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爸爸
文/張健
1970年,爸爸結束了他的知青生活,進了工廠,正式開始了他工人階級的生涯。
爸爸最早進的車間叫翻砂車間,最早分配進的班叫大爐班。應該說爸爸的運氣算是百里挑一的,全廠最苦最累的車間和班組都給他撞上了。
一年四季車間內永遠高溫炙熱,干完活去車間澡堂洗澡,永遠是一池黑乎乎的水等著你,下面還能踩到爐渣。
但是,那個地方確實是鍛煉人的地方,后來從那陸續走出了好幾個廠級干部,只是沒有爸爸,當然后來才知道也是有典故的。
爸爸進廠后表現應該還可以,因為我曾經在家里看到過一摞一摞先進生產者和勞動模范的獎狀證書。
八十年代的一天,車間主任突然來找爸爸,相當高興地告訴他廠里今年保送上大學的名額下來了,車間討論過了,讓爸爸去。正在干活的爸爸放下鐵水爐,看看車間主任,很為難:“我走了,我兩個孩子誰照顧?”
車間主任也覺得為難,就是感覺很惋惜,一個勁說:“這還真是一件好事,名額難得,名額難得,要不,你再想想,考慮考慮?”
爸爸搖搖頭:“不考慮了!”一撇嘴,向著另一個班的陳班長方向:“讓他去吧!”
就這樣,陳班長去了上海上大學,幾年后回來,由生產科長而副廠長,九十年代初期辭職又去了廈門,后來成了一個汽車集團公司的高管。就為了上大學這件事,陳班長一直感恩不盡,就是后來去了廈門,很多年后每次來合肥,總要專程到爸爸家登門拜訪。
年輕的爸爸,剛進廠那會在廠里是出了名的膽子大。爸爸結婚那年,去找廠里行政科要房子。行政科長是個胖子,因為管著分房,有點權力,平常好耍點官威,一般工人去找他辦事總是要被教訓半天。結果那天他慣用的那套頤指氣使高談闊論,被爸爸一記鐵掌拍在桌上后,立刻變得哼哼唧唧,開始講起許多困難。
不過在爸爸連著堵了他三天,再加上下午主動去學校,幫他接了兒子送到辦公室,并且很客氣告訴他你家小孩在哪個年級哪個班我現在都知道了,有空再去你家看看后,立刻一臉悲憤,不情不愿的拿出了房子鑰匙。
雖然只是很小很簡陋的兩間平房,但經過爸爸媽媽自己動手,很快就粉飾一新,我小時候住在里面總是感覺很溫馨。
后來爸爸琢磨了很長時間,又是畫圖又是量尺寸,在屋后建個大院子,種上竹子,爬山虎,各種野花。又從車間弄了點水泥、爐渣,用水泥砌了魚池,池子里是用爐渣堆的假山。建成后,到了夏季,遠處看郁郁蔥蔥,院內更是風景獨好,竟成了廠里的一個景點,不少大人小孩都喜歡來玩。
等到我和弟弟上學了,到了晚上學習寫作業的時候,就發現房子明顯就不夠住了,于是爸爸又去找那個行政科長要求調個大一點的房子。
行政科長直接哭喪著臉,拍著胸脯發誓賭咒廠里肯定沒有房子了,說你就再克服克服吧,但凡只要能找到一套空房,我馬上就給你。
這次爸爸看看他,沒和他抬杠,走了。
下午,爸爸喊了不少朋友像日本鬼子下鄉一樣全廠區掃蕩,還真發現一處沒人住的平房,比原來的房子大多了。
爸爸二話沒說掏出帶著的榔頭,老虎鉗就把鎖給砸了,而后在一幫朋友幫助下,找了幾個板車,一個下午就搬了家。
晚上,聽到消息的行政科長帶著三五個人匆匆趕來,到了門口還來不及說廠紀廠規,就看見張家喬遷家宴正如火如荼,一家都是人。和爸爸一個車間,喝大了的陶叔叔和宣叔叔光著膀子正大聲猜著拳,互不服輸,大有一會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勢。
行政科長搖搖頭,嘆了口氣,扭頭就走。第二天,就把房子的鑰匙給送過來了,盡管已經沒用了,但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年輕時的爸爸,剛進廠那會在廠里是出了名的飯量大。剛和媽媽結婚那會,每次做好飯,媽一般一碗飯就了點菜,剩下的連飯帶菜都是爸爸全給包圓了,這是日常。
等偶爾有條件改善生活的時候,爸爸那時最喜歡的,就是和住在我家隔壁,從北京下放到合肥的廠醫院醫生張伯伯賭吃餃子,一次一人六七十個是家常便飯。還有一個競技項目就是賭吃肥肉,把白花花煮熟的肥肉撈上來切成撲克牌大小的塊,蘸著醬油,看誰吃得多,一般兩人正常成績都在三四十塊。
在翻砂車間干大爐工夜里經常加班,到九點左右食堂就會給車間一線工人送夜餐。一人一大缸,爸爸每次都要纏著再添上一些,一來二去和負責打飯的師傅張阿五倒成了朋友。后來舅舅金隊長結婚擺宴席,全靠人家主廚并帶一幫人過來幫忙。
不過隨著我們兄弟倆的到來,爸爸立刻正視現實,過上了節衣縮食的生活。當然,稍稍口袋寬裕,周日時間他還是很樂意帶我和弟弟一起出去玩耍的,逍遙津,包公祠等等,市里的景點都成了我和弟弟永遠的記憶。
到了我們兄弟倆上學的時候,有段時間晚上學習餓了,偏偏就喜歡吃食堂的夜餐。從那以后每晚九點多,爸爸必定準時到家,端回一大缸飯菜。看著我和弟弟頭碰頭,你一勺我一勺,吃得干干凈凈后,再匆匆出門趕回車間。
后來的一天中午,提前下班的爸爸正在做飯,突然一下往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一動不動。把剛剛放學進家的我和弟弟嚇得臉都白了,小腦袋瓜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想起來把隔壁的張伯伯喊了過來。張伯伯看了看,把爸爸扶到床上,輸了點液,看到聞訊趕回來的不知所措的媽媽,連聲安慰:“沒事沒事,就是有點營養不良!”果然,過了一會兒,爸爸就恢復如常了。
我上班后,第一次加夜班,也是到了九點多鐘。從車間休息室出發去食堂吃夜餐。剛到食堂門外,聞到飯菜的香味,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一口一口往下咽口水。打完了飯菜到飯桌前坐下,剛吃了幾口,
突然就想起來小時候的晚上吃夜餐那一幕,瞬間食欲全無。
說老爺子那會營養不良是好聽的,就是給餓的!
不過,爸爸后來發覺這個日子吧,好像應該還是有改善的地方,于是自己研究了半天,開在家做一種叫渣面的東西。
那段時間,我兄弟晚上一到家,滿屋都是渣面的香味。吃過晚飯,爸爸就會扛著一個長長帶鉤的竹竿,還有十幾個折疊的紗網,出門找魚塘挑蝦子去了。到了凌晨四五點鐘,悄悄推門而入,拎著手里裝蝦子的竹簍,很得意地對剛剛起床的媽媽小聲說:“今天搞了不少!”
于是,每日餐桌上魚蝦不斷,還有了點閑錢。
到了車間沒什么活干的時候,爸爸沒事喜歡專門去木工車間那邊轉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學會了做沙發,還教會了宣叔叔,陶叔叔,劉叔叔一幫同事。幾個人組團先是在附近接活,結果憑著手藝慢慢就有了名氣。先是市里好多人家聽人介紹陸續上門,后來還有一些機關單位,最后還做進了省委大院。訂單好的時候,基本上都是先付錢再按交錢先后順序逐一上門制作。
如果不是后來廠里效益又慢慢好轉了,估計爸爸他們連開家具廠的心思都有了。
這就是年輕時的爸爸,喜歡交朋友,喜歡和朋友們在一起喝酒吹牛,無論面對任何困難,好像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會有自己的解決方法。
他喜歡和自己的孩子講故事,喜歡陪自己的孩子出去玩。他愛著自己的孩子,并且每每當有人夸獎自己孩子很優秀的時候,他總是得意洋洋地說:“他倆就是我的希望!”
不過偶爾遇到我們兄弟倆淘氣或者學習偷懶的時候,他依然會拿著火鉗追得我和弟弟鬼哭狼嚎。
作者簡介:張健,安徽合肥人。民建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炎黃文化促進會會員。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