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所念
作者/池征遙
一塵雖小,塵土、塵埃,象征平凡、瑣碎或世俗,我獨念其中的故事。
窗欞上的積塵在晨光中浮游,恍若被風揉碎的星河。我望著那些懸浮的微粒,突然想起陶淵明那句"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原來古人早已在塵埃里讀懂了生命的讖語。
老屋樓宇的木梯總在暮春時節唱歌。當濕潤的南風掠過霉斑斑駁的扶手,那些沉睡的木質纖維便蘇醒過來,用細微的爆裂聲應和著屋脊瓦上滾動的雨珠。父親留下的紅木箱在這樣的天氣里會滲出淡淡苦香,混著線裝書頁間的蕓草氣息,織成一張泛黃的網。箱底還有他手抄的《樂府詩集》,宣紙上的墨痕洇出毛邊,像被歲月咬過的齒痕。
握橋路口的舊書店總在午后現出神跡。陽光斜切進蒙塵的玻璃櫥窗,懸浮的塵埃便成了光的器皿。那些絕版書的燙金標題在光瀑中忽明忽暗,如同河床上閃爍的金砂。老板蜷在藤椅里打盹時,線裝的《花間集》會自己翻動書頁,讓三百年前的脂粉香與隔壁油條鋪、烤肉店的煙火氣在塵埃中共舞。某個梅雨初歇的清晨,我曾在《陶庵夢憶》的夾頁里發現半片干枯的玉蘭,恍然驚覺張岱筆下的月色正從花瓣的經絡間滲出。
青瓷膽瓶上的開片是最慈悲的時光刻痕。冰裂紋在晨昏線中緩慢生長,將明朝的月光、民國的烽煙、新世紀的霓虹都窖藏在釉色深處。插在瓶中的野姜花謝了又開,細碎的花瓣飄落在硯臺邊,竟與蘇東坡"飛鴻踏雪泥"的墨跡渾然相契。此刻忽然懂得,為何古人要把茶沫稱作"玉塵",原來最卑微的塵埃里,也藏著驚心動魄的皎潔。
暮色漫過屋脊時,檐角的銅鈴開始收集星光。那些穿越億萬光年的星辰碎屑,最終化作瓦當上的薄霜,或是老茶碗底的茶垢。我忽然想起《五燈會元》里的禪偈:"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驀回首,發現那些曾經是我們苦苦追尋的永恒,如同檐角那片塵埃已然結晶。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