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
作者:盧先發
初見錢老時,我正當韶華舞象年,也就是將成年與未成年間。
我是兩歲那年隨母親從海外歸國的。幼時家境貧寒,15歲那年,我失去繼續上學的機會,被所在的華僑農場生產隊安排放牛。
我不甘就此向命運屈服,以“鑿壁偷光”、 “學向勤中得,螢窗萬卷書”的精神,一邊苦讀國內外名著,一邊奮筆疾書,決定靠自立自強在文學天地打出自己光輝的未來。
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國正處于思想解放、改革開放的重要歷史轉折時期,“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中國毅然決然地從封閉走向開放 ,文化領域也積極與世界交流。就如同“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一批中外電影如浪潮般涌入,在華夏大地引起轟動。在那個萬象更新的時代,影視行業恰似一塊充滿無限潛力的待墾之地,雖說荊棘叢生,卻滿是機遇。所謂“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 ,我深知從最艱難、最能吸引觀眾目光、最具市場潛力的地方打開突破口,方能收獲非凡。于是,那些年我寫的最多的就是電影劇本,一心想要在這文化浪潮中激起屬于自己的浪花。
其中我就給文化部主辦的《劇本園地》發了一部電影劇本。不久《劇本園地》退稿,附函對拙作作了肯定的同時,指出了不足,要我修改后再寄他們。
那次讓我興奮了好一陣子,因為這相當于那部作品得到了部分肯定嘛。
有個傍晚我放牛歸來,一個從場部回來的干部說文化部來了人,要我馬上去農場招待所見他們。
我立刻帶著剛修改好的作品趕去幾公里外的農場招待所,見到的卻是海康縣文化局的兩個中年男人。場工會主席向我介紹,他們中一位是海康縣文化局張局長,一位是海康縣文化館干部錢宗起。他們這次來農場調研基層文化,我們向他們介紹了你的情況,他們非常關心,提出要見你。
他們兩位,“面如渥丹,其儀藹藹”。 特別是錢老(我后來一直這么尊稱他),他中等個子,謝頂,眼神特別親切純凈。他很仔細地了解了我的生活道路和創作情況,我當時手中捧著我那部劇本,我把《劇本園地》編輯部的來函給錢老看,他看后指著我手中的劇本問我能不能讓他帶回縣里。
他見我有點猶豫,笑了一下說:“反正你還有底稿,你再抄一份就是。或者我看后再寄回你。”
沒想到錢老把我那部劇本送到縣文藝創作評獎委員會,他們授予我的作品特等獎。不久錢老帶80元獎金和獲獎證書再下農場給我。
當年我17歲,月薪是17元,80元相當于我好幾個月的工資呢。
頒獎后,錢老喜悅地說,你這部作品感動了全部評委。我們很高興有你這樣的文學青年,你以后要參加我們搞的活動。
我當年獨來獨往,我當然不會愚蠢到不知道縣市有專門培養和扶持文學青年的職責。但我的眼光盯的是省以及國家級的文學刊物,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在里面。
但既然縣文化部門主動向我伸出了援手,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后來我就跟錢老師頻繁地聯系了起來,不但去縣里參加他們的各種活動,我的一些作品,也會寄給他求教。
很快我跟他發生了分歧甚至沖突。記得有一次,他把我作品的情節改了,他曲解了我的原意,于是我到他那里跟他發生爭執。我說一個好的作品,需要有“寓意”和“留白”,你的改動,把不同讀者的聯想和解讀空間都抹掉了。
可能我的嗓門比較大吧,把他老婆,也就是我的師母驚動了。她在縣城一個學校當教師,那天她沒課,就做了幾個菜,留我吃飯。她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說你錢老師經常跟我說你的作品,他有自己的看法,你可以不理他。
錢老好酒,他跟我碰了一下杯,抿口酒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紅花還需要綠葉襯嘛。”
自此他不再修改我的文章,但每一次他都會掏心窩地發表他的意見和看法。
后來我能發表文章了,我會把我認為滿意的已經發表了的作品樣刊樣報寄給他。他收到后非常高興,就像他當年發現我一樣,在縣里逢人就把我狠狠地夸一頓,弄得我在當地名氣大振!
1986年,我成為了一名小學教師。1992年,我的作品《癌癥患者》獲得全國文學大賽三等獎,我被調到農場黨委機關從事宣傳工作。同年湛江市市縣兩級僑辦、僑聯以及當地文化部門舉行了“盧先發作品研討會”,會上湛江市僑辦、海康縣僑辦僑聯、海康縣文化局、奮勇華僑農場黨委分別給我頒發了獎金。
當年錢老第一次腦梗,還沒完全康復,他就拖著殘弱之軀,不顧病痛糾纏,馬不停蹄地四處奔走協調,恰似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豪邁良駒,哪怕身軀不再矯健,可心中信念熊熊燃燒,一心只為促成當地文化部門開啟我的作品研討會 。
1993年的某天,他對我說,他聽說縣里組織部門已經完成了對我的考察。他說時表情非常釋然和平靜,就像他完成了一件任務一樣。當年我當選海康縣政協委員。就在我滿心對未來充滿憧憬與期待時,一個噩耗如晴天霹靂般傳來——錢老腦梗復發去世!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種驟然失去恩師的痛苦,瞬間將我淹沒。海康縣文化局領導特地打電話通知我參加錢老的送別儀式。當我踏入追悼會現場,望著那熟悉又冰冷的面容,他對我扶持和獎掖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現。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在他的追悼會上,我只覺萬箭穿心,悲痛如決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每一滴眼淚,都飽含著我對他的思念與不舍。我緩緩走向前,向著他的遺容,深深鞠了三個躬,這一躬,是我對他最后的敬意,也是我對師生情誼的永恒銘記 ,愿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切安好。
附:
作者盧先發簡介:歸國華僑,在《南國》、《作品》、《南方日報》、《廣東僑報》、《百花園》、《柳州日報》、《廣西日報》、《廣西文學》、《中國汽車報》、《新聞匯報》、《人民日報》、《故事會》、《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發表大量文學和新聞作品。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