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褶皺里的六聲嘆息
(外一篇)
作者:徐業君
暮的雨絲斜斜地掛在琉璃瓦上,檐角垂落的雨珠敲打著青石,碎成無數明滅的星子。案頭那卷泛黃的《六悔銘》洇著水汽,墨痕像是被淚水暈開的舊信。六句箴言,六重漣漪,在歷史長河里蕩開相似的波紋,每一道褶皺都藏著前人的嘆息。
晨露未晞時,我常立在城郊驛道。當年那位因貪墨被貶的知府,是否也在此處卸下烏紗?褪色的朱漆官轎歪在道旁,像片凋零的楓葉。他顫抖著撫摸轎簾上模糊的獬豸紋,指腹掠過金線繡的"清正廉明",忽然發現那些紋路竟如荊棘般刺手。暮色里遠去的布衣身影,在官道盡頭碎成飄搖的紙灰。
酒旗招搖的豐樂樓上,曾有鹽商包下整層飛檐斗拱?,旇ПP盛著嶺南荔枝,西域葡萄酒潑濕了織金地毯。二十年后再路過,卻見他在城隍廟前支起涼茶攤,粗瓷碗里沉浮的茉莉,都是舊年潑掉的月光。茶湯倒映著褪色的朱門,恍然驚覺門環上銅綠,原是他親手澆鑄的鎖鏈。
蘇州河上的畫舫載著琵琶聲遠去了。船尾搖櫓的老艄公忽然開口,竟是四十年前梨園名角。他布滿老繭的指節比劃著蘭花手勢,眼尾皺紋里還藏著未卸的胭脂。河水漫過咿呀的櫓聲,將水袖翻飛的倒影揉碎成點點漁火,每一盞都是錯過的戲臺。
最怕夜深翻檢舊書箱。泛黃的《九章算術》里夾著半頁信箋,是少年時鄰家姑娘托人捎來的疑難。那些被春困耽延的午后,被秋千架晃散的時辰,此刻都化作墨字間的蛀痕。月光爬上窗欞時,恍惚聽見有人輕叩門環,開門卻只見滿地銀杏葉沙沙寫著未解的算題。
醉眼朦朧的詩人總愛在酒肆題壁,待晨光爬上歪斜墨跡,便慌忙用衣袖去揩。那年上元節摔碎的酒壇里,濺出的何止是琥珀光?分明是撕破的婚書、摔斷的玉簪、被烈酒灼傷的誓言。跑堂的童子每日擦拭楹聯,總擦不凈楹柱深處滲出的,帶著酒氣的嗚咽。
最揪心是藥爐初沸時。老郎中把著脈搖頭嘆息,紗櫥后的咳嗽聲驚醒了檐下燕巢。病榻上的人忽然看清帳頂流蘇,原是妻子用陪嫁錦緞改的。那些年策馬疾馳濺起的紅塵,此刻都沉淀成湯藥里浮沉的當歸。更漏聲里,他數著屋梁雨痕,恍惚是妻子年輕時烏發里藏著的銀絲。
暮色四合時,城樓鐘聲驚起群鴉。六重鐘聲蕩開六圈漣漪,將那些未寄出的家書、未說出口的抱歉、未牽住的手,都凝成琉璃瓦上漸冷的雨珠。風過回廊,吹動案頭殘卷,恍若千年時光在紙頁間輕輕打了個顫。
功德銀行:看不見的人生賬戶
祖父的藍布衫總浸著檀香,他施舍銅錢時像在月光下播種,碎銀落入乞兒陶碗的脆響,驚醒了蜷在墻根的紫藤。那年我七歲,看見富貴如梅雨季的苔蘚,在朱門青瓦上蔓延又褪色,才懂得錢財原是月光下的露水,總在因果的枝頭流轉。
張記綢緞莊的鎏金招牌曾倒映整條清河,老掌柜卻將慈悲鎖進描金賬本。囤積的米糧在倉廩里生出綠茸茸的嘆息時,檐角鎮宅的貔貅竟開始流淚。賭坊骰子叮咚如誦經,百年家業碎得比景德鎮的薄胎瓷還清脆。后來我在廢墟拾到半片青花瓷,釉色里凝結的貪嗔,比窯火更灼人。
梅雨總在黃昏叩響林先生的竹簾。這位穿月光長衫的先生,把銀元悄悄包進《論語》扉頁,像在宣紙上暈染墨梅。二十載后南洋寄來的匯票帶著咸澀海風,在他咳血的冬夜綻成杏花。賬房先生撥著翡翠算盤說虧本,他笑指窗外新抽的柳條:"你看那樹影里晃動的,可都是舊年月光。"
有人把功德簿寫成買賣契約,在佛前焚化的金箔比秋葉還喧囂。王屠戶供在神龕的戥子星總在深夜移位,讓銅錢在秤桿上跳胡旋舞。當他挖出窖藏的崇寧通寶,那些沾著銅綠的方孔竟像無數只眼睛,在公堂燭火里眨成滿天譏誚的星。
清明前的茶山浮在霧中,當年接過祖父銅板的手,如今正采擷著云霧喂養的嫩芽。老茶人遞來的白瓷盞里,碧湯漾著六十載春秋:"您看這茶煙多像往事,散盡了才嘗得出回甘。"我們靜聽雨滴在古銅盆里敲打更漏,恍惚看見那些流轉的善意,正化作茶脈間金色的筋絡。
如今我常在檐下看雨線穿起銅錢,祖父的香爐在案頭吐著篆香。爐身"厚德載物"的銘文早已沁入銅胎,如同那些不求回報的施與,在光陰里釀成幽深的包漿。夜色漫過窗欞時,忽然明白人生最珍貴的儲蓄,原是清晨贈予陌生人的微笑,是扶起跌倒孩童時沾在掌心的春泥,是讓每個銅板都長出根須,在別人命里開出花來的那份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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