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盡緣何甘不來
——回憶我的堂姐
作者:馬光增(北京)
人們常說:一個從小生長在缺少疼愛環(huán)境的孩子,可能她一輩子都很難幸福。開始,我不大相信,現(xiàn)在我卻認(rèn)同了。因為在我的身邊,我的堂姐— 煥姐就是這樣一個苦命的女人。
在我2022年出版的文集《泥土情深》中,曾寫過我的大姐、二姐。其實我還有一位堂姐,乳名叫煥。我堂叔馬振山(長山叔)身后無嗣,煥姐是從惠民縣何坊公社張大官村抱養(yǎng)來的?!盁ā睉?yīng)該是“換”的替代音意,堂叔、堂嬸為煥姐起“煥”這個名字的本意是希望能有后嗣傳承家脈,或是有擺脫貧窮困頓、改換命運(yùn)的祈愿。然而事與愿違,命運(yùn)與煥姐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煥姐沒有能夠留在馬騰霄村。煥姐是1953年農(nóng)歷9月24日生人,到1960年前后的大饑荒年代已是8歲光景。這年冬天,堂叔因饑餓撒手人寰。堂嬸、煥姐無以為生,為了不至于活活餓死,堂嬸被迫帶著9歲的煥姐于第二年年初改嫁到惠民縣何坊公社董家堂村董三光家。在這里,煥姐改名換姓叫董改榮。
其實,那個年頭,這個新家也是一貧如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大約在1964年前后,堂嬸的后任丈夫董三光也因病無錢醫(yī)治而離世。堂嬸、煥姐又成了無依無靠的人。堂嬸不得已于第二年再次改嫁到何坊公社大商村,這個家庭似乎條件稍微好些,但對方家已有五女一子,接納堂嬸的條件是:不能帶孩子隨嫁。無奈,堂嬸只好妥協(xié),懇請將13歲的煥姐留在前任丈夫的堂叔伯兄弟董三海家。這樣,煥姐跟著她的堂叔嬸及這家小一歲的妹妹梅榮相依為命,艱難地活了下來,所幸還勉強(qiáng)讀完了初級小學(xué)。
我第一次見煥姐是在1968年麥?zhǔn)蘸?,那時農(nóng)村時興麥?zhǔn)蘸笞哂H戚送餑餑(饅頭)。母親蒸了一竹筐餑餑,大我八歲的二姐左胳膊挎著餑餑筐,右手領(lǐng)著我。按著大人說好的路線,順著小路一直往正西方向奔走,走走問問,問問歇歇,太陽曬的我倆直冒汗,快到正午的光景才到了董家堂村。東問西問正好問到了煥姐的妹妹梅榮,由梅榮姐領(lǐng)著進(jìn)了煥姐村東頭的家。正在生產(chǎn)隊勞動的煥姐,聽說老家的二姐和弟弟來了,就跟隊長請了假提前回家。扎著兩根發(fā)辮,大而圓的眼睛,小巧上揚(yáng)的嘴角,笑容可掬的模樣兒,尤其被太陽烤炙或因饑餓而黑瘦的臉龐,這是煥姐給我留下了很深的第一印象。煥姐與二姐同歲,只是生日小了半年。她倆手牽著手,一會兒說一會笑,聊得很開心。那天,煥姐的養(yǎng)叔嬸為我們包的是南瓜餡水餃,就在院子天井里西墻下放個飯桌一塊吃飯。煥姐的養(yǎng)叔嬸噓寒問暖,大家聊的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大人問來問去,孩子們在作答,應(yīng)該是說些家長里短的事吧。
感覺沒有多長時間,生產(chǎn)隊的鐘聲響了,這是在催促社員們下午上坡下地干活的信號。二姐和我也要回家了,一家人將我們送到村東頭,煥姐執(zhí)意還要單獨多送幾步。我們?nèi)嗽诖鍠|的一棵大樹下席地而坐,煥姐與二姐抱頭痛哭,不知道煥姐為何這樣悲傷,好像受盡了天大的委屈,不諳事理的我默默看著她倆,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過了多久,我和二姐還是要與煥姐分手了,因為我們還有20多華里路要趕。我們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一步三回頭;煥姐則抹著眼淚,不停地招手,直到我們看不清煥姐那弱小的身影。
煥姐從小乖巧伶俐,懂事聽話,實實在在,是村里出了名的,養(yǎng)叔嬸對她也不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叔嬸有意把煥姐留下招倒插門女婿。那時,沾化縣下洼公社毛家巷村有個叫王洪喜的石匠,農(nóng)閑時節(jié)以打石磨、磨豆腐為生,走街串鄉(xiāng)曾到百里外的惠民縣董家堂村打石磨,說起了自己的家境: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由于家庭成分高(富農(nóng)),經(jīng)過多年的斗爭,七爭八斗地折騰,這個家庭敗落下來,以至家徒四壁,二兒子到了二十多歲也沒人提親。當(dāng)時煥姐也沒有談婚論嫁,在村里好心人的撮合下,雙方老人同意王洪喜的兒子來董家堂村“倒插門”,給煥姐當(dāng)上門女婿。在1970年冬天,18歲的煥姐嫁給了23歲的姐夫王承恩。由于種種原因,在董家堂村生活了一年多的煥姐隨著姐夫回到了姐夫的老家毛家巷村,以后幾年間,煥姐的五女一子相繼出世【大女兒王守霞1973年,二女兒王守翠(乳名新煥) 1977年,三女兒王守娥(又名王煥)1980年,四女兒王小花1981年,五女兒王守平 1983年,兒子王守瑞(乳名德圓) 1987年】。可以想象,改革開放前后的那段時間里,孩子多且年幼,使得這個家庭該有多么的貧困和艱難。
在那個貧瘠的年代,我年歲已高的父母對我的這個堂姐,雖然一直惦記念叨著她,但確也無能為力。不只一次的囑咐我:“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想辦法去沾化下洼毛家巷村看看你煥姐。”1979年9月,我高中畢業(yè)考入了沾化師范學(xué)校,終于有了去看望煥姐的機(jī)會。當(dāng)年十一月一個周日的清晨,我騎自行車從學(xué)校所在的縣城富國來到25公里外的下洼公社毛家巷村,來到煥姐家。那是個什么家?。∑呖影送莸拇褰致肺鱾?cè),五間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有點像生產(chǎn)隊看打麥場或看瓜菜園子的臨時小土屋。其中靠西的兩間是煥姐未出嫁小姑子的住處。東邊三間則是煥姐一家?guī)卓谌说木邮?,而且堂屋兩間還兼做豆腐坊。
我去的那天,煥姐正在弓著身子推著石磨磨豆?jié){,身上還背著一個兩三歲的二女兒,6歲左右的大女兒坐在門口玩耍??吹轿?,煥姐先是一愣。當(dāng)我叫了一聲“煥姐!”只覺得嗓子眼好像被一根粗棒實實地塞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煥姐似乎認(rèn)出了我:“你是光增兄弟?!”“是我,煥姐!”煥姐握著我冰冷的手不肯放松,淚流滿面,我的眼眶也濕潤了。我趕忙幫著煥姐推起石磨,邊推磨邊聊。煥姐說,這些年,她與姐夫除了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農(nóng)閑時節(jié)就是做豆腐生意維持生計。正值中午11點多,姐夫出去賣豆腐。問及姐夫什么時間回來,煥姐說,也沒個準(zhǔn)兒,什么時間賣完了什么時間才回,直到我離開也沒有見到姐夫哥回來。記得那天午飯,煥姐為我烙的大餅,做了一大碗白菜豆腐湯,菜里還放了些碎小的鍋包魚片(熟魚)算作調(diào)味。吃飯的時候,煥姐問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我一一回答著。煥姐問,三十一斤定量吃飯不夠咋辦?我回答就到大集上買些玉米交到學(xué)?;锓?,然后兌換粗糧票。聽到這里,煥姐沒有多說話。我離開時,煥姐用一個小的布袋,給我裝了大約20斤玉米,并塞給我五塊錢。當(dāng)時,我目睹了煥姐家的窮困窘?jīng)r,看著兩個衣衫襤褸未成年的外甥女,說啥也不忍心要錢。煥姐說如果不要,她會于心不安,會難受好多天。無奈拗不過煥姐,五元錢還是硬塞進(jìn)我的口袋里。 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煥姐,眼淚灑了一路。
我工作后,盡管從陽信縣城轉(zhuǎn)到省城濟(jì)南又到了首都北京,幾易工作單位,人海茫茫,路途遙遙,每到春節(jié)我還是一路征塵,不忘去看望煥姐一家。看到煥姐家境變化很大:家里分了地,種植了冬棗樹,收入與日俱增。孩子們都長大了,煥姐、姐夫的臉上也有了笑容,我真為煥姐有了出頭之日,感到由衷欣慰。
2012年春節(jié)正月初四,我回去給煥姐拜年。煥姐聽說我要來,早早地迎在大門外,歡喜之情揚(yáng)在臉上。說不完的知心話,道不盡的姐弟情。煥姐問我喜歡吃什么菜,我想了想,在濟(jì)南、在北京,從來沒有“芫荽莖稈炒肉絲”這道地方菜,就隨口說出“芫荽炒肉”。煥姐匆匆出門,好大一會兒才抱回一捆芫荽。原來煥姐家里沒有芫荽了,只得東家西家湊了一捆回來。那次煥姐“芫荽炒土豬肉絲”,讓我至今回味無窮,那道散發(fā)著濃郁鄉(xiāng)土味道的“芫荽炒肉”是在京城星級飯店無法吃到的。從那時起,我?guī)缀跄昴甏汗?jié)能吃到煥姐炒的“芫荽炒肉”這道當(dāng)?shù)靥厣恕?/p>
可惜好景不長。2016年冬,煥姐突然患了腦溢血,雖經(jīng)醫(yī)院治療,但還是留下后遺癥,不能言語,走路需攙扶。我身在北京,公務(wù)在身,回去的時間自然有限,只能待節(jié)假日回家探望。買些補(bǔ)品,留點現(xiàn)錢,僅表達(dá)我對煥姐的一點心意而已。防疫的幾年里,戒備森嚴(yán),如臨大敵,到哪兒都是四面埋伏,圍追堵截。有一次千里迢迢地回來了,值班的人員卻連高速路也不讓下,只好沮喪地怏怏返回,探望煥姐的愿望落空。最無奈的一件事是,2022年3月,我妻子感覺渾身無力,頭暈?zāi)垦!W≡翰轶w時,發(fā)現(xiàn)患有左腎腫瘤,并發(fā)右肺腫瘤。當(dāng)年4月13日在北大第一人民醫(yī)院做了左腎腫瘤剝離手術(shù),10月21日又在北京人民醫(yī)院做了右肺腫瘤切除手術(shù)。一年兩次大手術(shù),也把人折騰的沒有了精氣神。再加上這段時間里,家里添丁加口。孫子馬赫于2021年4月13日出生,小孫子及孫女龍鳳胎也于2023年10月21日降臨。那期間,我忙了公司忙家里,忙了大人忙孩子,忙得不可開交,不亦說乎,想出個門,真得很難?;乩霞铱赐麩ń愕男脑鸽y以實現(xiàn),簡直成了一個奢望或妄想。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我變得異常痛楚和郁悶。我沒有忘記煥姐,我牽掛她的身體、病情。煥姐幼時被抱養(yǎng),少時被易養(yǎng),期間顛沛流離,寄人籬下,吃盡人間苦,受盡人間罪。成家后,家貧如洗,困頓不堪。如今孩子們大了,成家立業(yè)了,剛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又身患重病,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遭受病痛的折磨,這對一生慈善、謙和、勤勞的煥姐來說,是天大的不公!正應(yīng)了馮夢龍先生《醒世恒言》所言:“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
我家五代單傳,在村里沒有任何親門近支。有段時間,對于煥姐隨母改嫁改姓一事,我內(nèi)心一度痛苦過,憤懣過。煥姐應(yīng)該姓馬,否則,是對家族的奇恥大辱!同一天涯下,淪落各不同。我非常清楚,煥姐不是我的親姐姐。但我也在想,煥姐與我的大姐、二姐一樣,都是我最親最近的人。
春天來了,溫暖的春風(fēng)拂面而來,我看到了路邊田野潑潑灑灑的苦菜。我自問,煥姐真的像一棵無人問津的苦菜,多半生都是苦的。人們常說“苦盡甘來”,但是對于煥姐而言,苦已盡,甘卻沒有來。
想到這里,我的眼淚又來了。
煥姐、姐夫于2016年臘月廿一
2023年4月于亞特蘭蒂斯
作者簡介
馬光增
山東省濱州市陽信縣商店鎮(zhèn)馬騰霄(肖)村人
先于山東教育學(xué)院(現(xiàn)齊魯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畢業(yè)
后于山東大學(xué)古典文學(xué)碩士研究生畢業(yè)
先任陽信三中、陽信一中教師、縣委新聞科長
后供職于新華社山東分社、《人民日報.海外版》、《經(jīng)濟(jì)日報.農(nóng)村版》等報媒
現(xiàn)創(chuàng)辦北京今日采風(fēng)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北京領(lǐng)新傳媒有限公司,并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
作為資深媒體人,
在從事新聞工作過程中,記寫了大量消息、通訊等,另其報告文學(xué)、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
在地方史志等古籍史學(xué)方面也有所研究
現(xiàn)居北京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