國軍官冬季軍事訓練時嚴厲訓斥了一個班的士兵，第二天這個班的士兵毫無例外地都患了重感冒。后來英美科學家對這類現象進行研究，把感冒病毒滴入394個接受試驗人的鼻粘膜上，結果表明，精神上負擔越重，患感冒的機率越大。這是因為心理因素與免疫功能緊密相關，持續的精神不振作會使免疫功能降低，機體殺傷、吞噬病原微生物的能力減弱，干擾素水平下降。當代醫學已實證：負面情緒對人的消化系統、血液循環系統、神經系統、生殖系統都產生巨大的影響。有人做過調查：癌癥患者大多在2-3年之內有過精神創傷。

網絡媒體平臺如同神奇的魔鏡，既為我解開心結，又拓展了視野和認知。日常生活中，我們遇到一些事就焦慮不安，難以很快放下。這些不良習慣悄沒聲息地在侵蝕著我們的身體，危害著我們的健康，而我們不能自我覺察，被慣性思維所左右，在不知不覺中養虎為患。雖然是一場虛驚，但也該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了。除了每天早晚固定的二十分鐘的“站樁”練習，下午三點到五點，和退休的同學及朋友一起定時打乒乓球。二年時間很快過去了，身體感覺還不錯，步履輕松、血壓穩定。熟人見了都說變年輕了。

一日早晨起來發現大便中帶有一點血絲，老年保健知識告訴我不可忽視。繼續觀察幾天，仍然是這樣。一起打球的同學關心地說：去醫院查一查吧。于是排隊掛號、辦手續住院、禁食，等待做腸鏡。

第二天穿著病員服坐在輪椅上，從腸鏡室被妻子推出，恰巧被單位同事看到，那驚詫異常的表情告訴我，麻藥效果還沒有完全消退時我的呆滯的神情，讓他如同見到一個不曾相識的陌生人。反饋到我這里，是我與這個世界距離一下拉開了十萬八千里。醫生說便血原因是痔瘡，問題不大，但結腸有多處息肉則需要重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等待化驗報告的日子里，晚上獨自一人睡在醫院的病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思緒像流經城市邊緣綿綿不絕的淮水，一個接著一個涌來。退休剛剛五年，退休前曾豪邁地宣言：再為社會服務二十年，計劃剛剛實施四分之一。還計劃七十歲之前和妻子一起先游覽國內一些大型景點，再出去看看巴黎圣母院、威尼斯水城、古羅馬斗技場，一項也沒有開始。如果生命就在此打住，是不是有太多的遺憾？

反正睡不著，干脆讓記憶之翼回到生命早年的時光。物質和精神都貧乏的年代，我們的青春期到來都比現在年輕人遲得多。一年難以吃到幾次肉和魚，營養嚴重不足影響著身體的發育，而思想和文化的禁錮，在心理層面也影響著我們的成長。報紙上整天都是“階級斗爭”口號，樣板戲上人物不是寡婦就是鰥夫，年輕力壯的革命者都是單身，沒有男歡女愛、夫妻情愛，因為這些都屬于“資產階級情調”。我們姍姍來遲的青春期內心是荒涼的、情感是匱乏的。萬幸的是，可以接觸到躲過文化浩劫在民間流傳的許多中外文學名著，寂寞難耐的歲月才有一些期待，青春的激情可以得到些許的釋放。

法國作家司湯達的長篇小說《紅與黑》像一輪燦爛的太陽，照亮了我的青春歲月。紫紅底色、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青年邀請一位貴族小姐跳舞的小說封面，像一幅美輪美奐的藝術品一直印在我的記憶中。司湯達是心理描寫的高手，《紅與黑》被稱為人類愛情的教科書。西歐平原的夏夜，法國市長別墅門前草地上，家庭教師于連坐在正納涼的漂亮而又充滿母性溫柔的德·瑞那夫人身邊，聞著她的體香和香水味，聽著她和侍女的閑聊絮語。19歲的青年漸漸沉迷于對女主人的愛戀之中，想伸手摸一摸夫人細嫩柔軟的手，但她不敢。既是因為一個少年愛情的神圣與純潔，也因為他的地位和身份的卑微。但是在荷爾蒙的驅使下，他還是伸出了手，盡管用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才猶猶豫豫地走出那一步。而年輕的夫人沒有拒絕，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小說的魅力就在于讓讀者和主人公一起體驗到夫人手的溫暖和情感的熱烈，和于連一起心跳加速、熱血賁張。那些細節和感受讓我第一次認識到愛情是如此美麗和神圣，一個鄉村少年的靈魂因此而得以升華、襟懷因此變得開闊和遼遠。它讓落后、貧瘠、閉塞的鄉村和遠方、高貴、未來有了連接。

三天后生化報告結果出來，這類息肉屬于良性組織增生。主治醫生很熱心周到，說這類息肉惡變率很低，從增生到惡變需要八年左右。已做了微創手術處理，只要每年定期檢查，不會有什么大的問題。并說我這樣的年齡，消化系統有些問題很常見，不必緊張。以后不要久坐，多運動，保持腸道健康良好的生態環境，增生會減少或者不再出現都有可能的。又掛了三天水，微創口基本痊愈就出了院。回到家繼續清淡飲食，適量運動一個階段后，體力和精力漸漸恢復，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和沖動。

居住的城市坐落于淮河岸邊，近年政府為發展旅游業，打造了沿淮風光帶。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很有特色，外地旅游者絡繹不絕，而自己忙于瑣事，整日步履匆匆，至今沒有一次正式地瀏覽，心中頗有愧疚。如今從生命的低谷剛剛走出，內心有一種賺了的感覺。秋日下午，在妻子陪伴下來到河畔。不是周末，游人稀少，顯得異常安靜，于我是求之不得。平時路過常見到的一草一木，此時都變得異常新奇、耀眼，格外富有詩情畫意。綠意未退的河畔垂柳、秋風中嘩嘩作響的金色銀杏葉、被修剪得曲直有致的道旁綠色景觀，構成一幅美麗的水墨圖。步入其中，縷縷薔薇的香味撲鼻而來，最后選擇在面臨淮水的長廊里坐下。盡管已是秋天，擁抱纏繞廊柱和廊頂的藤蔓仍然綠意盎然，在枝葉錯雜的縫隙竟然有一支黃色的花冠赫然伸出。它打破季節綻放于秋日下午，似乎要給我門兩個閑人一個驚喜。腳下的淮水已不見夏季的渾濁，露出半透明的老綠，在岸邊的石階上來回磋磨，再多的心浮氣躁也會漸漸平息消退。河對岸的夕陽余暉，透過蘆葦灰白色的枝葉和花，斑駁了坐在長廊中的我和妻子。眼睛半睜半閉的我漸感時光就此定格，身子與世界融為一體，地老天荒。

歸來，不再像過去那樣不停刷手機，吃了晚飯很快上床就寢。“唧——”一只蟋蟀不知什么時候潛入臥室，清脆的鳴叫既熟悉又陌生。久違了，我的小伙伴！沒有驅趕，是想問問它是從《詩經》中還是從唐詩宋詞中走來，是否還記得我們早年相伴的時光。

久久沒有入眠，是驚奇于自己也有欣賞大自然的日月運行、四季變化、草木枯榮的潛質和能力的，只是平日里或汲汲于名利，或惶惶于失去，總被一些身外的誘惑、欲望、恐懼所操控。正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真的感謝這場不期而遇的病患！

 

作者介紹：董勤生，退休中學教師。早年有散文、小說見刊于《小說報》（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揚子晚報》《淮安日報》《江蘇教育報》等刊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