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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消逝的故鄉

即將消逝的故鄉

 

作者:董勤生 

 

夏末,堂叔以八十八歲高齡去世,接到堂哥電話立刻乘車去老家奔喪。其實離開老家已四十年,有這么個機會走走看看,和故鄉來一個近距離接觸,于我是實屬難得。

 

我的故鄉坐落于洪澤湖南岸一片平原地帶,黃河文明還在昌盛繁榮時期,這里被稱為“淮夷之邦”。后來黃河泛濫而奪淮,祖先從北方駕著斑駁的漁舟,在渾濁泛黃的河水中劈波斬浪來到這里,棄漁事農,開荒墾土,落地生根。是北方自然環境實在惡劣而難以為生?還是洪澤湖南岸土地肥沃、美麗富饒?不管是哪一種因素,敢于離鄉背井、勇于放棄世代傳承的捕魚生產方式,到一個完全陌生、充滿不確定因素地方求生存謀發展,足以說明祖先的果敢和堅毅。父親每每說及,臉上滿滿都是自豪。在洪澤湖南部一道小河上有一座橋叫“董橋”,是祖先為了鄉人出入方便,從數十公里之外運來的青條石建成,經過后人數百年的不斷改建和擴建,現在已是國家一級公路上一座鋼筋水泥大橋了。每當走過此橋,腦海中總會幻化出祖先在當時物質極其匱乏,生存都很艱難的背景下,還自掏腰包做公益,造福鄉里的身影。

 

清末民初政權交替,加上后來抗日、國共摩擦,早年家鄉社會一直不很安定,地方豪強勢力稱霸,匪患不斷,村莊留下無數鐵與血的傳奇。那時候,自強而不甘于屈辱的鄉人在村子四周筑起土圩子,家家戶戶都備有裝火藥的散彈槍,夜晚有青壯丁男荷槍實彈巡防。抗戰結束,民國政府強化治安,在村子土圩子里誘捕匪首,匪徒報復出賣者在這里復仇的故事,至今還在村子里流傳。

 

提及故鄉,記憶中首先涌出的是帶著故鄉特別滋味的清澈而甘醇的水。向南約一里處是村子的唯一水井,圓形的井臺是青色火山巖雕琢而成,不知經過多少代人井繩的拉磨,外表光滑發亮。邊口有一個洞眼,是為了系打水桶繩子。井水清冽,喝在嘴里特別甘甜和滋潤。冬天不凍,夏天清涼。夏季烈日當空,村人挑著沉甸甸的麥把,面紅耳赤,大汗淋漓,經過水井,會打來一桶水,痛痛快快地喝個夠,既解渴又降溫。冬天,婦女們會帶著衣服和腳盆,在這里一邊嘮家長里短,一邊洗濯孩子及家人的衣服。老人訓誡晚輩:水缸要滿、灶臺要空。所以在天氣晴好時刻,家家都會去水井取水,一般是傍晚時刻,人來人往、絡繹不絶。男人們力氣大,一根扁擔挑起兩桶水,踩著扁擔彈跳的節拍,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女人們會和孩子一起抬水,小心翼翼,生怕桶水溢出。而水井水源充足,不管村人取多少,水位都不變。我八、九歲時候,會和姐姐一起去井上抬水。從井中取水是一個技術活,要用長長的繩子把吊桶放到水面,抖動桶繩時候,要把握好度,吊桶口才恰好朝下取到水。往上提水需要一定的力氣,成人提取一桶水都要氣喘吁吁,孩童就相當困難,每每提上一桶水,手被井繩勒得通紅,而且很痛。再把一大桶水抬來家,肩膀被扁擔壓得已是疼痛難忍。但看到家中水缸滿滿,心中有一分安全、充實和滿足,便忘了那些疼痛。

 

在村子東南方有一口水塘,面積有四百多畝,叫做“萬斛塘”。“斛”是古代一種容器,有計量功能。傳說是古代一個財主為了灌溉農作物,花費了一萬斛糧食,筑了一個大壩,把高處流來的雨水攔截而成。我們去街鎮中學讀書,都要路過近一公里的塘壩。冬天北方來越冬的野鴨,成群結隊地落在水面上,高興起來撲棱著翅膀,“嘎嘎”地叫著。我們會扔出冰塊,借助結冰的水面滑行,驚飛那些自由自在的野鴨,我們上學路上因此就不再寂寞。夏季雨水豐沛,水塘蓄水足,白茫茫一大片,蒲草、菱角、雞頭等水生植物綠油油地鋪滿水面,長勢旺盛。時有鰱魚、白魚躍出水面。嬌小敏捷的翠鳥掠過水面,一頭扎入水中,出水時尖尖的喙必定叼起一條銀色的魚兒。記得一次和小伙伴在塘中游泳,踩到兩條鯽魚,我們歡叫著浮出水面,在塘面灘涂采一大把枯草,點燃燒熟,放入口中,味道遠比今天燒烤店烤魚鮮美。塘水灌溉了我們村數千畝農作物,可以說她養活了我們世世代代的村人。于我還有不一般的意義,我上學回來,有肚痛等不適,母親就會一邊給我掐虎口,一邊說是我二舅沒錢用了,念叨:“讓外甥不要疼,晚上給你燒紙!噢!”。我沒有出生時候,二舅在水塘游泳時,不幸溺亡。那時候,我以為天堂的二舅是我的生命保護神,想起那塘心中就暖暖的。

 

故鄉大集體時候,有10多間公共房屋,那是牛房。房子窗戶較小,墻壁厚實,冬天特別溫暖,寒風凜冽時候,看牛老人會升起火為老牛驅寒。于村人,那時候牛房就相當于今天的茶樓。連續的大雪,村人會聚集這里聊天。有文化的聊外面世界見聞,沒有文化的會聊民間鬼神故事,鄉村文化在這里得以傳承。十多歲的我是這里常客,因為貪聽看牛老人的民間故事,有時候會和小伙伴們在牛房過夜。說故事的看牛老人,不知是不歡迎,還是故意嚇唬我們,說牛房夜里有“榔頭精”作祟。有一次夜里醒來,我果然聽到“咕咚、咕咚”如榔頭捶地的聲音,嚇得我趕快把頭埋進被窩。其實是夜深人靜時候,牛房遠離農家,沒有雞鳴狗叫等噪音,我們自己脈搏震動耳膜導致的。

 

牛房時光無聊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就找來家中收藏多年的竹夾子,捕捉黃鼠狼。這個活兒,并不好做,冬天里我們起早睡晚,漆黑的夜里要到離家很遠墓地去放夾子,天亮要收回夾子,常常是無功而返。終于有一天晚飯后不久,鄰居老人來牛房,提著我們布下的夾子,上面纏著一條碩大的黃鼠狼,還在掙扎,原是我們傍晚時候放在隊里糧庫后面的。我們狂喜不已,第二天剝下黃鼠狼皮,去供銷社賣了三元多錢,三個小伙伴每人分得一元。在當時是一項了不起的創收,引得好多小朋友羨慕不已。

 

連日大雪,好幾天沒有去牛房,那天一到,看牛老人和小伙伴都神秘兮兮又十分興奮地在傳說著什么。后來才知道,昨晚半夜時刻,一對城市下放“知青”男女,從街鎮趟雪回家,路過牛房,因為太冷,到家還有一段距離,就和看牛老人協商 ,允許他們在牛房過夜。老人看著他們瑟瑟發抖,就答應他們在專門放草料的房間休息。不知是牛房的溫暖,還是離開城市的孤獨,讓兩個年輕人緊緊相抱一起,做了夫妻才做的事。老人以為這是牛房的忌諱,便大聲喝斥,兩個年輕人羞愧難當,天不亮就急急離去。這件事在牛房傳了好久,讓我依稀了解男女之間還有這樣的事情,也算是一次現實生活的性啟蒙教育吧!

 

那時候的村子打谷場,對于村人來說,就相當于今天的城市露天廣場,當然首先是打谷曬糧之職能。收獲季節,村人把收割來的稻麥等作物鋪滿地面,然后趕著老牛拉著的石磙在上面轉圈。有溫順聽話的老牛,在村人的牛歌聲中,不緊不慢地走著,稻粒和麥粒很快脫落,禾桿被清理出來,留下黃橙橙的稻子和麥子。有懶惰不聽話的牛,沒走幾步就撒尿拉屎,一次還不解決干凈,等一會又來一次。一般是人們會準備好用具承接的,有時候來不及,趕牛老人會毫不猶豫地摘下頭頂的草帽接走牛的糞便,雙手捧著送到場邊空地倒掉,草帽在水溝里淘一淘,又戴頭上繼續唱起牛歌,石磙繼續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夕陽下彩霞滿天,那就是一幅農家收獲動態水墨圖!

 

秋天稻草是作為牛越冬的草料,每個村莊都有一到兩個像山峰一樣的草堆。一個村莊富足與否,看看他們的越冬草堆即可。初秋夜晚,我跟著年長一點的小伙伴把大人捆好的草團搬運到堆放的地方,大部分是男生,過程中會和一些姑娘們交叉穿越,每趟回來,領頭大哥都會高興且神秘地大笑,在我們年齡小的伙伴面前顯擺說:“摸到了!摸到了!”,有一個比較開放的姑娘們也在竊竊私笑。這樣循環不斷,也許是姑娘有意配合,總是不期相遇,每次大哥總是開心狂放地笑。

 

青春期后,漸漸長大的我那時特別內向,在同齡女性面前有一點羞怯,很少主動和她們說話。夏日一天晚上,湊巧在谷場上和村子最俊秀的一個姑娘一起收白天晾曬的玉米。她家境很好,平時喜歡穿紅色褂子,行走和勞作時候,在姑娘中是出類拔萃,頗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味,但那時候在男女情感方面我有點愚鈍的。也許有夜色掩護,第一次和那位姑娘開了一些玩笑,內容不高雅,也不粗俗,似乎有點蠢,但她并沒有生氣而且很開心,坐在玉米堆上,月色照在她臉上顯得十分嫵媚,好像我們說了很多不痛不癢的話。不久村東一位大媽給我提親,女方正是那位和我一起收玉米的姑娘。那位大媽是得到那位有主見姑娘及家人授意而來,我和家人也應允了這門親事。后來國家恢復高考我離開家鄉,加之其他一些因素,我們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多年之后反思道:如果她讀過一些書,(家鄉女孩基本沒有受教育的機會),我在男女情感方面悟性高一點,我們是會有一個完滿結局的。

 

家鄉的小學在當地里是有些名氣的,出出進進的老師或者是城里的,或者是蘇南來的,在我們孩子心里是無比神圣的,所以就有點畏懼。記憶中,學校有兩排房子,都是土坯墻、草頂,禾木梁,玻璃窗戶,與我們農房相比,那算是高屋大廈了。剛進校讀識字班,相當于現在幼兒園大班。模糊的記憶中,總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老師,睡眼松醒地從隔壁臥室走進教室,一臉不耐煩地點名。更多時候,讓我們自由活動,從他臥室傳來他的很響的呼嚕聲。可能因為他是一個臨時代課老師,一月只有八元工資而感到不屑。每天教的什么內容、幾節課,我都忘了。但一位皮膚白皙、聲音近似女性的城里來的音樂男老師,一直記憶猶新。他的藝術氣質和音樂課程才是那所有些名氣的鄉村小學的知識文化水準的擔當,使我在沒有去學校讀書的同齡孩子面前有那么幾分優越和自豪,也激起我對未來生活和外面世界的許多美麗的遐想。這位王姓老師早已作古,但他在課堂上的“日落西山晚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的歌聲,五十多年后似乎還在我耳際回蕩,他認真教學的畫面還在我腦海閃現。

 

到高年級時候遇到一位汪姓老師,是教語文的,同時也是我班主任。他教學認真嚴謹,對頑皮的學生總是嚴厲呵斥,有一次甚至對他與我們同班級的弟弟給予身體懲罰。可能是我成績突出一些,他看到我的目光總是亮亮的,柔柔的,流出的都是喜悅和贊賞。教室里有需要助手協助之類的,都會找到我,讓我坐在他傍邊。有時候他會得意地拍拍我的肩頭,微笑說:“你就是我的小助教!”。那一刻,他的寬闊的胸膛在我的側后罩著我,讓缺少安全感的我,有一種無法言及的穩穩的依靠,身體里有一種特別的溫暖和幸福,若干年后,想起來心里仍然熱乎乎的。“文革”時期,學校有大量的勞動課,結束時候不上課,汪姓老師,會悄悄拉著我,低聲笑著說:“來辦公室,我們殺一盤!”。他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一盒象棋,我們兩個開始一場棋盤上的廝殺。常常為一步棋掙得面紅耳赤,他沒有一點老師的威嚴,儼然是兩個平起平坐的好兄弟。高中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小學做民師,又和他做了同事。我內心尊重他,他也拿我當朋友。他喜歡喝酒,喝多的時候會在我面前傾訴人生過半碌碌無為之類。我離開家鄉后,見到故鄉人,提起我有很多近乎傳奇:說我美術課好,畫什么像什么;說數學老師做不出的題目,我也可以做出來;說我文章寫得好,學生之中沒有對手等等。我自己感覺是平平凡凡的,甚至還有幾分自卑。得知是汪姓老師所言,內心感慨道:老師大概是年紀大了,對我過多的偏愛,把別的優生事跡和成就都算到我的頭上了。繼而又生出幾分愧疚:年過六旬,事業沒有什么建樹,愧對老師的希望!

 

到堂兄家時候,正好趕上給堂叔“送飯”,因為做過三十年村主任的堂叔生前有囑托,他要看看全村老老少少,才可以上路。于是,這個過程就要把全村主要地方都走一趟。于是“送飯”的長長隊伍在前面喇叭和孝幡的引導下,緩緩行走著。老水井已不在了,是一望無際的淺綠色即將灌漿的水稻田,連堂兄也無法指認老水井具體位置了。當年牛房不見了,地塊和打谷場也被墾為農田。因為現在有機械從洪澤湖抽水灌溉,以前上千畝的“萬斛塘”被村人擠占,只剩下不到百畝的魚塘,別的都種了莊稼。最讓我傷感的是,曾經求學和工作過的小學,因為沒有生源,學校被合并后變成養雞場。操場上,沒有往昔的濃濃書香,是一排排雞棚,遠遠就可以聞到雞糞味。當年的教學樓還在,雞飼料加工廠的機器聲代替了朗朗書聲。

 

晚上“開悼”,是農村喪事重要環節,是吹鼓手們大顯身手的時刻。也許是因為死者年過八旬,屬于“喜喪”,也許為了吸引左鄰右舍前來觀看,增加人氣,沒有悲哀氣氛,儀式變成娛樂節目表演。天還沒黑,喇叭就喜氣洋洋地吹起來了,接著是鄉村小調,喇叭伴奏下,是年輕民間女歌手激情演唱,內容基本都是男歡女愛,互相調情的。臺下聽眾都是六十以上的弓腰駝背的老人,稀稀拉拉地十幾人,因為年輕一代基本都去城市、縣城、鄉鎮居住了。

 

那一晚,我在堂兄家沒有睡好。政府農房的拆遷,農民進城,祖輩的墓地若干年前已被平整深埋。無需懷疑,用不了幾年,這茬老人走后,老宅都會被拆除,宅基都會變成莊稼地,故鄉的痕跡就會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逝。我們真的無“家”可歸,成為無根之人了!那時候,我的濃濃親情何以安放?我的悠悠鄉愁何以承載?

 

離開家鄉時候,風中不時飄來喇叭的吹奏,是給上路的堂叔的,也是給我那即將消逝的故鄉的!

 

作者介紹:董勤生,江蘇淮安人,退休中學教師。早年有散文、小說見刊于《小說報》(吉林)《伊犁河》(新疆)《崛起》(淮安)《揚子晚報》《淮安日報》《江蘇教育報》等刊物。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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