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聲與瀑(外三篇)
作者:徐業君
晨霧將散時,我獨自走進鄂西莽莽群山中。青石板上的露珠沾濕了布鞋,野櫻枝椏時不時垂下來,在肩頭落下幾瓣帶霜的白。山道七折八轉,忽聞前方轟鳴如悶雷滾動,驚得崖壁間棲息的朱鹮群倏然騰空,雪白翅尖掠過蒼黑山棱,在深谷投下流動的碎影。
轉過最后一道巖屏,天地豁然洞開。只見萬仞絕壁間懸著道銀龍,自云端直墜深潭,飛濺的水霧漫過整面山崖,在青苔斑駁的巖石上跳著碎玉般的舞步。更令人震顫的是,這瀑布竟與腳下長江保持著相同的奔涌方向——上游的激流在峭壁前分成兩支,一支繼續向東匯入大江,另一支卻縱身躍下懸崖,仿佛要與長江展開一場穿越時空的競速。
我坐在瀑邊觀景亭里,看水簾在陽光下析出七色虹霓。兩千年前,酈道元是否也曾在此駐足?他在《水經注》里記載的"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或許正定格著同一片飛珠濺玉。那些被江水打磨了億萬年的卵石,此刻在潭底泛著青瑩瑩的光,如同散落的星辰墜入凡塵。恍惚間竟分不清耳畔轟鳴究竟是飛瀑的吶喊,還是長江永不停歇的脈搏。
暮色四合時,山風裹著水汽撲面而來。對岸峭壁忽然傳來悠長號子,原來是一隊纖夫正沿著古棧道逆流拉船。他們佝僂的背影與巖壁上鑿刻的千年纖痕重疊,粗糲的號子聲混著江濤,在峽谷間回蕩成渾厚的交響。此情此景讓人想起當年李白出蜀的輕舟,想起三國戰船燃火的赤壁,想起紅軍強渡的洶涌波濤——原來長江從來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奔流,更是浸透民族精魂的血脈。
當最后一線夕照染紅江心,我忽然讀懂了兩水的默契。瀑布以縱身一躍的壯烈應和著長江的浩蕩東去,就像無數浪花前赴后繼地奔向大海。那些在絕壁摔碎的晶瑩,終將在下游某個轉彎處與主流重逢。山月升起時,滿谷轟鳴中竟辨出了奇異的韻律:是《楚辭》里"滄浪之水清兮"的吟哦,是蘇東坡"大江東去"的放歌,更是新時代汽笛穿越三峽的悠長回響。
杏花箋·春雪簌簌落無聲
清晨推窗,忽見庭前老杏換了天地。昨日枝頭還綴著星星點點的粉白,此刻卻似被云絮揉碎了,紛紛揚揚飄作漫天細雪。風起時簌簌聲若碎玉,恍惚回到兒時枕畔,聽見母親輕拍襁褓的絮語。
十丈軟紅都浸在杏香里。鄰家阿婆在花影里煮茶,紫砂壺嘴裊裊升起的白霧,與半空飄落的花瓣糾纏成絮。石桌上青瓷盞里盛著三兩點落英,倒像江南女子鬢角斜簪的絹花。她總說這株杏樹是嫁來那年親手栽的,六十載春秋盡在花開花謝里釀成了琥珀色的茶湯。
巷口的青石板路漸漸鋪成絨毯。穿藍布衫的貨郎歇下擔子,草帽沿沾著三兩花瓣,倒比簪花郎君更添風致。竹筐里的麥芽糖裹著杏花雪,惹得垂髫小兒們圍著打轉。有個扎羊角辮的丫頭踮腳去接落花,花瓣卻調皮地鉆進她后頸,驚起銀鈴似的笑,震得頭頂杏枝又抖落幾片雪。
日影西斜時,檐角的風鈴叮咚作響。我倚著朱漆斑駁的廊柱,看最后幾瓣伶仃地打著旋。它們掠過瓦當上沉睡的脊獸,拂過墻頭慵懶的貍奴,最終輕輕棲在青苔斑駁的井臺邊。井水漾起的漣漪里,倒映著天邊燒紅的晚霞,恍惚間竟分不清是落花染紅了云錦,還是云霞吻粉了花瓣。
暮色四合時分,賣花人推著獨輪車吱呀而過。車轅上懸著的玻璃風燈,將滿地殘英照成流轉的星河。忽然記起《東京夢華錄》里"杏花斜插映山紅"的句子,此刻滿城飛花何嘗不是插在春山鬢角的玉搔頭?晚風裹著潮濕的泥土氣,混著杏香沁入肺腑,連呼吸都變得綿軟。
更深露重時,起夜看見月光浸著花冢。那些白日里輕盈如蝶的精靈,此刻靜靜依偎在紫云英叢中,像是給大地覆了層鮫綃紗。忽然懂得古人為何將落花時節稱作"餞春",這滿地溫柔原是用花瓣寫的離別信箋,每個字都洇著蜜色的月光。
待到晨光再臨,枝頭已結出毛茸茸的青杏。孩童們撿拾落花夾進課本,老茶客把殘瓣收進陶罐。賣貨郎擔子里的麥芽糖仍沾著花香,井臺邊的青苔卻悄悄藏起最后一瓣雪。風過空枝,我聽見泥土深處傳來細微的爆裂聲——那是杏花寫給春天的情書,正在地脈里生根發芽。
暮色停泊處
最后一縷光正在云隙間游走。我駐足在六樓露臺,看見玫瑰色的霞光漫過晾衣繩上絞著水珠的襯衫,將對面樓頂的老槐樹染成半透明的琥珀。風掠過耳際時,忽然想起幼年總愛坐在門檻等母親歸家,彼時暮色也是這般溫柔地漫過她沾著草葉的布鞋。
云海深處浮著半輪殘陽,像被孩童咬過一口的柿餅,蜜汁正沿著天際線汩汩流淌。被風揉皺的云絮里游過鯨魚狀的暗影,鱗片般的金斑掠過晾曬的棉被,驚醒了蜷在陰影里打盹的貍花貓。樓下小賣部的冰柜發出輕微的嗡鳴,摻著誰家飄來的油燜筍香,在暮色里織成半透明的網。
歸鳥掠過樓宇切割的天空,羽翼沾著晚照的碎金。我數著它們翅膀拍打的節奏,恍惚聽見二十年前放學路上踩碎的枯葉聲。那時總以為時光是永遠用不完的橡皮,直到某天在鏡中瞥見鬢角的白霜,才驚覺連暮色都成了限量供應的止痛藥。
對面樓宇的玻璃幕墻正將余暉折成菱形的光斑,游移的光點恰巧落在我擱在欄桿的掌紋里。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盛著流動的碎金,恍若某種古老的預言正在顯影。忽然明白母親當年為何總愛在暮色里納鞋底——針腳游走的節奏,原是與夕陽西沉的和弦。
暮色漸濃時,晾衣繩上的襯衫褪成淡紫的影子。樓下傳來電動車解鎖的滴滴聲,樓道里炸開孩童追逐的笑浪。天盡頭最后一抹酡紅被暮藍吞噬的剎那,整座城市忽然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像銀河倒瀉在水泥森林的枝椏間。
露臺角落的綠蘿在晚風里舒展蜷曲的藤蔓,葉尖垂著將墜未墜的水珠。暮色在此刻成為液態的琥珀,將晾曬的棉被、打哈欠的貓、凝望天空的人都封存在溫柔的切片里。遠處傳來教堂晚鐘,余韻漫過樓群時,驚飛了藏在空調外機后的麻雀。
兩岸桃紅各自春
江南的桃花總愛趕早,立春剛過便迫不及待地簪上胭脂。我站在老陶的桃林里,看花影在粉墻黛瓦間流動,恍若誰家女子拋出的水袖。老陶用青竹竿撥開沾著露水的枝椏,告訴我這株"絳桃"最是嬌氣,須得用新雪化水澆灌;那株"人面桃"倒像野孩子,隨便插在籬笆邊就能開得潑辣。突然想起北國的桃花來信,此刻應正臥在冰雪里酣睡。
松花江支流畔的桃林別有一番筋骨。去年四月跟林業局進山,正遇見老韓在冰凌未消的溪邊嫁接桃枝。他裹著羊皮襖蹲在雪窩里,粗糲的手指捏著芽接刀,比繡娘穿針還要細致。"咱這叫'寒地桃',得騙著它以為春天來了。"他往嫁接處涂蜂蠟時,幾只山雀撲棱棱掠過,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落在桃枝上,倒像替新芽蓋了層蠶絲被。
老陶侍弄桃花像撫琴,總念叨"桃花要聽昆曲才開得婉轉"。他的花房里常備著留聲機,水磨腔混著桃香在暖霧里打轉。而老韓的桃林里響的是斧鑿聲,他在凍土上鑿出溝渠引地熱,說這是給桃根焐腳。去年深秋收到他寄來的山桃膠,琥珀色的凝塊里還嵌著半片未化的霜花。
今晨推開窗,見樓下賣花擔子里的桃花沾著晨露。賣花人說這是大棚催開的,我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或許該剪幾枝寄往北方,讓江南的軟風在冰雪桃枝上寫封回信。風過處,仿佛聽見八千里的桃花在私語,說著各自理解的春天——江南的桃瓣飄進青瓷碗,釀成三白酒里的一抹羞;北國的桃枝映著黑土地,長成寒夜篝火中的幾星紅。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