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水人的醬香酒
作者:佘思良
赤水河的水在暮色中泛著琥珀色的光,宛如一壇剛剛啟封的千年老酒。那些被歲月摩挲得溫潤的青石板,在斜陽的映照下蜿蜒成一條流動的酒脈。沿著這條河走,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糧香與微生物的私語,每個毛孔都在訴說著一個關于時間的故事——這里的人們用五谷的魂魄,在方寸之間構筑起一座通天的酒窖。
赤水河發源于烏蒙山脈的褶皺深處,當它在群峰間跌宕出第一聲清鳴時,不僅攜帶了雪水的凜冽,還帶來了億萬年間地質運動的饋贈。河床里沉淀的紫砂巖與礫石,如同天然的濾網,將雜質篩得干干凈凈。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挑水人肩上的竹扁擔便壓著晨露出發,木桶里晃動的河水泛起細密的漣漪,仿佛捧著一碗未開封的月光。
老酒坊的石階上永遠留著潮濕的印記,那是歲月反復摩挲出的溝壑。蒸糧的木甑騰起白茫茫的霧氣,混著酒窖里陳釀的醇香,在天井里織就一張朦朧的網。老師傅粗糙的手掌撫過發酵的酒醅,指尖的溫度能感知到微生物正在進行的秘密對話。他們說,赤水河的水里藏著某種液態密碼,唯有在這里,高粱才能完成從谷物到瓊漿的嬗變。
端午時節,空氣里的濕度突然變得粘稠起來。制曲車間里,工人們赤膊上陣,將小麥碾碎成金黃的粉末。鐵鏟翻飛間,麥粉與母曲在竹匾上層層疊疊鋪展開來,仿佛在書寫某種古老的象形文字。四十度的高溫炙烤著每一寸空氣,青霉菌在麥粒表面綻放出翠綠的云朵,這些微生物的精靈將在接下來的九個月里,與高粱進行一場漫長的對話。
窖池里的溫度始終保持在恒定的二十八度,黑暗中漂浮著數以億計的釀酒酵母。它們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將淀粉分解成糖,再將糖轉化為酒精。老酒師蹲在窖口,用竹管輕輕攪動酒泥,嗅著那縷若即若離的焦香,就知道這場戰役正朝著預期的方向推進。酒窖墻壁上的青苔是時間的見證者,每一道裂縫里都沉淀著幾代人的釀酒智慧。
重陽下沙的清晨,赤水河兩岸早已沸騰如煮。漢子們光著膀子跳進齊腰深的酒糟里,木锨與竹耙碰撞出金石之音。他們赤腳踩過的泥漿里,藏著三百年前先輩們留下的腳印。那些深褐色的酒醅被翻動時,仿佛翻開了厚重的族譜,每一粒高粱都在講述光陰的故事。
窖藏的歲月是一道無形的濾網。新酒在陶壇里安靜地呼吸,三年時光讓尖銳的酒鋒逐漸圓融。某個月夜,守窖人會捧著酒壇在月光下細聽,壇身細微的脹縮聲,都是微生物在續寫著生命的詩篇。當第七個重陽來臨,開窖的儀式如同開啟一扇通往仙境的門扉,混合著泥土、糧食與陽光氣息的醇香撲面而來,讓人恍然看見歲月本身正在傾杯暢飲。
酒肆的雕花窗欞上,銅鈴輕響,客人踏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而來。穿藍布衫的老板從醬香酒壇里舀出琥珀色的液體,倒入青瓷酒杯的剎那,整個空間都漾起了金色的漣漪。這是赤水人待客的最高禮儀,三巡過后,主客之間的話匣子便如決堤般奔涌。老人們說起紅軍四渡赤水的傳奇,年輕人談論著醬香酒走出國門的壯舉,杯中的瓊漿始終是最忠實的傾聽者。
每年霜降后的“祭酒神”大典,赤水河兩岸都會燃起連綿的篝火。身著傳統服飾的祭司高誦古老的祝禱詞,九十九盞青銅酒燈順流而下,載著人們對風調雨順的祈愿漂向遠方。那些跳崖酒的故事仍在流傳——從前有位老酒師為保全酒窖,縱身躍下赤水河,從此每逢月圓之夜,河面就會泛起他釀的最后一批美酒的光影。
夜幕降臨時,釀酒作坊依然燈火通明。年輕學徒捧著酒曲的手微微發抖,他知道這一批新醅將開啟新的輪回。手機屏幕在暗處亮起,顯示著上海某拍賣行的最新成交價,但老人教給他的“順應天時”四個字,始終銘刻在骨血里。窗外赤水河的水流聲中,古老技藝與現代文明的對話正在悄然進行。
清晨的陽光穿透酒窖的天窗,在堆疊如山的酒壇上投下細密的光斑。新酒在陶壇里繼續著緩慢的蛻變,就像赤水河永遠向東流淌。那些沉淀在歲月深處的秘密,那些藏在微生物體內的史詩,都將在某個清晨被輕輕開啟——當第一縷晨光吻上酒液表面跳動的“酒花”,整個世界都在等待那縷穿越時空的醇香。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