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記憶
作者:王永德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大西北度過的。那里一到農歷十月,大地上的綠色植物就逐漸枯萎,漫山遍野光禿禿的,寒風吹著大地,有時甚至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偶爾也有雪花飄落。
冬天一到,家家戶戶就得生著火爐,保溫取暖,這是天大的事。一個時刻熊熊燃燒的火爐就顯得非常重要,它像冬天的守護神一樣,每天都要眨著眼睛釋放溫暖,一直到次年四月,春天跚跚來臨時。大西北的農村生活是艱苦而真實的,冬天的干燥寒冷、風雪刺骨,人們都依靠著火爐取暖和燒水做飯。火爐是每個家庭的重要設備,它不僅為家人們提供了溫暖,還承擔著做飯、烤鞋、烤衣服、烤土豆紅薯等任務,是家里接待客人、圍爐煮茶、商量事宜的重要地方。
在那個當時普遍貧窮的年代,煤是每家每戶的必需品,買煤是一項重大的開支。煤分為兩種:煤面子(沫子煤)和煤碴子(塊煤)。煤面子摻上黃膠泥土再和成泥,做成一塊約兩厘米厚的煤板,曬干后堆壘存放,燒火時敲成小塊,投放在爐子里,這樣不僅耐燒、省煤,但火焰不大。煤碴子是篩選出的小塊煤,堅硬,烏黑發亮,石頭狀;價格高,燃速快,火焰大,但煤煙小;煤碴子一般在過年或招待客人時才燒。
我家方圓幾十里外有好幾個產煤的地方,近點的是古山墩、黑山嘴、王家溝等私人煤窯。比較遠的還有天祝碳山嶺和涼州九條嶺,都是國營煤礦,多是機關單位去購買。對于農村更多的人家,沒錢買煤時,就去附近的私人煤窯下井挖煤、背煤,十天半月后換上一小木板車煤拉回來,精打細算地節約著燒,勉強過冬,度過一個個饑寒交迫的日子。
爐子有很多種,最早是土塊和泥巴壘砌的,后來是磚砌的,再后來是鐵爐子。鐵爐子又分為大中小型,各式各樣,條件好的人家使用烤箱,烤箱是長方體,一半是爐子,另一半則是烤箱,在烤箱里可以溫烤飯菜和其它食物,比如烤土豆、紅薯、豆子等,這些都是冬天西北人的最愛。
我家最早用的是“北京”牌洋爐子,聽爸爸說是一位北京知青返城時留下的。爐子圓柱體,下面四個腳,上面是四方形蓋子,蓋子分四圈,最中間的是一個圓形蓋,小巧,但散熱快。靠煙筒的邊上有個轉向閘,指頭那么大,可左右擰轉,調節火的大小。長長的煙筒在屋里拐上幾個直角后順著窗戶伸到屋外。家里有了這個爐子,整個冬天都很暖和,院子和房屋,煙火氣息濃郁。
我的前額中間有個小小疤痕,聽媽媽說,那是在我半歲時,她做飯時把我放在火爐旁坐著,我哭鬧著撲向媽媽時,一個跟頭栽倒,額頭正好碰在爐子的轉向閘上,被壓出一個小窩,至今仍留著痕跡。
冬天一到,很多人家干脆把廚房的用具搬到睡覺的房間,這樣既能取暖又節約煤炭。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烤爐子,看著人們圍在爐子旁,坐著或站著喧謊兒,談天說地,眉飛色舞,表情各異,真有點像古人“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情景。進入臘月,有些人家會請來先生念卷。先生坐在上炕中央的位置,用抑揚頓挫的聲調念著卷,滿屋的男女老少,圍著火爐,全神貫注地聽著,隨著先生的念誦節奏,聽到動情處,老奶奶們會傷心地哭起來。通常在雪花飄落,或寒風凄厲的日子,大人們會把土豆、紅薯、饅頭等切成片狀放在爐蓋和爐身上,等上一小會便烤成了焦黃色,香氣撲鼻,拿起來特別燙,一邊用嘴吹,一邊用兩只手交替翻動幾下,咧著嘴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再一口,雖然燙嘴,但那芳香四溢、舌尖上的味道真是無法忘記。
每當從外面雪地里回來,一進屋首先是脫掉已經走濕了的布鞋,取出鞋墊,把鞋、襪子和鞋墊放到爐子邊烤干烤熱,出門時再穿上,暖腳,暖心,似乎全身都熱乎乎的。有更小孩子的人家,在爐子旁隨時都掛著衣服和尿布。記得我小時候,每天早上起床時,媽媽總是先將我的衣服和褲子拿在爐子上烤熱,烤遍,然后再讓我穿,感覺渾身熱乎乎的,那是火的味道,也是媽媽的味道。
記得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教室里有一個用土坯砌成的爐子,它安靜地坐落在講臺最里側的位置。到了冬天,老師會安排同學們輪流值日,負責生火取暖。有一天,恰逢大雪紛飛,當同學們踏入教室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令人驚愕:整個教室被煙霧籠罩,氣味刺鼻難聞,大家被嗆得咳嗽連連,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同時一個個因為寒冷而瑟瑟發抖。就在這時,小軍同學鼓起勇氣,走到老師面前,他的臉被煙熏得如同戲劇里的張飛,凍裂的小手黑乎乎的,顯得異常狼狽。他膽怯地向老師報告:說自己背著一背簍草、曬干的羊糞蛋和幾根柴,早上六點多就趕到了教室,一直忙活到八點上課,可火爐卻始終無法點燃。老師聽了后,走到爐子前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爐子上的泥皮還帶著潮氣,竟然是凍著的。
老師沒有責備小軍,而是迅速指揮同學們打開前面所有窗戶,讓濃煙盡快散去。接著她放下手中的教案,親自來到爐子旁,熟練地操作起來,還邊做邊教,沒過多久,爐火便熊熊燃燒起來,教室里逐漸變得溫暖如春。
上初中時,同學們都會生火了,教室也有前后窗戶,只要打開前后兩個窗戶,教室里的煙很快就會自動散去。家離學校遠的同學中午不回家,就把自己帶的饃饃、窩窩頭、煮土豆、花卷等,放在爐子上烤熱再吃。由于爐子小,不夠用,班長在爐蓋上畫出分界線,一半男生用一半女生用;還出現過個別男同學偷吃女同學花饃饃的情況。
有一次輪到女同學小蘭值日生火,她生的火又快又旺。每到課間休息時,她都要打開爐蓋查看一下,適當地給火爐通通風,加點煤。坐在爐子旁調皮的男同學小強觀察到小蘭的這一習慣后,在下課前悄悄將火剪把燒紅,放在爐子邊。下課后,小蘭習慣性地拿起火剪準備檢查爐火。只聽她“媽呀”一聲,叫得撕心裂肺,右手瞬間被燙得皮都燒焦了,疼得哭了起來,小強則躲在墻角暗自偷笑。老師和同學們趕緊圍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小蘭送到醫院治療,一個星期沒來上課。三十五年后,小強給我說起這件事來,喟然感嘆,仍后悔不已。
如今,回想起那段歲月,心中既有苦澀也有甜蜜。那些圍著爐火取暖、烤土豆紅薯的日子,那些因為值日生火而手忙腳亂的早晨,那些天真無邪、意氣風發的身影,那個老師邊做邊教、同學們圍成一圈的畫面,都成了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盡管那時生活條件相對艱苦,但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和互助卻讓這一切變得溫馨而美好。
如今,人們的居住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樓房有暖氣和空調,平房有地暖和壁掛等。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生活方式的改善,國家關于環保和節能減排的要求,火爐已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但那份純真的記憶和情感依舊深深地烙印在我們心中。忽然間,我仿佛又覺得失去了什么……
作者簡介:王永德,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人,曾在部隊服役多年,現居云南昆明市,有散文、詩歌作品刊于《西藏日報》和諸多文學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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