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
作者:胡斌
高鐵站電子屏的裂紋如同老化的神經網絡,將"巴東站"三個字切割成扭曲的像素點。我的手指反復擦拭手機屏上的車次信息,G31次列車顯示"已晚點"的時間定格在19點,那個數字像道結痂的傷疤。
候車室里,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正用美甲敲擊座椅扶手,泡快餐面的老師傅臉上彌滿了熱氣騰騰的霧花,人們的笑談聲與嬰兒啼哭混成刺耳的和弦。
"小伙子,要幫忙拼個車嗎?"戴漁夫帽的老者突然湊近,他手里的蛇皮袋滲出腌臘肉的松香味,"去巴東城打的只要十八塊,比公交車快多了,舒服多啦。"我后退半步,瞥見他褪色的棉襖下擺還沾著些許泥漿,褲管處露出裹腿布的毛邊——這讓我憶起了父親生前總是說,真正的巴東漢子就不該穿西裝打領帶。
手機突然震動,家族群里跳出堂妹的九宮格照片。水晶蝦餃的翠綠在暖光濾鏡下流淌,配文"巴東女婿深圳過年"的字體浮夸得像網紅店的招牌。我對著高遠的天空呆呆發怔,記憶里浮現出往年的春節該是臘月二十八王鐵匠掄鐵錘的叮當聲,混合著母親在灶臺前揉搓糯米糍巴的粘香,是父親用紫檀木箱裝著《三國》去湊熱鬧,箱角系著酒糟紅繩。
出租車緩緩穿過長江大橋時,江面浮動的水波折射出萬花筒般的光斑。司機師傅興奮地搓著方向盤:"拆遷辦給每平方米八千!你們家那棟青磚房......"后視鏡里,黃土坡老城區的輪廓正在拆遷隊的藍色圍擋后坍縮,老巴一中被整合成了綠蔭草坪和久遠的戀鏡,一幅我在巴東很想你的巨幅廣告,像被撕碎的清明上河圖撒在空中鍍銀的月光。
推開老家鐵門時,檐角的銅鈴驚起一群群灰鴿群。它們撲棱棱掠過荒蕪的池塘,在污水面炸開細碎的白屑。母親種的臘梅虬曲如鐵,積雪壓彎的枝椏突然綻開幾點猩紅,暗香裹著陳年木屑鉆進鼻腔。我仰頭望著門楣上褪色的"禮義傳家"匾額,斑駁的字跡間藏著曾祖父的簪花小楷,那筆鋒如三峽奔涌的激流,終究在2003年的移民搬遷潮中被推土機碾碎。
書房暗格里的《巴東縣志》殘卷還在,霉味混著樟腦氣息撲面而來。泛黃的紙頁間夾著曾祖父的詩稿:"猿啼三峽月,漁火楚天秋"。2003年鎮文化站的干部正是在這間屋子燒掉了整箱詩集,火光映著搬遷車上老人們紅腫的眼眶。我翻到1982年的縣文學創作培訓班合影,照片里的父親站在油菜花田里,手里握著《人民文學》雜志,青布衫洗得發白,腰間別著銅制墨斗。
"叮咚",微信紅包彈窗在手機上炸開。堂妹的直播間正在賣臘肉,鏡頭掃過貼著"巴東生態養殖"標簽的包裝盒。"龍娃,你的快遞......"老板娘的留言被廣場舞的電子音樂切碎。我望著客廳里蒙塵的大木椅發呆呆發愣,忽然聽見旁邊麻將館傳來《難忘今宵》的旋律——這是縣城廣場舞隊的拿手曲目,去年他們還穿著漢服跳《琵琶行》。
除夕夜的雨水浸透了古鎮石板路。巴東正山紅茶館的紫砂壺嘴騰起白霧,非遺傳承人譚老先生的哭嫁腔在抖音直播間流淌:"哭一聲我的哥哥哎——"百萬網友涌入評論區,有人問"這是不是川劇",主播連忙糾正道:"這是巴東土家族哭嫁,非遺項目編號......"我摸著茶館角落的斑駁楹聯,"茶烹云霧客,曲唱楚天秋",落款是1998年。
街角的煙花爆竹店掛著"電子鞭炮,環保安全"的LED燈牌。李嬸抱著孫子從店前經過,孩子手里攥著會發光的塑料爆竹。"爺爺,這個比真的好看!"稚嫩的聲音刺破雨幕。我轉身看見周伯的竹編燈籠鋪,老人佝僂著背在霓虹燈下穿篾,竹條在他掌紋里游走,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那些燈籠將被裝進印著"中國結"包裝盒,發往義烏的跨境電商倉庫。
初一的陽光刺破云層時,我在縣博物館"千年巴東一夜回"的紅光照耀下,遇見幾個穿漢服的女孩。她們正用iPad修改《巫峽神女賦》的動畫分鏡,VR眼鏡里浮現的纖夫石像在數字浪潮中碎裂重生。"我們要讓年輕人看到,神話也可以很酷!"其中一個扎雙螺髻的姑娘敲擊鍵盤,屏幕上的3D建模纖夫眼窩里閃爍著數據流。
管理員老周端著搪瓷杯過來續茶:"現在寫書的都用人工智能,去年有個大學生用GPT寫了本《巴東縣志續編》..."他的手指摩挲著書架上蒙塵的《巴東民歌集成》,書脊上的燙金標題已被歲月啃噬得模糊不清。我打開筆記本電腦,文檔標題是《墟城筆記》。窗外零星的電子爆竹聲突然密集起來,像是某種古老的計時器。
防空洞改造的文創店里,機器繡娘正在刺繡"土家西蘭卡普"。店主小劉的直播鏡頭對準繡布上蜿蜒的云紋:"老祖宗的手藝加上區塊鏈溯源,這才是文化自信!"我摸著展柜里的蠟染圍巾,圖案是數字化的巫峽十二峰,電子標簽顯示"限量500件,全球首發"。
返程高鐵啟動時,我看見車窗外有群孩子舉著熒光棒在站臺上奔跑。他們的臉龐被手機屏幕的藍光照亮,像一串漂浮的電子螢火蟲,哪吒圓鼓的雙眼裂開的大嘴和露出的白牙形成一幅鮮明的對話。列車廣播突然響起:"本次列車終點站北京......",而我的目的地其實早已在二十四小時前變成記憶里的坐標。
在顛簸的車廂連接處,我翻開父親留下的鐵盒。褪色的工會徽章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1982年巴東縣文學創作培訓班合影,三十歲的他站在油菜花田里,手里握著《人民文學》雜志,青布衫洗得發白,腰間別著銅制墨斗。照片背后有行鋼筆字:"愿文學之光照亮故土"。
窗外掠過襄陽古城的輪廓,古銅的城墻在暮色中與天際線融為一體。我打開手機相冊,最新拍攝的老宅照片顯示:門楣的"禮義傳家"匾額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文化新村"的金屬招牌,在陽光下折射出燦爛的光。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