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魅力
作者:郭松
六十年代生的人,“文革”正值童年、少年時期。那時候,文學領(lǐng)域的戒規(guī)較多,各種讀物被禁錮,但魯迅的文章是可以讀的。我喜歡上散文是初中的時候,從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中的一些散文開始的。
魯迅的散文多議論式的,那力透紙背的文字,那幽默諷喻的語言,那剛毅悲壯的風格,那冷峻峭拔的態(tài)勢……給我極大的誘惑,如鄭板橋的一副對聯(lián):“隔靴搔癢贊何易,入木三分罵亦精!”正是緣于此,我喜歡上散文。
古代有別于韻文、駢文,凡不押韻、不重排偶的文章都稱為散文。在先秦散文、兩漢散文、唐宋散文、明清散文后,從“五四”以來,散文百川歸海,連綿浩蕩,異彩紛呈、燦若群星。對一個愛好者來說,如春蠶蠕動、魚兒暢游,無論敘事還是寫意,無論狀物還是抒情,都是如饑似渴的。
散文的魅力在于散。散漫中透著自然、瀟灑,讀起來有輕松、舒適的感覺。從形式上看,散文較其它文體更為隨便、自由。就像魯迅在《怎么寫》中說的:“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冰心在《談散文》中也說:“散文比較自由”。散文可以寫人、敘事、說理、幽默、淺唱、漫談……也可以書信、日記、序跋、隨筆、雜文……
形散神收,博而不雜,是散文的特色。如周作人的《山中雜記》,無論從取材還是從行文看,乍讀給人以支離、繁雜的感覺,但仔細一讀,會發(fā)現(xiàn)雜中有精、散漫中有伏筆。散文也因以小見大、言近旨遠倍受喜愛。如許地山的《落花生》僅470字,就揭示出“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的哲理。比《落花生》的字數(shù)更少的郁達夫的《懷魯迅》,僅400字,盡管短得不能再短,但細讀卻耐人尋味;雖是懷念死者的文章,可郁達夫沒有寫得悲悲戚戚,令人心碎腸斷。敘事采用短句、白描手法,讓讀者似乎聽到作者急促的足音,似乎看到作者悲痛得近似雕塑的面容,也似乎看到參加葬禮一萬余人的莊重神情。
好的散文是清新舒適而富有美感的。讀魯迅的《野草》《朝花夕拾》,周作人的《烏篷船》《雨天的書》、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湘行書簡》?……盡管隔著時間的距離,卻能獲得新的知見和美的享受。讀魯迅的《藤野先生》,既能讀出作者的愛國情懷和對異邦師長的深情,也能看到中國人作為弱國子民備受異族的欺侮;讀茅盾的《白楊禮贊》,能夠看到作者怎樣從平凡的白楊樹,想到北方農(nóng)民的堅貞不屈和英勇豪邁;讀袁鷹的《井岡翠竹》,能夠領(lǐng)悟作者從普通的毛竹想到井岡山人民獻身革命與建設的精神品質(zhì)……
郁達夫說,魯迅是“一味急進,寧為玉碎”,“盡是誅心之論”,三言兩語,道破主題,文字“辛辣干脆,全近諷刺”,“簡煉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鐵殺人,一刀見血”。而周作人性情平和、中庸,作文樸素自然,文筆舒徐自如。他說冰心:“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命,亦是女士文章之極致”。其他像郭沫若、朱自清、劉白羽、豐子愷……無不與其生平、性格有關(guān)。梁實秋在《論散文》中說:有上帝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造,又有《圣經(jīng)》那樣莊嚴簡煉的文字,所以就有空前絕后的《圣經(jīng)》文學。《圣經(jīng)》文學,是否空前絕后,姑且不論;但是,既有高超的思想又有優(yōu)美的文體,必會產(chǎn)生膾炙人口的散文佳作。
作家喜歡寫散文,讀者喜歡看散文,都緣于好的散文既有詩歌的意蘊,又有小說的語境;詩意之美與樸素之美,二者兼收并蓄,在不經(jīng)意間,會觸動讀者的神經(jīng)。散文大體分華美和樸素兩種風格,很難說哪一種更好。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與司馬遷的《鴻門宴》,一個文采飛揚,詩意盎然:“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一個文字樸素,實實在在,“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樊噲側(cè)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边@兩段文字雖風格各異,但都字字珠璣,難分伯仲。一為詩意之美,一為樸素之美。
劉白羽在《日出》中寫他在機艙看日出的那一刻:“寧靜極了。整個宇宙就像剛誕生過的嬰兒的母親一樣溫柔、安靜,充滿清新、幸福之感?!边@種“靜”就充溢著詩意之美。史鐵生在《想念地壇》中寫他回望地壇的那一刻:“回望它的安靜,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重新鋪開一張紙吧。寫真是個辦法,油然地通向安靜。”這種“靜”就表現(xiàn)出樸素之美。這兩種美雖都寫“靜”,但一種表現(xiàn)出的是興奮,一種表現(xiàn)出的是沉思。
散文往往是作家在不經(jīng)意間寫的生活瑣事,多為零星的人生片斷,卻有著藝術(shù)魅力和感染力。究其緣由,就是散文中表現(xiàn)出來的詩意之美或樸素之美。散文的靈魂是思想,無論展示詩意之美,還是樸素之美,都需要思想來支撐。散文的魅力還在于情感之美和韻律之美。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區(qū)區(qū)400余字,寫得洋洋灑灑,美不勝收?!白砦讨獠辉诰疲诤跎剿g也”,活脫脫地寫出一個心滿意足的“樂”字。“醉翁”以情感蘸墨,似乎不是在寫散文,而是在作畫?!捌湮髂现T峰,林壑尤美”,怎一個“情”字了得?“臨溪而漁”“釀泉為酒”跳動著韻律之美。
散文貴在真情實感,切忌偽飾、矯飾地煽情。寫散文者,要看看能否把自己感動了;讀散文者,也要看看是否被感動了。倘若沒有觸動情感的波瀾,也就是沒有感染力。讀冰心的《小桔燈》,從中看到了美的人,美的事物,美的場景。那盞樸實的小桔燈,照亮了作者腳下“黑暗潮濕的山路”,也照亮了讀者的心,點燃了人們心中的那團火。冰心寫小姑娘親手做了一盞小桔燈,遞到她手上說:“天黑了,路滑,這盞小桔燈照你上山吧!”她深情地寫道:“這朦朧的桔紅色的光,實在照不了多遠,但這小姑娘的鎮(zhèn)定、勇敢、樂觀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覺得眼前有無限光明!”從《小桔燈》中透出的情感是真摯的,小中見大,暗中透亮,近中看遠,讀起來很美。
美的散文涵蓋了作者的知識儲備和積累,閱歷之美和想象之美就是積累的爆發(fā)。創(chuàng)作離不開生活,積累多了就成了閱歷;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知識,積累多了就促進了想象。豐富的閱歷與想象融入語言文字,就成就了美的散文。諸葛亮并非文學家,但以其豐富的從政閱歷寫出《前出師表》。一句“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成為后世從政者效法的座右銘。莊子的《逍遙游》是一篇充滿想象力的哲理美文。作為道家學派的代表,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將微妙難言的哲理寫得引人入勝,充滿奇特想象。他筆下的大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可謂汪洋恣肆,堪稱絕妙之筆。通過大鵬與蜩、學鳩等的對比,闡釋“小”與“大”之別,提出無論不善飛翔的蜩與學鳩,還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以至“御風而行”的列子都是“有所待”而不自由的,引申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哲理;又以惠子與莊子的“有用”“無用”之辯,驗證不為世所用才能“逍遙”的主旨。
散文的魅力還在于內(nèi)涵和語言。內(nèi)涵源于散文的形散神聚和情真意切,語言源于散文的文字雋永和意境幽遠。散文之散是題材的廣泛性和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性,散文之聚是內(nèi)核的集中性和確定性。讀散文就如在繁花似錦的原野漫步,作家似乎在與讀者交心,既賞心悅目又感同身受,讓讀者得到精神的愉悅。沈從文的童年、成長、寫作都離不開湘西,他對這片山水一往情深,且看他在《白河流域幾個碼頭》中對白河景物的描寫:“白河到沅陵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陳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边@是白描式卻真性情的文字,活脫脫地以鄉(xiāng)土閑適、純樸、安靜來敘說的散文。
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是篇哲思抒情散文,他寫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這是他在寫生命的輪回,飽含著人生的感悟。他在文中說,15年前,他搖著輪椅來到地壇,仿佛古園為了等他,足足等了四百年。他凝望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他注目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他審視散落了的玉砌雕欄,他見證了祭壇老柏樹的蒼幽……如此優(yōu)美的文字,天然去雕飾,語言的透徹,文字的深入淺出,可謂平淡的高境界。從《我與地壇》里,我讀懂了野草荒蕪中的坦蕩、落寞孤寂中的親情。地壇的一草一木都給他帶來人生博弈中的欣慰,讓他從輪椅中“站”起來。“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边@帶有溫度的文字就是散文充滿語言藝術(shù)魅力的表現(xiàn)。
富有魅力的散文源于作家常懷的敬畏之心,以豐富的情感血肉,去筑牢思想的長堤。讓破繭而出的散文,跳躍著時代的脈搏,富有感召力,擁有震撼力;讓呼之欲出的散文,散發(fā)出人間的真情,釋放出人世間的溫馨和人性的光輝。
作者簡介:郭松,四川古藺人,川大本科生,貴大研究生,從軍23年,從檢16年,在《散文選刊》《散文百家》《邊疆文學》《檢察日報》《云南日報》《春城晚報》等發(fā)文120余篇,獲中國散文年會“十佳散文獎”,4篇散文被選為初高中語文試題。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