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的兵荒馬亂

作者：陳希平（四川理縣）

上篇

2025年元月9號（星期四 臘月初十）小雨

這個新年，兩個沒有想到，這樣規律的生活與鍛煉居然得了胃腺癌。只是近來消化更不好，以為運動就能克服，撿來腸胃蠕動的消化藥，卻更加結肚便秘，更不舒暢，整天忙于退休后的村志、校志、文聯交予的任務、老協瑣事、老年大學20萬資金開課的具體事宜落實，也就很少去光顧麻將了。因隨愛人護送妊娠期滿的兒媳到都江堰生產，母子平安后方才想起到醫療中心做胃鏡檢查，這幾十年就從沒有作過這樣的檢查，這兩年也常為兒子的婚姻家庭焦慮慪氣，以為給他們買了像樣的房子車子，操辦了熱鬧的婚慶及一應彩禮余錢，便感覺萬事大吉，卻一直沒有省心，竟然還卷進他們的漩渦不能自拔，以致我出院近兩個月也無法消停相互爭斗，難以善罷甘休。真是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屋漏屢遭連夜雨，麻繩專挑細處斷。因為我自信自己身體毛病不少，但與癌應該不沾邊的，然而這一查竟然就是惡疾，到省城醫院再次確證。也靠了親表兄弟才順利入住。一切只有面對，別無他法，沒有風刀霜劍躲得過，沒有生命坎坷不別走，除非你厭倦了這人生，可你有妻兒，有至親啊，還有點退休后的事業，怎么能輕意放棄呢？現代醫術為你清除病灶，從食管到肛腸一路打掃下去不好嗎？不能不盡最大努力繼續余生呀，生命無法重來，時間不能復制，以前為正常工作生存而拼爭，如今為茍延殘喘而搏斗，還得迎頭接受這巨大的災痛。

第二沒想到是身份證指數為66歲，我還以為我六十剛出頭呢，別人也這么認為我白發很少，面容不顯老，身材不胖不瘦，如今倒是符合了得癌癥的各項要求，生命到達這一步已是不爭的事實，一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原來我已經很不年輕，原來死亡近在咫尺！

我的妻兒先得此訊而悲傷難抑，驚恐萬分，我的一些親戚也間接得到消息，輾轉奔波到醫院，要我挺住，要我堅強。

來醫院第三天，靠二表弟對主任醫生熟悉，順此關系終于得到床位，我大舅曾兩次在此就醫，現在大表弟也剛做手術，我的突然加入，大家都出乎意料卻也未覺奇怪。上午胃鏡全麻，九點被推回32號床，午后與妻到賓館退房。午餐吃稀飯饅頭有些胃脹，平時上午都要鍛煉40多分鐘，今亦練之，無便解而不舒暢。會見兩個表妹，后一同到大表弟病房，他手術很成功，比前天好得多，臉色已有紅潤，一身插滿引流管和輸入管，是的，我也會這樣，我們一同接受這個現實，當許多人都因癌癥失去了生命，可我們偏要說：不！

很有可能好幾年前就有了胃里息肉或小瘡，抑或那次小魚刺，或者是幾次大的慪氣，那次卡在喉管后隔夜不痛就未理會，大抵卡在賁門口，大吃大喝，香辣酸甜胡吃海塞，胃的攪拌使卡在肉里胃口發炎至潰瘍。我的母親上世紀60年代去世，大舅說最后是胃穿孔疼痛而去。我早幾個月或更早做一胃腸鏡，就很又可能小手術就可解決，不至于遭受這么大的切除風險，但人世間沒有后悔藥，我也太自信自己與癌不沾邊，現在是該付出我昂貴的生命代價。

元月10日（周五 ）晴

昨天上午做CT，七點半前去簽到，急忙先打針，針管恰在肘窩關節處留置，左手不能曲折，結果在1號窗等到九點才去做成，需要檢查的太多，方才上街吃早飯，胃有爛肉卻依然很有饑餓感，一大碗黑粥和一蒸籠包子被我風卷殘云吃完。回來鍛煉45分鐘，方才解手，完成兩天前布置的大便標志物取樣。

午間小睡，下午2點做彩超，先去門診二樓，人山人海，后到門診三樓簽到，有幸是第一個，做完，即去大表弟處，他1984年高中畢業招干離開農村當了名外縣警察，很有文化見識，成為當地老百姓很喜歡的警官，只是后來煙酒成癮，我倆兄弟會面，我常說他注意煙酒過度，因為我自以為生活規律不錯，如今，卻是相同的結局，造化弄人，命運耍人，我連對我兒子節食鍛煉等都失去了說服力，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王炸，對我來說實在是個莫大的諷刺。警察兄弟手術成功明天出院，晚飯和他兒子一起吃飯，大表妹已太熟悉街道，結果竟然叫侄子楚布岀錢點一大桌菜，都因我說想吃肥肉之故，我本意我才該岀錢的，結果都沒有胃口。侄兒吃素，因立誓望父親能手術成功，我吃兩大砣紅燒肉，四五個豬蹄肉，我要手術，居然這么放肆吃喝，幸好回32床鍛煉了1小時。警察兒子全名叫楚布花羯，我和他交談多，是我大舅即他爺爺取的名字，有羌山雄鷹之意，他是羌民族第一代年輕演員，已演電影多部，還是擔任多個主角。

今晨九點查房醫生沒有來，我的胃癌手術怎么做呢？我想把我的腸道息肉，前列腺增生等一并處理多好，把身體上的所有毛病都一網打盡，——我手術后才明白，這句話說得是多么的外行和對身體保健的無知啊，這些年聚會頻繁，胡吃海喝不胖不瘦而無所顧忌，這胃腸鏡大手術已叫我差些挺不過，幾天時間掉走10斤多肉，腿腳是麻桿，身體成排骨，幸好傷口尚未開到胸骨，否則我可能更難承受，命將不命矣。

醫生來說24小時不能離開，有會診結果相告，究竟是做手術還是放化療，我唯愿手術，能下周一做更好。主治醫生來說，我應轉胃腸外科。我想那我就不必放化療了，甚好。

一直以來，人們談癌色變，為它殞命者不計其數，但也不乏其生還者，意志堅強、心態坦然者，這當然也要歸功于日益進步的現代醫學，國家醫保政策，而我卻要親淌忘川河，飄然奈何橋，望鄉臺旁會孟婆，“世界贈予我蟲鳴，也贈予我雷霆”，我何不笑而納之，——當初說得多輕松，醫生說：這手術你只能是這一次，這極端的煉獄，生死拉扯的鬼門關，生命就在呼吸俯仰的睜閉之間停止，瞬間毀棄活在人間的所有執念。

大病一場，哪些人在乎你；大難之時，哪些人不屑一顧，自己心里最清楚，不同的情感層不同的表現，再遠一層便是人們的一種談資而已。

醫治的路定然充滿艱辛險阻，或許我太過于樂觀，但一切都是為了這僅有一次的生命，求生之欲會讓我變得無所畏懼！我依然將按照自己積極規律的方式的生活，癡心不改，堅持不懈而垂死掙扎！

傍晚，主治醫生來說：確定你轉到胃腸外科，爭取做手術，不吃粗纖維，如蔬菜橘子之類，吃蛋，米，肉原子，面條之類。我夫妻便有了幾分的喜悅。

元月11日（周六）多云

今日外面大晴天，能感受到廣袤城市的燦爛光照，東邊一輪正噴薄而出的紅日，從13層玻璃窗俯瞰下去，醫院正門外不息的健康人流，天南地北不同族別地域的口音，只有穿的藏裝，紅衣喇嘛十分明顯，大醫院給了省會城市多么大的經濟活力啊，四周商埠繁盛，人總是要得病的，特別是五六十歲以后，老死的人太少，而非高危極重疑難病人及家屬，誰愿意千百里奔波與此啊。

當初2007年，我的心臟疾病遇上射頻消融，如今胃腫瘤趕上胃腸鏡切除術，算是有幸！

午后麗日，便攜妻從醫院后門出去約半小時到達杜甫草堂，“萬丈光芒，信有文章驚海內；千年艷慕，猶勞車馬駐江干”，作為新時代一名退休語文教師，我想我可以走近中國歷史上這位很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我要找尋的是草堂最古老最原始的茅廬舊址。照壁、正門、大廨、詩史堂、工部祠都是概覽。當年詩人居此四載，還游歷蜀中不少地方，其居住面積應該不大，所建茅廬，正是唐末詩人韋莊所證實的草堂舊址，象征詩人當年的遺物，或者說仿造擺設的居室家具，包括柴門花徑水檻之類，倍感親切，只是感覺這些象征物距離真實太遠，若有舊址（貌）與新（陳列）館兩相配合，中間有"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的籬笆則更好，若全部還原唐時“茅屋為秋風所破”之舊境，那將惹出多少天下文士的心酸與感慨啊。當年的杜甫，雖有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之職，但全仰仗成都府尹、節度使嚴武權位，詩人不揣寄人籬下之卑位，為了家國，總是趁了酒興不忘教導這位地方大員，竟讓府尹有殺甫之心，幸而嚴母強力勸止。因而杜甫的草堂生活大抵也不寬裕，如今面積300畝，奢華之至，由此想到我們曾經的高山村寨及老屋也面目全非矣，雖相隔只40余年，然再回不到從前之實景了。

臨別，記下葉帥一幅對聯：愛國孤悰詩斗牛，杜陵落筆傷豺虎。還有草堂敞廳懸掛的一幅謄抄長聯：“異代不同時，問如此江山，龍蜷虎臥幾詩客；先生亦流寓，有長留天地，月白風清一草堂?！?/p>

浣花溪夾在都市齊整的河墻之間，在平整水泥版上淺淡地流淌，想找一段歷史原狀的浣花溪已不可能，全沒有“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的古典神韻，一小時不到失望而回。

晚餐胃口太好，一個多小時后，到住院樓大廳操練一個小時，方才心安理得回房歇息，這種鍛煉方式我堅持了十多年，對自身體質改觀不少。醫囑不吃粗纖維，我今得此惡疾，竟然沒有提早發現，但我堅信我的適度鍛煉應該沒有錯。

元月12（周日）第七天，霧

不知何時才手術，該檢查的應該已查，七點半起床，喝一大杯溫開水，加通便的乳果糖口服溶液，洗漱后吃碗小米粥和白面饃，一塊熟蛋，胃里有大病灶卻依然還有這些容量，七天了，吃的不少，沒有反胃沒有大不適，更沒有打膈反酸嘔吐之類，但感覺總不大消化、大便也不通暢。所致病情，從悲觀處想，我的暮年已全是灰色地帶，樂觀處想，積極面對，生命還有多處的光亮！

上天叫我有比較標準的身段，沒有“三高”痛風，十年了，每次職工體檢啥問題沒有，突然發現此疾，卻偷偷跟隨我不知好久，這叫應該活該的，我不能把好的都占全了。假如幾個月前或一兩年前，去照胃腸鏡，或許就是簡單小病痛，世間沒有后悔藥能購買到。來省城已一個星期，4號（上周六）到達，周一（6號）到此院，周三（8號）住32床，今星期天12號，明天能做手術甚幸！

午餐后去青羊宮，走一轉而已，什么心情也沒有，接縣離退休干部總支書阿扎拉（80歲、原縣政協主席、原老協會長）電話，說縣人代會通過20萬元的老年大學資金，叫我以后具體操作，我說好的，既然當初答應履職，我就得盡力去作。

更多時間是我夫妻穿行于陌生的人流，耐心地等侯擁擠的電梯，找不同的科室提前半小時簽到等號和檢查，平賤夫妻，相依為命，缺掉哪個都不能承受！

兒子在遠處醫院上班，只周末匆忙先到他的老婆處報到，還得提前幾天預定車票，順路來看我，我們又送他到地鐵站。我得此病，母子倆晴天霹靂，怕我承受不住還想隱瞞，而我卻接受得很平靜坦然，因為我大舅就是學習榜樣，他70歲后兩個癌，經過放療，歷盡艱辛全部克服，今85歲。

三天閑著沒事，只看著這個世界叫自己發呆。

后半夜心房瓣膜有所顫動，這個時段常有發生，我驚懼大手術能否挺得過去?只能向醫生隱瞞，但心臟彩超正常，病檢上心臟有二三尖瓣閉合不嚴。聽天由命，命懸一線，手術時，我會突然離開人間嗎？醫生說，什么情況都有可能，什么意外都會發生。

元月13日（周一）晴

手術變得遙遙無期，好心情好心態在逐漸消磨掉，主治醫生說我要轉往胃腸外科，但床位還沒有，這一向吃得清淡，吃得少，消化不暢，還便秘，撿拉便藥，或病灶在擴展，竟然減少有三四斤，只盼早做手術，我要叫運轉了六十多年病入膏肓的胃囊安心整頓一下。

上午8點過主任醫生來談話，說這癌細胞擴散的不確定性，它的跳躍性與突然性，強調還是先放化療的好處，這樣就有可能會手術傷口變小。我說我癌細胞沒有擴散，趕快做切除手術不好嗎？但他卻一再強調先放化療兩三個月，我想我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從1月4號查出到現在已一個星期，這要等到什么時候？我三四月份還有寫校志和村志的任務，還有縣文聯、縣老年協會、老年大學諸多事情。雖然活命是第一，先做手術不好嗎？但主任還在耐心做工作，意思是繼續留在腫瘤科，而不必去胃腸外科。

上午倆表弟來，一起逛府南河及百花公園。轉路時，我禁不住唱起歌來，我說要解除我的病苦，這是多么榮幸喜悅的一件事。

下午2點半，終于得到通知轉到了胃腸外科，第一住院部15樓12床，顯擁擠，但臨窗。這兩日多感腹脹，胃不大舒服，只敢少量的清淡飲食，午餐后鍛煉四十分鐘，舒服了些。

護士來說明天周二查血查大小便，后天查胃腸道雙重臟器聲學造影，這意思是周四才有可能手術嗎？造影已十分優先，醫院病人太多，只是我這惡疾已延至第十天。

自12月29日匆匆離開縣城溫暖之家，護送兒媳，我們匯聚汶川后包車趕都江堰，和她母親一起陪她到醫院，我夫妻倆與車到住地搬東西，兒媳買的嬰兒用具塞滿面包車，當夜有痛，第二天（12月30日）下午生產。母子平安后，我1月3號中心醫院做胃腸鏡檢查，下午知結果，兒子趕回，與他母親含淚恐慌去汶川開自家車。我們家三口于元月4號（周六）到省城醫院，因星期天不能住院叫周一去，元月5號（周一）因表弟聯系到此院，街上住旅館2晚，8號（周三）入住腫瘤32床，今13號（周一）轉腸胃外科，來此已9天。

元月14（周二）陰

上午主治醫生說，手術定在下一周，我說半個月了哦，他說你錯過了這一輪，還有許多項要檢查，我說白等好多天，不安排檢查，醫生走后同室相勸，我倆有些焦急，怕錯過好時機，心情有些沮喪，卻也沒法，還是便秘，吃得少而精細，毫無辛辣缺少腸胃刺激，從山區到川西平原水質柔軟也是一個原因，只好聽天由命。

查看手機上醫院公眾號個人中心，交上去的血樣（總蛋白和前白蛋白異常）和尿樣（粘液、酮體異）有那方面特征，能提前自然最好。

午餐吃完盒飯，繞川醫東向走一大圈街巷，終于發現有一家書店，喜出望外，走進去卻是書畫類，諾大一個繁華城市，卻沒有找到一家書刊店。

元月15日（周三）多云

只有耐心等待了，今日全天有檢查，上半天胃腸道聲學造影，喝500升大杯有焦糊味粘液，手臂靜脈注射，完成后坐20分鐘取留置針。接著是肺部檢查，病人絡繹不絕，先訓練吹氣，我始終不符合標準，檢查醫生難免不急躁，我也心急，因為馬上要去另一科作下肢靜脈檢查。幸好肺部檢查基本過關。

主治醫生又來征求意見，我倆最終決定堅持作胃部手術，其它方案不愿接受，放療的結果能否縮小還是問題，總之傷口再開大也在所不惜。

同室病友的女兒說，好事啊，醫生說可以手術，而并未說你回去吧。我們擺談到隔壁從達州來的一家人，兩個二三十歲兒子來給老母親治病，醫生叫她回去，她的丈夫和兒子私下哭成一團，瞞著母親，說回家去聽天由命，癌細胞在胃夾層里，胃部變形，手術打開時癌細胞已擴散，年齡才62歲，體魄強壯，能干勤勞，哪里料想到會是這種情況，三個男人沒有語言，活檢11次沒有查出結果，才又跑到這里來，她真連生之望都沒有了，我與他們還合照了一張相，但愿回去能有生命奇跡。

另一病室直腸癌患者從外省轉來，他掛的是450元的專家號，我說手機掛只要92，效果差不多吧，是不是中間介紹的騙了。還有西藏日喀則來的同齡人，妻子和侄女陪著他，名叫甲央，有寬敞的房屋在街上，我們互留姓名電話，因為我們是相同遭遇的病友。

人世間，生命僅此一次。

午夜，因肚子受開塞露影響而不眠，此次大手術，或如一棵正當壯年的大樹，從未修剪，突然殺伐砍削其大量的枝椏，當然會劇烈疼痛，但也就會促進其生長，激發其生命活力。以前在生產隊時，打核桃樹就促進了來年核桃樹的蓬勃生長，我愿意有這個考驗?！挥薪洑v大手術，失掉十幾斤肉，死去活來，你才明白，66歲的瘦子無法能與核桃樹相比？

元月16日（周四）多云見晴

愛人六點即起（跟她退休前上班時間一樣了），下15樓去伙食團打飯，回來匆匆吃飯即去檢查前的簽到，因有主治醫生要與我約談。早餐時我的胃似有梗阻感，不敢多吃，答應放療太耽誤時間。手術還要等下周一，哦，真能周一做的話也很不錯了。

八點過即去淋巴穿刺檢查，病人太多，好不容易喊號進去，脫上衣做B超，我閉眼，一會起來叫我擦干糊液穿衣送出，兩瓶麻藥也叫我拿回，我以為穿刺沒有感覺，文件袋也叫我拿回，回來看手機短信：本次淋巴穿刺取消，如需要請另約。我倆不知就里，便認為醫生忘了給我穿刺，只能重新預約，急如星火，后來找醫生不在，到醫生辦公室方才找到主治，正是上周末叫我轉胃腸外科做手術的那位，他不答，幸好旁邊醫生說你的淋巴沒有腫大，不必穿刺，我倆心方才落地，虛驚一場，這是來醫院第十一天上午。

上午，給我主刀的主任醫生專門找到我們約到辦公室鄭重談話，說我這癌細胞極有擴散的突然性、跳躍性與不確定性，給我在紙上畫出胃、肺、肝三個緊鄰位置，說了半天是為了強調要我回原來所在的腫瘤科，又再不厭其煩講先進行放療的特別好處，手術就很可能會開口小，盡量避免開到胸骨上，他還承認我是他好友的親戚，但他一再鼓動我暫不做手術的好處，我心甚悲，為什么上周不來說，轉來胃腸科又才說？主任醫生也是來去匆忙，講到手術的諸多風險，我愛人嚇得心驚肉跳，淚水盈眶，當我堅持說要手術時，他說他也做了胃腸手術幾千例，我們心緒稍安。午飯后，我到浣花溪畔林蔭草木間跳操一小時，心緒方解一些，我需要掙扎著努力地活著。

這場滅頂之災是必須要全身心受命的，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突如其來，完全出乎于意料的危重極患，無法避讓的刀山火海，做的也是66歲人的頂級手術。我囑咐自己：你要堅強呀，不要被巨大的切除手術所嚇倒呀，你不能把你的妻兒姐弟至親過早落單啊，不能把愛你的親人摯友們扼腕嘆息，相信日益發展的現代醫學，你還年輕，你要扛得起！要有非凡意志力去自渡，人的意志力也是無可限量的，你的精神力量絕不能垮掉！

元月17日（周五、多霧轉晴）

今早7點半去做8點開始的數字X線咽部、食道、胃、十二指腸造影+DR攝片檢查，我倆一早先趕到第三住院部二樓大廳，結果是在門診大廳二樓，轉彎抹角找到DR08室，不敢錯過。還好，是第一個，大型儀器前，有站有睡有仰有臥還有左右側照，胃腸造影喝五杯碘海醇水，含到嘴分五口按指令服下，配合機器檢查，回來又喝大杯兌水的潤腸通便乳果糖口服溶液。

關于房顫，愛人說會有醫護人員隨查。一夜睡眠還可以，夢中，有幾個滾石砸向近處，家住山里的緣故，象征著我的生命將遭遇險情嗎？說真的，這么大的一場病災，我倆居然毫無夢兆，也是很奇怪的，或許面臨大難不會有什么預兆吧，總是叫你的夢境平靜無奇，只是最近這幾年，夢里沒有明麗光照和翠綠山野，醒來許久。總之，你要堅強堅韌！如果真要我去永恒的休息，那就請它再耐心等一等。

主任醫生高大魁梧，正兒八經是當官胚子， 偶開口罩相貌不凡，他一行來查房，將我定于下周一，主治醫生說叫家屬去談話簽單，我感覺主治最是目無表情，或許病人太多的緣故，但好像已經對我很不錯了，知足吧。

主治又來私談，仍不厭其煩要我再予考慮最好先回腫瘤科，再次強調先放化療的好處，看我們一再堅持手術，畢竟已等待這么些時間，然后他又再講此次手術的諸多風險，發生意外的極大可能性，愛人再次起來，腿腳酸軟。他走后，我想這樣的既成事實是，做手術你們本人一再是堅持的，而去了腫瘤科的病人講，醫生就講放化療也不一定就可以有效殺滅，手術開口是不是以后就會變小也說不定，這是不是醫生脫離責任的說辭？其實我相信醫生治療起來也會很認真的，但病人的個體差異，在醫治過程中確實萬事難料，這位醫生始終叫我下不了決心卻又不能不痛下決心做這手術，生死在此一搏。前一天主任在醫務室也專門給我倆講先放化療，他們一再想動搖我們所下的手術決心。

一切說定，主治方才叫另一醫生和我們談簽字事宜，在單獨的小辦公室，負責簽字的醫生還算平易親和，說我們主任親自給你做，說我是他好友親戚，主任他周一上午門診，只有下午做。我們交流了許多，他說當然能手術最好，我們心情稍紓解一些。

胃里這塊肉瘤實在清理得了，從發現到現在已半個多月，到這個醫院先到腫瘤科查了一周，后到這個胃腸外科又查一周，主治醫生下午仍然說我，隨時改悔都還來得及。我倆幾乎一再受到這位醫生的折磨，他是主任醫生的直接手下，我堅韌不拔的的決定才獲得下周一手術，這還是托關系優先取得的床位，也難怪成千上萬的病人們都潮水般涌向這里來救治，人潮涌動，進電梯廂房、叫號檢查，你都得懷著巨大的耐心等候，從大廳到科室，忙得你暈頭轉向，難為這蕓蕓眾生，也難為醫護人員，可憐我妻，有些單薄的身影艱難穿梭于陌生人海里。

這一生，我倆患難與共幾十年，怎么能忍受和想象二缺一的生活呢？

元月18（周六） 多云見晴

昨晚一小時運動，得較好睡眠，11時入睡到夜三點醒，習慣性雙手伸展運動后又入睡，夢見幼時村寨路，搶奪同伴的背蔸，且記之，無實義。

談癌色變，特別是中晚期癌擴散者，因死者很多，而活者也不少，親屬竭力隱瞞，一朝知曉而魂歸天外。但也多有直面絕癥者，相信醫學科學的發展，依然能享度余年，人生雖有天命，后天猶可為。

手機里查獲這方面話題：確診后的患者，就像被命運判了“死刑”，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疼痛、孤獨、焦慮、恐懼成為他們每日遭受的磨難。死亡，成為最直接逼人心的拷問?！鞍┌Y面前，人人平等。最關鍵的不是金錢和身份，而是你首先要有自救的勇氣，其次是要給醫生和家人有救你的信心。當勇氣和信心同時具備，你還怕什么呢”？保持良好的飲食習慣、正常的休息睡眠，保持積極平和心態，進行適當的運動鍛煉，定期檢查等都是最重要的事。

手術刻不容緩，究竟怎樣手術我也不清楚，進食也只敢清淡小口慢嚼。后天即是，好似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晚餐一個小時后又鍛煉一小時，方才心安理得回房歇息，醫囑不可吃粗纖維，我得此疾，堅信鍛煉的好處，我能有較好體質全賴于此，而且我將堅持下去，除非到某一天身體已不能動彈。

我乃眾生渺小之一粒，哀吾生之須臾，但我依然做我自己?！g后方知，曾經輕扣鬼門關，命若游絲奈何橋，忘川河畔黃泉路，輕手推開孟婆湯。

元月19日（周日）晴

清晨，從住院部十五樓憑窗眺望，一輪鮮紅的滿日從城市東側升起，新舊高低層樓錯雜期間，常有樹木點綴，都一起向遠方延伸，車來人往，雖是周末，院內外依然川流不息，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病患者及其親屬，都互不認識，只有各自親屬及同室病友。醫護人員都忙，病人滿滿當當，還有更多人在等著入院，說那邊更頂尖的醫院只接收危重病人。一個個人總要離世，長長短短，最終時間會很快掩沒一切！

昨晚可能喝了幾口茶水，后半夜才朦朧入睡，總想著上手術臺的事，其實堅強只屬于自己，但手術的成功與否才最關鍵，而且，術后的保養也特別重要，但我不能不去相信精神的力量。人的生命，尤其是走過一大半后，有太多的不可預知者，而更該堅信去尋找生命哪怕有一絲的光亮。

因明天動大刑，下午即清洗腸胃，早起口腔有苦，希望盡早切除這塊病肉，今不敢洗澡理發，怕萬一感冒手術后延，但晚間到底洗了頭，因為護士站有電吹風。

上午10點，主任帶幾個醫生來交代手術事宜，同來的一位高個女醫生和主治特意轉回留下來給我倆說，你這個手術需要自己去找血漿哦，我們醫院血源很緊張，不像基層醫院那么充足，你們可去找自己親屬，至少要200cc(毫升），具體什么血型她沒有說，但要求下午五點前要辦成。主治醫生說你明天的手術需要的血型，還要看我們血庫里有沒有，對不對得上還不曉得。他們走后我們傻眼了，這么短時間哪里去找200毫升血啊，親屬相隔數百里，而且身體都欠佳，叫誰都不忍心，求誰都難為情啊。我那身體單薄妻子，卻毫不遲疑要去輸她自己的血，我堅決不答應，你那身體都抽弱了，我倆誰護理誰？這豈非逼死人，聽醫生那口氣，找不到血，這手術就懸吊吊的。

正一籌莫展萬般無奈時，同室病友的家屬說有廣告賣血呢，衛生間門上就是，愛人把電話打過去，對方說可以，但要400毫升才賣，價錢是2千元，我倆方才出大氣一口，對方說辦好一切手續給你送到手，下午給你一并拿過來，你只需付款拿著獻血證交給醫生。

哎，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別無選擇，險情再大也要受命，這一生也就只此一次動大刑。

下午禁食瀉肚，母子間電話不斷，又是來自兒子婚姻的糟心事，我已經不愿再聽，好在愛人說：娃兒自小單純，現在孤單在外上班，兩人為養育嬰兒的勞苦和錢財爭吵不停，兒子需要傾訴??！他們這一對好像只能同甘而不能共苦，只有我們三人，有難相互一起扛：唱上一曲行路難，九苦一分甜。細思量沒有過不去的關，走過去或許就是一片天。

吃了術前的末次午餐，——這確實是最后的大餐，因為我經歷過這場手術后，我的胃功能已經失去。但對于本次手術，我有樂觀認知：

腹腔鏡胃切除手術是一種通過腹腔鏡技術進行的胃部手術，主要用于治療胃癌、嚴重的肥胖癥、胃潰瘍等疾病，與傳統的開放式手術相比，腹腔鏡手術具有創傷小、恢復快、住院時間短等優點，近年來在臨床上得到了廣泛應用。

在腹腔鏡胃切除手術中，醫生會在患者的腹部開幾個小孔，通過這些小孔插入腹腔鏡和其他手術器械。腹腔鏡是一種帶有攝像頭的細長管狀器械，可以將手術區域的高清圖像傳輸到顯示器上，醫生通過這些圖像與機器人一起進行手術操作。手術過程中，醫生會根據患者的具體情況切除部分或全部胃組織，并可能進行相應的淋巴結清掃，以確保腫瘤細胞不再擴散。手術后，患者通常需要在醫院觀察幾天，待身體恢復后即可出院。由于手術創傷小，患者在術后的疼痛感相對較輕，恢復時間也較短，很多患者在術后幾周內就能恢復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下午四點過開始喝等滲性全腸灌洗液，共三千毫升（6斤水），要在三小時內喝完，均是同室病友的家屬指導，護士還拿來三盒《復方聚乙二醇電解質散》，也是瀉胃腸道藥。

下午我們按時交了獻血證，出了錢，對方手續還辦得齊全，愛人跑幾趟到醫院大門神秘接應，對方帶著口罩，說他只管送貨，不進院門只電話接頭，拿了獻血證件并交與那位女醫生辦好相應一切手續。——一個多月后回本地小縣城吃酒席，與親表妹的兒子祥浩相遇，他在延安當消防兵8年，回來考上公務員，在我們本地一個鎮政府上班，他說他飯后要去獻血，反正體質不錯，他每年都獻血幾次呢，目的也是為方便自家親戚治病，我給他說我才曉得呢。

不能坐，邊喝邊走動，九大盅，我不知這次手術的厲害，還天真地說這是人生的美酒。

腸胃已清洗一空。

至晚八時，我喝完瀉液，胃腸里的食物已基本拉完，醫生說來輸液以補充體能。我的生命就此轉入另外的生存運行方式。

明天上手術臺，暫停此記。

中篇

以下7則系1月30號出院后的追憶及愛人提所供線索：

元月20號（周一）晴

昨晚清腸胃和輸體液至12點，與姐姐談話稍興奮了點，后半夜大抵睡了一覺，心情很平靜。早上，主治醫生來，他約莫四十歲，說的話一直不中聽，只問我血壓三高基礎病之類情況，他沒再說你隨時悔改的話，也沒有說你雖然獻了400毫升血，但你的血還沒有比對上的話。大抵下午手術已定，因為他只問了6斤全腸灌洗液服用情況。之前，感覺他的話冷冰冰而刀刀戳心，他好像很喜歡我愛人驚恐萬狀的樣子，喜歡我這惡疾患者左右為難遲疑難決，喜歡刺激我的大腦，繼而絕望而跳樓，也才知病房的窗玻璃都是打不開的，只能開一道縫，原來是怕病人精神崩潰痛苦過度而去尋短見。

護士來查我的幾次血壓，開來我沒有好大的情緒波動，還屬正常，其實我是怕不做手術或后延。

上午，知道訊息的至親都趕來病房，畢竟這是大手術，之前我因健康狀況還不錯，一直是親朋好友里會養生的榜樣，還經常傳授經驗：身體要鍛煉，生活需規律，飲食應均衡，時常去體檢等，現如今我得此病，豈非是極大的諷刺？退休5載，每年都在體檢，我年年合標準。此刻，親屬們擠滿12床有限的空間，我倆是一直秘而不宣的，但舅舅這兩家已無法掩蓋，趕車勞神花錢輾轉太麻煩，以致護士醫生也很不高興。

護士站的招牌上說12床是今上午10點手術，等到中午1點半，我才平躺著掛著吊瓶被推離15樓，進入有些神秘的在二樓，需手術的病人絡繹不絕，依次排列，我等有十來分鐘，是麻醉前的準備工作，半多小時后被推進手術樓，依然人來人往。我躺在病號床上，等候在手術室的門前，大概從兩點開始，左等右等，尿漲了，過路醫生說這層樓沒有廁所，要不先給你上導管？我說我能堅持。隆冬時節的過道，有冷風灌入鋪蓋下的縫隙，特冷，看手術室的推拉門上百次開而合，合而開，醫護人員出出進進，沒有醫生來說，哦，該你了。

這一等就是下午4點過，醫生把我推進去后一番動作后，我即不省人事，醒來時已做完腹腔鏡手術，晚10點35分，回到12床，我的腿腳血栓就是這個漫長的下午形成的，也并沒有用上我們自己買的血漿，但他們絕不會把兩千元退還給你。記得好幾年前我倆也到此醫院來做子宮肌瘤切除，就因為叫我們自己去找親屬輸血而離開，結果在另一私家醫院順利救治，醫生根本沒有說叫病人自己找輸血這一說，醫生態度還特別好，根本就沒有說輸血的事。

護士們安好輸液瓶及一應導流管袋，我居然無痛而格外清醒，還一一相認留下的親人，——如今想來多像是回光返照啊，醫囑前兩小時不能睡著，愛人喚我，叫我眨眼做模樣，倆侄女和婿輪換守護，這晚居然也睡得可以。

我這大手術，沒有允許兒子來，他已不能再請假，之前的半月假已給他小家，如再請假一天就會三年規培滿后會再后延一個月，況且他來我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我手術這天上午，他的眼科接待了70多個白內障患者，一大半天，他連看手機的時間也沒有，工資也不高，我當這個爛醫生家也照顧不了，父親病重，手術也不能在身邊，他說為了啥？

晚間，本層樓的病床旁、過道及導間椅子，到處是我侄兒男女親戚馬馬虎虎作休息，我得病，一大家人親戚變得兵荒馬亂。20多天后，我們先在電話里吵架，因為全部是指責聲討，幾天后，又依兒媳指示，要我們匯聚我這邊主親協議離婚，那天在一家茶樓聽兒媳一家對我家的指控，從懷孕到帶孫兒，她們家確實也辛苦，這個我們很肯定，但我們也盡了努力，但竟然有那么多的是非，也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那天的結果是，親家母大發雷霆把身邊的什么東西都砸向我那疲于奔命還有有幾分的兒子，我被氣暈，我的至親們幫我料理殘局。

元月21（周二）

一上午與親人們擺談，午后腦袋開始弦暈，后來才知這是深度麻醉后的個體特征的特別反應，身上插了8根管，腰兩邊掛滿引流管及塑料口袋，右肩頸開有幾處靜脈出口留置針管，還有特別不舒服的鼻管。萬惡之胃，早知如此，只需小小手術就可解決的，但這一切都遲了，我太自信自己沒有大病，與中學課本里諱疾忌醫的蔡桓公沒有兩樣，從未想到去作胃鏡檢查，如此看來，我跟生產隊時打核桃樹缺椏斷枝全不一樣，我失去了體內一重要器官，可是活命要緊，我可真是一根腸子通屁兒了。

我在術后半個月才明白切除的真相，不可能沒有一點悲哀，以前吃香喝辣胡塞海吃毫無顧忌，因為有胃子呀，是它完成食物的第一道工序后再送入腸道，叫人們充分享受食物的不同味道，從今往后，我得靠口腔的咀嚼代替胃部，現實對我太殘酷！

這余生要怎樣度過，我不知道！

下午主治來給我愛人說趁病人安置的導管在，最好進行熱灌腸，不然以后就再沒有機會了，最好是五次，徹底殺滅體內的癌細胞，但這是自費，自己去繳費，愛人即去大廳辦預交，周四開始，明天買后天的，一次6千8，我愛人不惜一擲千金?！@也是我后來才知道這個自費價格的，我們自己掏錢買的400毫升血漿也算是給誰做了貢獻。后來我愛人說開始主治說一次灌腸是8千到9千，我的天。

下午有醫生來說我肺部有積液，叫我買呼吸器訓練，我弟買回一個，我因極度虛弱吹了一下，3個小球只跳起2個，且只彈起一半。

下午親戚們都已回去，人多也是白坐。今晚妻守，我叫守護的二弟寫號。

元月22日（周三）晴

傷口疼痛得不行，醫護人員均來說可打止痛針，但我太怕眩暈，一夜無眠，什么樣的姿勢都不行，大腦很清醒，更難受的是還要去作術后檢查，先是去腦部CT，然后是查血栓，果真下肢左小腿有血栓，醫生說雙腳要墊高，防止血栓游動到心腦血管，就有可能發生腦梗和心梗。翹腳平躺更難受，更加劇我腦袋的眩暈度，而且不能下床，每天需打針等方式消散左小腿那兩塊血栓。

推我去檢查的是醫院一批50歲左右男護工，他們有自己統一著裝，顯得特別有勁仗，有精氣神，不管路面坎坷或前方有否障礙，一路快速推動，好像他們是計件勞動，把我推到檢查室門口，也不愿耽擱等候叫號的時間，把我交與家屬后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懷疑他是否去接了另外活路，檢查完推出來，我的家屬不熟悉道路，我們就只有在過道上等，好一會兒護工師傅才氣喘吁吁跑來，他們推著我走遍醫院“大街小巷”，樓房之間的路道異常寒冷，冷風從被子的逢隙間灌進來，穿透我的瘦骨和傷口，穿過擁擠的大廳人流。電梯廂前，人們都只顧自己能擠進去，誰也不愿禮讓，我眩暈疼痛，幾乎死去活來，我咬緊牙關給自己說挺住、堅強，手術已很成功，慢慢熬過這艱難。

檢查我的下肢靜脈時，病人太多，有家屬掀門進來大吵，說我62號是跨越了號，醫生問你幾號叫什么名字，對方說60號，說出的名字竟然跟我后母的名字一模一樣，這種機緣巧合叫我十分驚奇，我的后母已去世七八年。醫生給我的下肢靜脈檢查，得脫掉褲筒，表妹退避，檢查室醫生就一直責怪二我弟笨手笨腳不利索，我心想，他是老師，他是外行也不奇怪呀。

最敬佩我那八十多歲的大舅，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腳勁有力，一直跟著我的病床車東奔西走，兩位舅母，也在擁擠的人流里跟著，路過大廳太擁擠，不能不停下時，大舅跟在后面，給我說：你還年輕，你這手術是最好的治療方案，我得了兩個癌癥晚期都好了，你要有信心。我向他點頭，我生母曾得胃潰瘍到胃穿孔，30多歲去世，上世紀60年代初的川西北農村，醫療條件還很差，母親是因痛苦不堪而被痛折磨死的，我父親因為工作請不到家，三天磊墳才回來。我那時三四歲，毫無記憶，大舅已能背負我母親到山下衛生所，那時只能草藥和少量西藥應急，如今我見到大舅他們，就猶如見到我那苦命早逝的母親。

暈乎乎凄慘慘回到病房，兄弟姊妹侄女至親們擠滿有限的病床，倆舅母端坐于前，我感覺我的床在半空飄蕩，每根神經好像都要瞬間繃斷。我的目光一直尋找著我的愛人，侄女說大媽去大廳排隊付款撿藥去了。我才明白這幾天的護理必須要兩個人才行，我們還另外請了專門的護工做專業的護理，每天150元，專門按時倒排污袋、記錄和擦洗身體，這護工姓曾，50多歲，個頭一米六，長得結實緊密，善言談，我們已很熟悉，他每天上午端來熱水給我翻身，用熱帕子擦身很地道，手腳結實而麻利，估計長期做此，整層樓只他們三個人做護工，這曾師傅很受我的歡迎，哪種病狀該用哪些藥物他很清楚，講起他的專業頭頭是道，臨過年了，他要回家去有半天車程，他說一年四季在這里忙碌，我們還舍不得，互留了電話，他離開后我們也就不再請護工。

這是我最艱難的一天，眩暈、劇痛，翹腳倒臥不能動彈。在寒風里推動的病床車上，在長夜疼痛難捱的心跳里，我就是一個隨時可能停止生命擺動的凡夫，但我給自己說，咬緊牙關，我不停地狠勁地扣動著上下牙齒，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作，或者是身體不能動彈的最好方式吧，我要用頑強的意志去碾壓虛弱，把堅強注進我身體和心臟，叫死亡不要變成現實。生活從來就沒有叫人滿意過，生活總會有很大的缺陷，山有高低，天有陰晴，我們總還要更加熱情地活下去。

元月24日（周五）晴

昨上午（周四）開始熱灌腸，一個小時，很大的機器，轉動著40多度的藥水在我腹腔蕩漾，我咬緊牙關卻并非劇痛，醫生說太難受就說，其實已經輸了鎮痛磅，這使我整天更加眩暈，身體因血栓又不能動彈，只能挺住。愛人帶親人去飯館。我侄女留下，還有二兄弟，愛人松活些。整個下午因連續的麻醉與鎮痛的原因，頭昏眼花，稍微側身傷口就扯痛，只好保持一種姿勢。

今上午第2次熱灌，我放松警惕，腹部竟然抽搐驚悚了幾次，牽腸掛肚，疼痛難抑。中年女醫生態度很好，說可打一針止痛，我說我更怕止痛針，心情反而平靜下來，腸道不再抽搐，便在手機上找曾經感動過我的一首歌曲，上世紀80年代初才出來工作，那是林區一所中學，凌晨早操前，學校臨退休的宋老師總要在校園里播放一些好聽的歌曲，其中便有李秀文唱的《祖國之愛》，這是40年前的歌聲回憶，當我聽到“啊，燕子啊，你飛回來了”，我竟然熱淚盈眶。

元月26日（周日）睛

昨天熱灌腸第3次，我搜聽的是《我是一條小河》：

沒有大海的波瀾壯闊

沒有大江的氣勢磅礴

只有歲月激起的浪花朵朵

我是草原上的一條小河

繞過高山 穿越大漠

征途上還有無盡的跋涉

不要說道路坎坎坷坷

酸甜苦辣都是歌

……

我的生命奔流不息

遠方的大海呼喚著我

歌詞普通卻容易觸動神經，親侄女看我不住抹淚，便焦急來給我安慰，叫我不要想太多，我不是脆弱，而是善感。其實，隨著年齡的增大，我的情感變得十分脆弱，不管是看文章還是看電視節目，常常情不自禁，淚眼婆娑。

我本來可以慢慢下床站立，可是有血栓，我只能翹腳平躺著，像受刑。

下午頭暈在床上，侄子來看大舅，他已在資陽的一所中學教體育，我倆交流戀愛觀，我給他講婚姻順其自然，沒有預設和定做的模式，不要說有車有房才去戀愛，你現在家庭條件差，要給所遇女友真誠坦白，真正的相愛就是兩個心心相印的人為未來小家去共同奮斗。

下午主治來，給我愛人一個電話號碼去買人血白蛋白，這也屬于自費，馬上建微信付款，共拿上來6小瓶共2880元。

今早八點即來第四次熱灌腸，心里有些發怵，女醫生給我岔開話題，在我不知不覺間已熱灌十多分鐘，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又找來手機上歌曲，聽幾首時間就到了。

午間大兄弟一家人開車來看，之后是老婆的侄女和侄女婿來，我們對她這一方都是隱瞞了的，怕麻煩為難親戚們，只因她三哥會一點民間方術，信之而無妨礙，愛人叫他在我手術的前晚祈求老爺堂子，保佑我安然度過此劫，且叫三個千萬保密。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雖然我太想靜養但只能拒絕自家的親人不惜麻煩奔波來看望？

明天最后一次熱灌腸，結束鎮痛泵，眩暈將會消失，每天服藥，那塊血栓也要消散，我也可以慢慢下床了吧。午間至夜一直發嘔，全腹攪動，尤其看見輸進的乳白色大袋液體，還有從鼻管進去的乳白色溫熱營養液，就嘔吐不停，后兩袋有些貴重的營養液我寧可浪費，全病室都是乳白色，都讓我發嘔不止，我太喜歡綠色。

午后主治醫生來叫我明天出院，且遵醫囑撿了又是自費項目的1938元的多肽、消毒液等，整個治療自費掏錢已四萬多，一般家庭難以承受，要過年了，這層樓里都被動員出院或去分院，我還未好定，傷口還在隱痛，又在發嘔，還有這么多插管，我這一說，主治便千方百計給我們做工作，說到分院去住，我們沒有答應。

我終于能夠勉強站立于窗前，看外面的城市景致，尤其是城市里所有綠樹，這里緊鄰杜甫草堂，詩人的《水檻遣心》云：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我這是窗檻遣心，唐時錦城外的兩三家之地，如今已是繁華都市的重要部分，中國西部超大城市，總面積1萬4千多平方千米，常駐人口是兩千多萬。

元月27日（周一，臘月28，晴）

明天就是臘月29，即大年三十，本層90多號病床只剩下10多個，醫護人員愿意病人多出院，這我理解，早上主任醫生來查房叫我下午辦手續出院，我說我今天還有最后一次熱灌腸，因為不知血栓散否不敢大動，頭還很暈，還在發嘔，傷口還痛，今出院怕恢復不好，他說應該沒有什么大礙，我堅持說導管里還有分泌物，他邊走邊說那隨便你們，得此尚方寶劍就好對付主治醫生。

做最后一次熱灌，幾乎沒有什么感覺，主治醫師下午來，說管子可以取了，綜合評詁你可以出院，血栓慢慢消除，我說啥子分院我不能去，身體還虛弱，頭還眩暈和發嘔，血栓沒有消盡，家里只有愛人，兒子春節上班，很遠地方回不來。主治竟然說你可以轉到你兒子的醫院，我說他是規培生又忙，住房也不寬，車票還要提前幾天預訂。我固執說要再留觀兩天，而且主任已許可了的。主治方才答應初二（周四、元月30日）出院。

上午，老家鄰居強哥到成都聞訊來看視，他要給錢而斷然拒收，一場疾病，叫近親好友增加負擔，是我倆最不愿意的。如今普通家庭，門戶都很重：婚喪嫁娶、遇病遇災、做生生子、升學喬遷、各種聚會等等，如果掙錢無方，要撐持一個家庭挺難的。

值得慶幸啊，我也終于可以下床自由活動了。醫生叫我喝一瓶藍色液體，特別苦澀難受，漱口時舌苔上藍色液體斑駁嶙峋，但不影響可以腰跨導管袋手推輸液桿站立在窗前，看15層樓下熙熙攘攘車來人往，健康多好啊！但要知足，能這樣沒有疼痛地活著，就是萬幸，我要叫我的日子閃閃發光。

下午一個年輕男醫生來給我取安插的管子，關鍵是拔掉鼻管，不再發嘔了。氣溫突降，窗戶漏進嗖嗖的冷風。我問年輕人過年值班嗎？他說下午8點交班，可回宜賓老家休息幾天。

晚間病房只剩下我夫妻倆，已叫侄女回去，如今一點都不盼望過年，再不像小時候盼過年，還有一個月就在扳起指頭掐算，因為過年有大米飯、麥面饃，九斗碗，花生、核桃、餅干、米花糖、湯圓子……。

看妻所記，說我的活檢報告：食道切緣，無癌累積，以后全靠怎么將養，愛人只望老天垂憐能白頭偕老，沒有我的日子，她說她不敢想象。只要人好安康，夫妻同在，其它都不是個事。

站立窗臺還有些暈乎，腿腳微顫，但能慢慢走動。晚間，我忍不住就往病房間過道慢走，手捏吊甁桿，腰挎剩余的一串吊袋，一圈圈行走，稱重，整整失掉10多斤肉，本來就有些消瘦的我，腳桿真成了麻桿刀片，我獨自走著，情不自禁朗誦起曹操的幾首詩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strong>

還有《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曹操享年66，正好是我的本次年齡，我有幸生在今天的中國，得以重獲生命，我被自己的朗誦而淚目，許久不能自已。

回到寢室，我和妻子討論咱倆身后打算，侄女所在老家應是首選。記得20多年前在新都教師培訓，一個人游歷飲馬河畔的桂湖公園，突然發現有些孤寂卻十分寧靜的艾蕪墓，墓前刻著一段文：“人應像一條河一樣，流著，流著，不住地向前流著；并歌著，唱著，歡樂著，勇敢地走在這條坎坷不平、充滿荊棘的路上。”忽然司湯達的墓志銘：“活過、愛過、寫過?！被蛟S，我也可以這樣過。

元月29日（大年初一）

除夕夜很冷，感覺醫院已停止了空調，因為人去樓空。中午兒子來，他困倦得睡了一覺就匆忙趕車趕地鐵回醫院上班。這個年三十，我在病房過道通走很多圈，感覺好得多了。

今大年初一，陽光明媚，但樓房東側才有光照，我推著輸液桿到有陽光的空病室呆立很久，心中有暖陽，人間何懼寒。

上午輸進最后一組人血白蛋白和多肽，雖自費，但對身體有益。

下午取掉了所有管袋，我還是逮著空吊瓶柱子漫步過道，努力想一些脫離艱難的快樂往事。

下篇

大年初二（1月30日）

出院回都江堰，自己兒子太忙，是我二弟夫妻倆開車來接，早九點就到了，我還在過道練步，很出乎他倆意料，居然能這么輕松走動，妻和弟下樓去辦出院手續，我和弟妻閑談，她父親也是十幾年的咽喉癌患者，曾住院幾個月進行放化療，80歲時再不愿進醫院，前幾年仙逝（86歲），應該也是很不錯的。

出院手續辦得很快，本次，妻說花了15萬3千多（不含自費），國家報銷有82834萬，另自費7萬2千多。

以后，我將全仰仗已工作大半生的這副肚腸了，要怎樣保養才好，我不知道。

回家的心情特別喜悅，成灌高速兩旁，總去眺望碧綠的田野和豐茂的樹木，啊，我總算平安歸來。雖有麻醉的后遺癥，但已十分清爽，雖命途似掐指可數，但眼下活著的感覺真好，應該感謝現代醫學，能按時手術也屬不易。

下午至親齊聚，正月初二，侄女倆準備食材兼炊事，席間，只倆人喝酒，我也有所嗜愛，哎，平時不是喝不起好酒而是舍不得喝好酒，自家泡的酒倒還有好幾壇，我如今也只有向杜康說拜拜了，看以后有命能咪一小口否，好在無需羨慕，生命高于一切。

居家調養，口腔代替胃囊，胃囊從口腔開始；雖恢復鍛煉，關鍵要打理好肚腸。

這一向，都有親人來，都說我精神還不錯，其實我還想，一切重新開始。

第七天的晚間，和妻到住屋東側寬闊田野去燒紙錢，那是已征未用的菜地，按我們本土說法叫還愿，手術前，妻獨自一人，晚間來此奉香許愿，望自己先生能手術而順利歸來。所以今夜，我們點上香焟紙錢以敬奉致謝陳家周家李家先人及亡故的所有親戚諸友等。一個人，遲早是要到那邊去的，但總奢望這生命的延長，把該做的事做完，盡可能多陪親人一程。我們回家鄉，還要專門去參拜，。我是唯物主義者，也有點唯心主義思想。

查網絡：胃切除后的預期壽命因個體差異而不同，通常在5至20多年不等，良好的康復和合理的營養管理有助于提高壽限，盡量避免并發癥如貧血、營養不良、感染等發生，定期檢查、積極康復、培養好心態，少食多餐，逐漸加量，正常的吃飯吃肉，高營養、易消化，清淡飲食，避免辛辣油膩，加重腸道負擔。

這一生，曾經走過最極端的煉獄，最極端的生存戰斗，最嚴重的打擊和最危險的病痛。喬布斯說：“記住你即將死去”。這句話應成為我的座右銘。一項醫學報告表明，癌癥患者只有小部分人是生活不當所致，大部分則是沒有特定成因，全靠運氣。不是沒有原因，而是“還沒找到原因”，或者說，癌癥的成因是無形的，或是某一種負面情緒與意識，就像科學界也證實了這個世界有96%的暗物質是看不見的。

我雖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但沒有什么能比活著更快樂，也許越到后來生命會越艱辛，可是人世間，因為有你很愿做的事，因為還有至愛你舍不得你離去的人。

手術34天后，我們掛號找醫生開單700多元去查血栓幸已消除，第二天2月23日，去預約掛號我的主刀主任醫生，他說后續治療找腫瘤科某醫生，開了700多的用藥。10多天后按主任指示掛號找到這位腫瘤科主任醫生，都是52元的二級專家預約，他看了出院診斷證明，說你術后病理上講，胃周淋巴結可見癌轉移（共3/7），第110組淋巴結可見梭形細胞增生，需免疫組化協診。第1.3組（1/4），第11p組（1/1），見癌轉移。兩種方案供你選擇：第一種，可作病愈處理，開點藥就行了；第二種，高級別防御：化（療）免（疫）一起，如有病床先來住兩三天院，每次費用兩千元，總計需17次，以后輸液半小時即可走，一年后就安全。我愛人選擇最高級別防御。

我一直關注國際局勢，俄烏戰爭，臺海風云，巴以加沙，美國的亞太戰略等等，好在祖國國內安好，百姓安居樂業，不期然我的家卻后院起火，還越燒越旺，經此大難，我感受到太多親情的溫暖，是你們的陪護讓我們家走過這段充滿陰霾和兵荒馬亂的日子，但愿身體安好，后院平復，讓我們過上安康祥和的快樂時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